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荔娜從懷里掏出一個舊得有些掉色的絲線編織的小蝴蝶。

    “這是她親手編的，送給我……”

    杜荔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送給我和蘇拉的?！?/br>
    她托起徐芳的手心，把小蝴蝶放在上面。這個手機鏈，她隨身用了很多年，掛繩都干枯發(fā)黑了。

    徐芳怔住了，她把那簡陋的手作品托在指尖看了又看。

    生命中大部分的牽絆都來自一些微不足道的物品，人在上面留下自己的痕跡，也留下人與人之間聯(lián)系的印記。

    女孩兒的眼眸中，不屬于這個年紀的堅強驀然破碎，大顆大顆的眼淚涌了出來。

    “我mama……是不是很痛苦？外婆說mama把我生下來就回來打工了，她一定很后悔，后悔不該把我生下來?！?/br>
    “她肯定希望我是個男孩兒，這樣我爸就不會不認我。是我讓她失望了。”

    “她肯定覺得我是個大累贅，要不怎么會這么多年不回來？”

    杜荔娜說：

    “她不是這么想的。我親耳聽到她說，希望生下來是個女孩兒，而且……”

    她指指蘇拉：

    “她希望你和這個jiejie一樣，漂亮、善良，有氣質?！?/br>
    蘇拉原本靜默地站在一旁，聽到這里，微微一怔。

    杜荔娜試探著靠近徐芳，沒有遭到拒絕，她遂輕輕抱住了她。

    “徐芳，你可能不是我meimei，但我總覺得，我們之間有一種神奇的聯(lián)系。我知道你是個自尊心很強的女孩子，也很愛你的外婆。我和蘇律師，我們找到了一種新的方式來幫助你，你先聽聽，再決定要不要接受，可以嗎？”

    徐芳揩了揩眼睛，疑惑地看向李老師。李老師朝她攤手，表示自己也不知道內情。

    杜荔娜吞咽了一下，回頭去看蘇拉，從她臉上得到了支持。

    她于是鼓起了勇氣。

    “你外婆的情況不是個例，我們聯(lián)系了鶴市對口幫扶內地農(nóng)村醫(yī)療的政府主管部門，他們推薦了一個和你們省城醫(yī)學院聯(lián)合對口幫扶的項目，推動醫(yī)生定期下基層坐診，項目落地以后，你外婆的白內障手術在縣醫(yī)院就可以做，報銷的比例高一些，整體費用也會便宜很多?！?/br>
    杜荔娜再度看了蘇拉一眼。

    “另外，我們還聯(lián)系了一個定期開展‘白內障復明計劃’的慈善基金，他們還有一些補助白內障手術的名額。你外婆符合他們的準入標準，我們已經(jīng)提交了申請，批下來以后，醫(yī)保不能覆蓋的手術費用，他們也能報銷?！?/br>
    徐芳先是驚喜，而后又現(xiàn)出防備：

    “他們，又是為什么要幫我呢？”

    “他們不是為了幫你，是為了幫助我們所有人，無論是在鶴市還是陵縣，我們都是一體的。有一天你會長大，成為一個數(shù)學家、醫(yī)生、工程師，或者像李老師一樣當個老師，你會成為你的時代的中流砥柱。到那時，你也會像現(xiàn)在這樣，去幫助我們所有人?！?/br>
    李老師于是微笑：

    “徐芳，這個世界會越來越好的，你也要加油哦?！?/br>
    她們目送她們離開。

    蘇拉聽見杜荔娜說：

    “是我太膚淺了?！?/br>
    “什么？”

    “徐芳不需要來鶴市，也能接受最好的教育。”

    蘇拉遂點頭：

    “一個好老師，能影響學生的一生?！?/br>
    比如徐芳，比如蘇拉自己。

    在這一天結束的時候，蘇拉回到自己的住所。

    她走進書房，打開書柜，毫不費力地在一排渡渡鳥作品的背后找到了一本日記本，帶鎖，硬皮，封面是《向左走，向右走》。

    她小心地把日記本的鎖扯開。小鑰匙在從海市搬到鶴市的時候弄丟了，她怕把本子弄壞，已經(jīng)很久沒有打開它了。

    第一頁的字跡龍飛鳳舞，瀟灑恣意，很難想象是出自一個嬌小瘦弱的年輕女子之手：

    “這是我余下人生的第一天，也是我的最后一本日記。葉深，你就要死了。

    ——在你死之前，還能給這個世界留下什么呢？”

    蘇拉的淚水涌了出來，如堤壩自底部坍塌。

    葉老師，如果你能看到今天的我，又會說些什么呢？

    作者有話說：

    對親緣關系鑒定做了一點研究，實踐中人力物力有限，確實存在很多困難，如有不妥，歡迎指正。

    之所以安排一個不確定的結論，也是和這本書里我想表達的核心主旨有關。

    第79章 塵世豐盈（2）

    高三第一節(jié) 語文課, 蘇拉第一次見到葉深。

    葉深是扔進人堆里半天找不見的那種長相，說話輕聲細語。最后一排的男生大聲“報告”，說聽不見, 葉深便如慌亂的鴿子般道歉。

    原來的語文賴老師年紀大了，身體毛病多，主動要求調到高一, 才把葉深這個畢業(yè)兩年的菜鳥老師替補上高三。

    賴老師帶畢業(yè)班的經(jīng)驗很豐富, 熟悉高考出題傾向和作文套路, 總能幫她降低錯題率。除了收發(fā)作業(yè)，賴老師對她這個語文課代表的工作沒有其他要求。賴老師說，蘇拉好好發(fā)揮的話，是能拿個高考語文狀元的, 該把精力集中在自己的學習上。

    蘇拉不喜歡葉深, 她比賴老師事兒多了, 讓蘇拉組織早讀, 搞詩歌研習，在課上做角色扮演, 卻很少講在閱讀理解里，如何準確抓住出題者的意圖。

    事實上，大部分同學很喜歡葉深的教學方式, 她身邊的同學們多花了一倍的時間在語文復習上。

    可是蘇拉不是普通同學。

    蘇拉不在乎課程有沒有趣味。再枯燥的理論她也能迅速背住，再反人性的做題技巧她都能快速掌握, 她專注，高效，目的明確, 就是拿高分。這是她相較于鶴市這些養(yǎng)尊處優(yōu)同學的優(yōu)勢。

    當葉深提出, 要排個《琵琶行》課堂短劇的時候, 蘇拉終于爆發(fā)了。

    蘇拉知道如何使用自己這個狀元種子的影響力，她直接向教導主任投訴了葉深。

    言辭是經(jīng)過了精心挑選的，她沒有直接指責葉深，而是把自己科代表的工作描述得疲于奔命，還暗示著其他同學都對這種不務正業(yè)的教學方式很不滿。

    教導主任立刻就找了葉深談話。

    蘇拉躲在窗外，聽見了教導主任嚴厲地說：

    “高三了，你以為是在高一呢？馬上模擬考了，你們班的語文成績不要了？一日為師，是要對學生的一生負責的！讓他們考個好分數(shù)，就是最大的負責，你明不明白？”

    葉深柔順地接受了批評，取消了課堂短劇計劃，蘇拉取得了勝利。

    日常的學習繼續(xù)歸于沉悶乏味，但葉深的詩歌研習在學生中激起了一個小范圍的熱情——班里有很多女生都收到了情詩。

    蘇拉寢室的黃美婷就是其中之一，她把收到的情詩在寢室里大聲地念，一面嘲笑文字的酸臭，一面陷入無法自拔的羞澀和虛榮。

    蘇拉趴在床上看高考數(shù)學真題，聽了一耳朵，忍不住笑出聲。

    黃美婷生氣地質問蘇拉為什么笑，她說跟你沒關系，是這本真題集的答案解析錯了。

    寢室的女生都覺得蘇拉是個怪咖。蘇拉也樂于強化她們的印象。

    事實是，她恥于讓人發(fā)現(xiàn)，許多新潮而時髦的物品和理念，她都是從書上和網(wǎng)上讀來，幾乎沒有親自使用過。

    來鶴市之前，她刻意鍛煉過自己的普通話。來了之后，她發(fā)現(xiàn)，真正在班里擁有地位的同學都有能力使用更為“體面”的當?shù)胤窖?，她一個字都聽不懂。

    對她而言，更為安全的是，將自己隔離在人群之外，清高而滿懷惡意地審視他們。

    第二天，蘇拉值日，她去倒完垃圾回來，發(fā)現(xiàn)了給黃美婷寫情詩的男生。他趁著沒人在教室，往黃美婷桌斗里塞了封信。

    問題在于，他同時往三個女生的桌斗都里塞了信。她們分屬于不同的小圈子，彼此很少交談，顯然是精心挑選過的。

    男生離開后，蘇拉調換了三封信的位置。

    ——她喜歡看天真愚蠢的人出丑。杜荔娜就是她主要的觀察對象之一。她知道自己本質很壞。

    第二天早自習的時候，事情敗露了出來。情書抬頭的稱呼對不上號，三個女生交換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那個情圣腳踩三只船的奧秘，遂翻臉大怒，把事情捅給了班主任。

    班主任在班會上大發(fā)雷霆，又把這次事件歸責于葉深的詩歌研習計劃。

    她在教導主任面前嚴厲控訴葉深，用煽動性的詩歌誘發(fā)了學生的青春沖動，破壞了良好的學習氛圍。

    這一次，葉深很執(zhí)拗，她說讀詩是必要的，高考只是學生人生的一個坎，但不是全部。要過好這一生，他們還需要一顆活潑的心靈。

    班主任很生氣，指責葉深不切實際，對學生不負責任。這在高一倒還沒什么，拓寬一下學生的知識面，豐富一下作文引用素材，可到了高三，就該貼著高考范圍教學，分分必爭。

    爭論上升到了教育理念的層面，教導主任只得兩邊批評，老師們也紛紛過來調停。他們勸葉深看清現(xiàn)實，高考就在眼前，家長對老師的期待，也是教出更好的分數(shù)，至于“靈魂工程師”，那是社會對教師職業(yè)戴上的一頂高帽，自己可得看清自己的位置。

    像葉深這樣性情古怪的老師，學生們背后沒少議論。

    據(jù)說葉深家境很好，根本不需要出來工作，家里給她安排了門當戶對的富二代結婚對象?？伤褪窍矚g當個窮教書匠。

    據(jù)說葉深喜歡隔壁班英俊有風度的男英語老師，跟人家表白過，被委婉地拒絕了。她還厚著臉皮，和人家一個辦公室辦公。

    據(jù)說葉深帶高一的時候就組織學生搞詩社，還為此被家長投訴過，說她給學生讀了些不健康的東西，什么“和全世界的人接吻”，“從乳*房吮吸快樂”之類的。

    學生們喜歡她，覺得她與眾不同，家長們討厭她，覺得她有害于考試。

    爭論發(fā)生的時候，蘇拉去辦公室送作業(yè)，就站在門外。她在這一片混亂中，精準地找到了葉深瘦弱而筆直的背影。

    她突然意識到，葉深也是一個怪咖，一個被他人群起嘲笑，也暗地嘲笑他人的怪咖。

    葉深仿佛有所覺悟，轉過頭來，目光正撞上蘇拉的視線。

    她驀地笑了，還朝蘇拉擠擠眼。

    蘇拉打了個冷戰(zhàn)。

    她覺得，自己不僅被看見了，還被看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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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上的學生注重儀式感，每位老師過生日，班長都會組織大家湊份子給老師訂個蛋糕，再買一份生日禮物。其實，每次都是王子猷和幾個家境好的同學出得多。

    當天，葉深卻請了病假，語文課也被數(shù)學課占了。班主任說葉老師病的有點厲害，可能要休息兩天。

    蘇拉作為語文課代表，只好代表全班去探個病，順便把蛋糕和絲巾送去。

    葉深的單身宿舍是樓里最角落的那間，沒有電梯，爬六樓還要走到走廊的最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