“嫂嫂！”

    看著女子忽然昏倒過去，郗氏也慌了起來，朝屋里這些干站著的侍女婆子厲聲喊道：“還不快去扶去偏寢躺著！”

    因擔心女子受傷，陪著一塊屈膝倒下去的紅鳶不敢離開半步，半跪在地上，抱著的手暗暗使了勁，也管不上郗氏如何，眼眶紅著，抬頭求人：“桃壽jiejie，還請您叫人去微明院一趟，看看沈女醫(yī)來了沒。”

    眼前這副情形，桃壽也被驚嚇到，焦急的去外面吩咐了個侍女后，又連忙來幫著扶去偏寢。

    兩刻過后，沈子岑從微明院趕來，因知事情嚴重，滿屋主子她直接視而不見，不再一個個的見禮，徑直走去臥床旁，在繡墩坐下，瞧了眼氣血全無的女子，心中不由得一駭，連忙小心的將手臂挪到床邊，伸手探著腕脈。

    她眼睛上下動了動，呼吸也屏住，隨后問：“府上可有安胎固血丸？”

    紅鳶忙應道：“有，這些都是常備的?！?/br>
    沈子岑深吸了口氣：“先去拿兩粒來。”

    滿心只有女子安危的紅鳶還沒反應過來這藥丸的用處，只知道吩咐人快點去庫房取來。

    林妙意倒是一下便轉(zhuǎn)過彎來了。

    “安胎？”早經(jīng)歷過這些的郗氏則更快回過神來，連忙問，“這話的意思是肚子里有了？”

    沈子岑收回探脈的手，起身掀開衾被，又掀起女子棉裙，仔細察看一番，有少量的出血：“大奶奶是孕脈?！?/br>
    到外面叮囑好人去取藥后，紅鳶進屋聽見這話，還沒來得及高興，轉(zhuǎn)眼間，渾身便像是被人澆了一盆冷水，從腳底涼到心底。

    “但已有了小產(chǎn)之兆，我未必能保住?！?/br>
    第84章 懺悔

    遙天萬里, 陰云厚積。

    不過才酉初，暮色已籠罩天地。

    長生殿的宮檐翹角依然巍峨，脊上鴟吻替殿內(nèi)帝王在默默凝視著建鄴城。

    宮人提著行燈照亮望不見頭的甬道，與其擦肩而過的中書舍人則朝著那座最高宮殿疾步快行。

    爬上殿階, 繞過殿柱, 將一封文書交給等候在這里的人, 喘著氣, 趕忙道出一句：“西南軍報。”

    內(nèi)侍接過加蓋“馬上飛遞”的文書，利落轉(zhuǎn)身走進殿內(nèi), 在離案桌三尺時，手疾眼快的將拿文書的姿勢改為雙手捧著, 腳步細碎。

    奉上時, 腰弓得更低：“陛下, 來了。”

    李璋擱下那些朝臣遞上來的文書，伸臂將這封軍報拿在手上時，不聲不吭的看了半晌, 又翻來覆去的瞧了一遍, 似乎它將決定很多事情。

    一旦打開, 便回不了頭。

    隨即嗤笑一聲，緩緩拆開, 他倒要看看是自己回不了頭還是誰要掉誰腦袋。

    兩刻之后, 三四個內(nèi)侍急匆匆退出長生殿，腳下不敢停歇的跑下數(shù)百階，四處分散開來, 宿在值房的三省官員又一次被皇帝召見。

    只是這次有所不同, 首先去召的是謝賢、鄭彧的值房, 其后才是王宣、林業(yè)綏。

    “瞧瞧！你們都給我好生瞧瞧！”李璋將手里緊緊捏著的文書扔在兩人面前, “西南匪軍不過數(shù)千，三郡軍馬近兩萬，便打出這樣的戰(zhàn)來！竟還敢一直欺瞞不報！”

    謝賢巋然不動，是鄭彧急得忙撿起來看。

    殿內(nèi)，流淌著天子之怒。

    殿外，寂靜中除了風聲，還佇立著兩人。

    王宣來這里時，男子已站在階石之上，一身黑底金繡松柏大氅，眼底沒有絲毫波瀾，默默聽著里面君臣的辯白。

    他脫下氅衣，整了整官袍衣袖，正要讓內(nèi)侍開門入殿：“林仆射，為何不進去？”

    夜色逐漸吞掉最后一點白，寒風愈演愈烈，林業(yè)綏望過去，不急不緩的開口：“當日給陛下的諫言非我，今日之怒我自然不必承受，何時陛下消氣，我何時進去。”

    自鄭戎之后，已選擇要帶著瑯玡王氏獨善其身的王宣忽也止住了腳步，他轉(zhuǎn)過身，站著不再動。

    林業(yè)綏付之一笑。

    為防三郡守軍隱瞞軍情，皇帝于數(shù)日前，特遣張衣樸執(zhí)詔命前往蜀郡擔任軍司，臨時監(jiān)察軍務，且戰(zhàn)報一律由驛站官吏直接交由中書舍人，再遞交至長生殿。

    這是張衣樸去西南后，首次上報。

    月初的一場戰(zhàn)役中，敵我對壘，本已勝券在握，剿滅匪軍數(shù)百，可鄭氏子弟好大喜功，不顧幕僚勸誡，繼續(xù)追擊，陷入山谷，反死傷千余人。

    自開戰(zhàn)以來，最嚴重的死傷，可至今才傳來。

    殿內(nèi)圣怒仍還在繼續(xù)。

    李璋已開始殺人誅心起來：“陳郡謝氏將軍房當年助太.祖平天下，族中兒郎哪怕戰(zhàn)死沙場也絕不辱圣命，一路西至泥婆羅，凡從軍，皆任職至將軍，才有了你將軍房名號，可今時今日呢！兩萬人用半載都對付不了區(qū)區(qū)千余人，今日之將軍房真是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墻不可摧也！子仁啊子仁，你要我對你如何才好啊！”

    謝賢未看軍報，只當是那兩個侄兒領(lǐng)軍出了事，手中權(quán)柄也早不如以往，一股巨大的無力感迎面而來，對皇帝的斥責，一時無言以對。

    “當年巴郡守軍無人可領(lǐng)，是七大王到我前面親自舉薦你鄭氏子弟，結(jié)果是無戰(zhàn)能守，若戰(zhàn)則潰，三族中人當真是無人可用了?！崩铊安环钟H疏的怒斥鄭彧，轉(zhuǎn)而又開始哭訴內(nèi)省起來，“還是因為我沒有先祖仁德，所以賢能將才之士都不愿出世輔佐我治天下?！?/br>
    提及七大王，鄭彧想辯白。

    可這場戰(zhàn)役是李璋自登基以來最窩囊的一次，且還算不上是戰(zhàn)役，與先人繼往開來的差別，讓帝王心生羞怒，壓根不愿再聽，直接要見另外兩人：“林從安和王宣可來了？”

    內(nèi)侍答：“已在殿外。”

    旋即出去，請人入殿。

    林業(yè)綏脫下大氅，交由內(nèi)侍，沒有絲毫遲疑，徑直入內(nèi)。

    王宣則站在原地整好衣袍，看著這黑夜哀嘆一聲才進去。

    瞧見男子進來，李璋收起怒意：“西南軍事一再潰敗，他們又原是邊境叛軍，后逃到那里的，若傳到隋郡等地，必會牽連諸郡，你們兩個得給出個對策來，尤其是從安你，當年你領(lǐng)隋郡相，是王桓的司馬幕僚，想必因此才有這些叛軍逃出為寇?！?/br>
    林業(yè)綏知道今夜便是最好的時機，他不再像前幾日那般明哲保身，直接言道：“臣舉薦昭武校尉王烹，他曾隨父征虜將軍有過實戰(zhàn)經(jīng)驗，以三千擊潰過敵軍萬人。”

    王烹是在四個月前被調(diào)回建鄴的，從隋郡可領(lǐng)千人的建武將軍職，調(diào)任為無兵可領(lǐng)的散官。

    官員變動，鄭彧自然知道是林業(yè)綏在其中周旋的緣故，可由實職調(diào)為閑職，他也只當是男子在動用手中權(quán)力為故人謀利。

    建鄴為中央官，且不必辛勞，便能領(lǐng)俸祿，世族內(nèi)常有人如此做。

    并且王烹比起其父實在算不上是個人才，求父親的昔日幕僚林業(yè)綏調(diào)他做個寄祿官，太正常。

    謝賢忙拱手，說道：“陛下，他們已熟悉敵軍和地形，貿(mào)然換帥，實在不妥，且三郡守軍雖是共同剿匪，卻各自為伍，如此何以統(tǒng)軍作戰(zhàn)？還請陛下任蜀郡的安西將軍暫為統(tǒng)帥?！?/br>
    面對謝賢的阻擾，林業(yè)綏立在一旁，緘口不言，似乎這次舉薦真的只是為君分憂，毫無己心。

    李璋只好看向進來的另一個人。

    王宣垂手，話術(shù)轉(zhuǎn)變，將決定權(quán)交還給了皇帝：“臣子只能提出所有可解決問題的辦法，至于要用哪一個，全在陛下權(quán)衡。”

    世上無人比瑯玡王氏更懂生存之道，皇權(quán)式微，他便凌駕，皇權(quán)興盛，他便俯首，不論是何種境遇，其家族永遠都有續(xù)存下去的機會。

    李璋選擇了中庸之道，以一個帝王的身份說道：“今年的雪還沒下，那便等到今年的雪下了，再化了，若西南匪患再不解決，三郡將領(lǐng)不僅要全部革職問責，連你們二人，朕也要追責?！?/br>
    天子之怒就此止歇。

    謝賢、鄭彧和王宣先后離開。

    李璋審視著眼前這人，冷問一句：“王烹這步棋，你早便算好了？”

    “戰(zhàn)事變化無常，臣又豈有天算之才，可算到西南匪患，算到三郡守軍節(jié)節(jié)潰敗，如此無用？”面對皇帝居高臨下的詰問，林業(yè)綏淡定自若的抬眼，輕咳兩聲，徐徐答道，“王桓將軍對臣有恩，其子王烹有雙兒女，身為大父，不愿看到孫子在邊境長大，三月時便寫信給臣，恩人之請，臣不得不應，這才擅用權(quán)力將其子調(diào)了回來，他妻兒也隨著來了建鄴。”

    想到王桓女兒抑郁而終的事，李璋笑了笑，不再繼續(xù)問：“看子仁那兩個侄子爭不爭氣吧?！庇忠娔凶涌人云饋?，如父般關(guān)懷道，“近來天氣多變，你也要多注意身子，這兩年你受的傷可不算輕啊，去年被馬踢傷的可好了。”

    外面風聲漸大，如泣如訴。

    林業(yè)綏淡下聲音：“醫(yī)工說還需養(yǎng)幾年?！?/br>
    ...

    從長生殿出來后，男子咳疾不再，立在殿前，微垂眼皮，看著被內(nèi)侍手中的宮燈所照亮的石階，逐漸被打濕。

    這場雨不知何時已悄然落下。

    等內(nèi)侍弓腰上前披好大氅后，他中斷神思，伸出泛著玉白的手，握住羅傘的木柄，拾級而下，步入夜色中。

    回到尚書省值房時，宮人已盡職的在屋內(nèi)燃好炭火，擺著兩把圈椅。

    林業(yè)綏站在門口望了一眼，默然將傘遞交給外面的人，脫下大氅后，陷入彎曲的憑幾中，雙手烤著火：“擅入尚書省值房，縱是我也保不了你?！?/br>
    偽裝成內(nèi)侍的王烹從黑暗中現(xiàn)身，坐到男子對面，將一個瓷罐放在兩人中間的高幾上：“我大人從隋郡送來的藥，治你頭疾的?！?/br>
    林業(yè)綏只淡淡掃了眼，不做回應。

    閑了四個月的王烹想起調(diào)任之事，言語間也露出不滿：“當年陛下既邀你入局，這兩年又重用你，為何不直接說，要如此麻煩。”

    這些日子來，男子看似對西南匪患不上心，卻早在皇帝之前就掌握了那邊的具體軍情，隋郡落下的毛病又復發(fā)了。

    炭火成灰，林業(yè)綏執(zhí)著鐵鉗撥開無用的那些：“我已官至尚書仆射，若再沾染兵權(quán)，與鄭彧他們爭相舉薦，你覺得陛下會如何想？”

    他今夜剛舉薦，皇帝便冷聲相問。

    王烹不敢言，因為皇帝只會覺得林氏也想要學三族來挾制皇權(quán)。

    “他當初拉我入局，將我當作一枚棋子?！绷謽I(yè)綏斂住眸中光芒，“做棋子，便只能按照執(zhí)棋人所想的路走，但凡偏移，不過棄子?！?/br>
    如今太子羽翼還不夠，必須要有軍中的人。

    他只需讓皇帝知道有這樣一個人可用，且就在建鄴，如今軍中還有幾人不姓鄭謝，要權(quán)衡，只能用其他世族，出身太原王氏的王烹用不用，在皇帝自己。

    可不用王烹，還能用誰？

    林業(yè)綏夾了塊薪炭放入熊熊燃起的火中。

    達到目的后，放下鐵鉗。

    -

    雨水順著瓦檐滴落成線，風吹過游廊只聽瑟瑟聲。

    送走女醫(yī)后，滿屋的主子侍女都陸續(xù)離開，繼續(xù)做自個的活計，福梅院也從酉時始，慢慢沉入一片靛藍的寂靜中。

    婦人在佛龕前雙目緊閉，捻弄佛珠，行禮拜，口念著阿彌陀佛和八十八佛大懺悔經(jīng)文。

    紅鳶站在偏寢門前的廊下，焦急的來回走著。

    沒一會兒，便有侍女急匆匆從院外趕來，一只手徒勞的遮在頭上擋雨，懷中還緊緊抱著從庵廬房配來的壽胎丸。

    “怎么也不打把傘，或是穿個蓑衣?！奔t鳶不等人走近，自己先迎了上去，接過這幾丸藥后，又關(guān)懷了句，“這天生了病可怎么好。”

    侍女自個擰干衣袖，露齒笑起來：“走到一半忽然下起來的，也沒個準備，也顧不上回去了，淋這些雨算不得什么，大奶奶要緊。”

    紅鳶心里還惦記著人，叫她趕緊去烤火后，便揣著藥丸回了屋，簾子剛落下，駭人的風聲就砸在門窗上，她也突然想起什么，立馬進了里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