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煬？”

    只見數(shù)步之外，本應該去食堂吃飯的路煬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走廊，被拉至頂端的校服衣領淺淺遮住一小截下巴，黑色鏡框擋住他大半神情，從側(cè)面望去時很難窺清對方此刻的神情，只能勉強從站立姿勢里辨別出他應該不是剛抵達的。

    “你怎么來了，”短暫錯愕后，賀止休再次開口。

    他轉(zhuǎn)身似乎想抬步過去，但僅一瞬又微妙地頓住，停在原地問：“不是去食堂吃飯了嗎？”

    “沒有雞蛋羹，不太想吃，就出去打包了點東西回來。”路煬仿佛沒看見他動作上的遲疑，不緊不慢地舉步上前。

    賀止休這才注意道他手上似乎拎著什么。

    冷風呼嘯，天色陰沉，四面八方的教學樓都陷在沉寂中，一門之隔的后方還坐著班主任。

    而路煬就這么停在距離賀止休半步的位置處。

    “一起吃個飯么，男朋友?！?/br>
    ·

    遍布氤氳水珠的蓋子被掀開，熱氣裹著香味爭先恐后涌出，短短數(shù)秒立刻將空曠教室侵染。

    賀止休看著手中灑滿蔥花的雞蛋羹，不由一挑眉：“你是不是忘記讓老板別加了？”

    路煬只掃了一眼便說：“應該。不記得了?！?/br>
    賀止休笑了下，正欲再順口調(diào)侃兩句，只聽啪嗒一聲，路煬掰開一雙筷子，然后捏住中端出乎意料地遞了過來。

    “嗯？”賀止休受寵若驚：“給我的？”

    “不然還有第三個人？”路煬懶洋洋地把筷子往他手里一塞，然后指著眼前的雞蛋羹：“幫我挑下蔥花?！?/br>
    路煬對蔥花的接受程度不亞于普通人對生啃苦瓜的接受程度，不只是雞蛋羹，哪怕是其他菜色里，只要出現(xiàn)蔥花都必然是往邊上撥，如果不小心吃進一根且在嘴里意識到了，出于教養(yǎng)會強行將它吞下，但接下來整頓飯里能吃的把眉毛都擰成死結(jié)，活像舌苔味蕾慘遭了凌遲一般，什么東西都變得難以下咽。

    因此為了避免再出現(xiàn)這種情況，這段時間只要是可能出現(xiàn)蔥花的菜，賀止休都會第一時間幫他仔細檢查，挑出，確定里頭空了才會遞回去。

    一開始路煬還有些不習慣，然而剛想拒絕，就被賀止休用一句這是男朋友的特權(quán)給堵了回去，外加吃飯終于不用繼續(xù)警惕有蔥花鉆進嘴里成為漏網(wǎng)之魚這件事實在太舒心，因此到后面，路煬對此徹底默許，任憑賀止休在吃飯前先給他檢查一番。

    但像這樣直白且主動提出要求的，倒是第一次。

    最后一根蔥花消失在嫩黃色的蛋羹上，賀止休才終于忍不住好奇，問道：“你怎么會這么討厭吃蔥呢？”

    “不知道，天生的吧?！甭窡艘淮罂诘案肟谥?，舌尖在上顎輕輕一頂，滑嫩雞蛋立刻粉碎成末。

    他咽下后才繼續(xù)道：“那股味道太刺鼻了?！?/br>
    “有嗎？”賀止休隨手將筷上的蔥花放入口中仔細咀嚼兩下，愣是沒嘗出什么刺鼻味道，“確實，不怎么好吃?！?/br>
    路煬瞟他：“每個人口味不同，用不著強行順著我說?！?/br>
    “這怎么能叫強行呢，我明明是無條件唯男朋友馬首是瞻，”賀止休一本正色道：“你說它不好，那它肯定就難吃?！?/br>
    “……拐著彎罵誰是馬？”路煬面無表情地夾起一塊豉汁排骨塞進賀止休嘴里，“趕緊吃飯，吃完給你講卷子。”

    月考成績出來了，卷子卻還沒下發(fā)，賀止休含著排骨不由愣住。

    路煬卻像是猜到他心里在想什么，主動解答：“題目我差不多都記得，待會大題你把考試時的答案都簡單復寫一遍，我看看問題出在哪先?！?/br>
    入冬后為了確保所有學生都能吃上熱菜，每個年級開始分批錯開去食堂，遠處高一教學樓開始有窸窸窣窣回班的動靜，高二卻仍舊安靜，三班更是空無一人。

    緊閉的門窗阻隔了一部分綿密的雷聲，只能從窗簾縫隙間窺見一絲外頭的現(xiàn)狀。

    路煬咽下一口湯粉后，發(fā)現(xiàn)身邊的賀止休遲遲沒開口，終于轉(zhuǎn)過頭：“怎么了，不記得當時寫了什么么？”

    “……”賀止休牙齒抵著那塊排骨，眼錯不眨地盯著路煬寸許，忽然問：“你不生氣嗎？”

    “生氣什么？”

    “我考砸了，”賀止休緊緊凝視他：“你明明說過我穩(wěn)定發(fā)揮差不到哪里去，那天晚上還特意幫我押題，教了我……而我卻砸得還不如上一次?！?/br>
    豉汁排骨尚還guntang，白色霧氣飄渺而上，循著不知從何而來的細風傾斜而來，模糊了彼此的眼睛。

    路煬盯著賀止休看了片刻，忽然極其罕見地嘆了口氣。

    “成績起起落落很正常，沒有人真的可以百分百保證自己每次分數(shù)都只高不低，進步過程里的一次滑鐵盧也不代表之前的努力統(tǒng)統(tǒng)都是無用功。人在考場上的狀態(tài)、心態(tài)，甚至是否過度緊張，都可能決定你分數(shù)的高低。?！?/br>
    路煬語氣出奇地平緩，中途甚至夾了塊豉汁排骨咬了口，咸香的醬料與柔軟的瘦rou即刻融化在舌尖。

    他仔細咀嚼咽下后，才舔著唇，罕見地揚起一側(cè)眉峰，半是意味深長地瞟向賀止休：“再說了，生氣又怎么樣，還能分了再換一個么？”

    賀止休瞳孔遽然一縮，繼而不知想到什么，忽然悶笑出聲，風馬牛不相及地問了句：“路煬煬，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歡我？”

    路煬：“……”

    “你之前明明說過有你有厭蠢癥，但現(xiàn)在我都考砸了，你卻沒有生氣，還安慰了我，”

    賀止休手肘壓在課桌上，支著下巴，直勾勾地看著路煬：

    “都說喜歡一個人能讓他包容起原本無法忍受的事物，你這樣，是不是說明你其實特別特別特——別的，喜歡我？”

    有追著表白示愛的，也有直球詢問喜歡的對象對自己是何感受的，但像賀止休這種追問別人是不是喜歡自己的——甚至還重復強調(diào)數(shù)遍特別，屬實是獨一份沒跑了。

    路煬并不是會直白表述自己感情的人，無論面對什么都一樣，天生性格注定了他不可能像宋達那樣跟所有人坦率直言自己的感情與嘗試付出的努力，也不可能會隨意將喜歡或愛這類詞匯掛在口頭。

    因此賀止休其實只是心血來潮地一問，并沒有真覺得路煬會回答。

    但學霸仿佛有特異功能，總是會在很多個賀止休自以為不會的瞬間，給出預料之外的反應。

    譬如當下。

    只見少年漫不經(jīng)心地咽下嘴里的蛋羹，繼而幅度不大卻極為明顯地點下頭，視線掃來時淺淡無波，卻又理所當然：

    “我不喜歡你，就不會跟你在一起了?！?/br>
    賀止休一怔，唇上的笑意瞬間又揚高了幾分。

    他索性放下一口沒動的米飯，傾身靠近：“真的嗎？”

    “騙你有好處么？”

    “好處沒有，壞處就不一定了?！?/br>
    路煬舀了一勺雞蛋羹喂給賀止休，垂眸看他：“什么壞處？”

    賀止休學著路煬用舌頭與上顎將蛋羹擠碎，淺淡的蛋香混著香油醬汁在舌尖擴散，他喉結(jié)一滑，緩緩咽下，由下至上地與路煬對視：“壞處就是我會難過。”

    路煬眉梢一揚：“有多難過？”

    “唔，我想想，”賀止休眉梢微擰，真的認真思考了起來，足足十來秒后，他才終于開口：“就像宋達被小花拒絕了那樣。”

    他說完又像覺得不夠，于是說：“再乘以十倍吧?！?/br>
    路煬瞟他：“有那么嚴重？”

    “必須，”賀止休瞇著眼道：“宋達不止喜歡過小花一個人，但我只喜歡過你，唯一喜歡的對象要是不喜歡我，那跟滅頂之災有什么區(qū)別？乘以十倍已經(jīng)是我保守估計了?！?/br>
    不知道是不是天生性格吊兒郎當，路煬嘴有多難撬，賀止休的嘴就有多滑舌，表白與情話總是信手拈來，沒有絲毫障礙。

    路煬原以為自己早已聽慣了，但此刻真的再次聽見，心跳又難以扼制的快了幾分。

    他不自主地輕眨了下眼，反問道：“我是唯一？”

    “我沒說過么，”

    楚河漢界早已不見，賀止休趴在分界線上，用眼睛臨摹著男朋友漂亮的五官：“我沒喜歡過什么人，也沒喜歡過什么東西，在遇到你之前我活得很隨便?！?/br>
    ——其實并不是第一次，那天送江潯去醫(yī)院后回去的樓道上，賀止休說過他第一次喜歡上一個人，但后半句確實是路煬頭一回聽說。

    他不由問：“攝影不是嗎？”

    賀止休表情有剎那的停頓，仿佛才反應過來還有這么個東西，后知后覺地反問：“是嗎？”

    “不是？”

    “是吧，”

    賀止休眨了眨眼，自己都被問笑了：“說實話我也不知道，我第一次碰他是因為我哥生前說，如果他不在了，他就把他的相機送給我，讓我?guī)退囊慌耐饷?，這樣他就可以在另一個世界看見他還沒來得及感受的世界?！?/br>
    路煬不禁愣?。骸八阅悴砰_始拍照？”

    “差不多吧，算是個契機?！辟R止休說，“最開始就是沒事干隨便拍拍，后來出去瞎晃，有個一家三口讓我?guī)兔o他們拍一張，我就隨便拍了，沒想到他們很滿意，問我能不能多拍一點，不免費，可以給錢?！?/br>
    “然后你就拍了？”

    “有錢不賺是王八蛋，冤大頭都找上門了，那我肯定就恭敬不如從命了，”賀止休抄起筷子夾了個鵪鶉蛋，敲碎剝皮，白嫩嫩的小圓蛋立刻躍然。

    他遞給路煬：“吃不吃？”

    路煬就著他的手咬了一口，一側(cè)臉頰微微鼓起，意有所指道：“然后就走上了收費的道路？還收費可是很貴的？”

    賀止休眉梢一揚，聽出路煬是在說當初在爛尾樓跟衛(wèi)一一直播時自己說的話。

    他把剩下半個鵪鶉蛋丟入口中，朝后一靠，笑道：“沒辦法，誰讓我在這方面天賦異稟，誰都想約我檔期——不過那是別人，給你拍，我愿意倒貼?！?/br>
    “倒貼很貴么？”

    “要錢沒有要人一個吧，”賀止休緊緊凝視著：“你要么？”

    “不要，”路煬眼皮也不抬一下地咽下最后一口蛋羹，“拿點本來不是我的東西來做交換，已經(jīng)有了的你沒自主權(quán)?！?/br>
    賀止休愣了愣，終于反應過來這話什么意思，頓時笑出聲：“怎么這樣，就不能讓我二次販售嗎？”

    路煬瞟他：“我沒退過貨，哪來的機會二次販售?！?/br>
    “那你退一次？”

    “不退，”路煬放下筷子，側(cè)目望去，那句遲遲沒來得及送出的回答終于得以脫口：“誰讓我特別特別喜歡你?！?/br>
    回答來得猝不及防，賀止休直接呆在了原地。

    走廊開始略微有動靜，桌上的米飯菜肴熱氣開始變低。

    路煬擰開礦泉水抿了口，冰冷驅(qū)散胸膛間的guntang，后頸處也微微酥麻。

    他松開口，還沒來得及放下，熟悉氣息撲面而來。

    就見賀止休張開雙臂，無所顧忌地擁了過來。

    “謝謝你，路煬，”

    賀止休深吸一口氣，聲音嘶啞：“謝謝你喜歡我，我也真的很喜歡你，我這輩子最不后悔的事情就是那天去公園遇見你，但其實我騙了你。”

    路煬一怔：“什么騙我？”

    “我其實那天根本沒有蹲日落，夕陽如何下降我根本不在意，從你踩著滑板踏進公園的時候，我就看見你了，我賭你或許會在那里一躍而下，所以我就去了對岸，選了一個也許會拍下你的位置，”

    賀止休抬起頭，看著路煬眼中映出地自己：“然后我賭對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