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子靜腦袋轟隆隆只如天雷在空中劈下，一時之間諸事在腦海之中交織聯(lián)通，忽然空明一片，全數(shù)想明白了這些日子想不明白的事情?；噬洗S莼究竟為何如此器重，許莼又為何如此著急建功立業(yè)，全然不怕皇上過橋抽板。初見許莼時那般年少身邊就有御前侍衛(wèi)守護，御前統(tǒng)領方子興對許莼的維護，以及那些與皇上相同的佩飾，簪花……種種都指向了一個答案。

    君臣之間全不相疑，教他倒疑心是否是自己心術不正。

    加冠那一日的通天冠也有了答案，天子愛之，欲與之共治。

    只看向自己妻子，愕然半日，艱難道：“我在想，皇上待我，還算寬仁。”

    只是南洋那條后路，是不是還該備起來。

    作者有話說：

    注：　　治世不一道，便國不法古?！　∑埧梢詮檱环ㄆ涔?；茍可以利民，不循其禮?！渡叹袀鳌匪抉R遷　　# 鳳凰歸矣

    第182章 海釣

    元徽三十四年, “敕造萬邦大學堂”的匾額在初升的晨曦中閃閃發(fā)光。

    初春的天氣仍然有些凉，城隍廟前的小吃鋪早已開張，包子鋪、餛飩攤里的白霧蒸騰中, 一群穿著青綠色學袍的少年正手里提著各色量尺、水桶、鐵鉤等工具滿臉困乏地路過, 而攤子前熟練下餛飩的老板們嫻熟召喚著他們：“吃點熱騰騰的餛飩了, 湯里加了芝麻蝦米！正適合上了夜課后用！”

    少年郎們被香味勾引得不由自主留了下來：“這個點，食堂肯定沒什么剩下的了, 在外邊吃了算了，雖然還是學堂里的食堂便宜?！?/br>
    有的則道：“食堂吃膩了……”

    “知足吧，我在家一年都見不到rou星, 在食堂吃得太好, 一年長了十斤。身高也長高了, 就靠那天天免費的魚湯蛋花湯了。”

    “太累了這觀察潮汐的功課, 早知道不選天文了?！?/br>
    “船政學院是最難考的，能考進來還挑呢，天文就天文吧, 我聽說海洋館才最慘，一年有一半的時間在海上實習。”

    “我本來是沖著指揮學院來的……”

    “想啥呢？考之前沒打聽清楚嗎？指揮學院是從各館選拔的嗎？好多本來是津海武學的，聽說不少本來家里就是軍戶, 有加分，戰(zhàn)死士兵子女可免考入學?！?/br>
    “軍戶加五分, 能進指揮學院的其實不多。因為大多本來不識字，其實考不上。因此大多去的藝圃, 那邊教識字, 而且教技術, 工讀生, 邊工作邊發(fā)錢……連我都想去, 聽說因為吃住都在學校里，發(fā)的工錢基本都能貼補家里?！?/br>
    七嘴八舌間忽然少年們不約而同都靜了下來，只聽到一陣歡笑聲，一群穿著鑲紫青綠學袍的女學生從城隍廟里走出來，然后姍姍往學堂大門進去了。

    少年們屏息看著她們進去了，才議論道：“是醫(yī)學館的女學生嗎？她們最喜歡大考前城隍廟上香了?！?/br>
    “不是，醫(yī)學館是鑲杏白邊的，那應該是去年才開設的同文館的，也是女學生特別多的學館，因著是學夷人洋話的，聽說那里洋教習也特別多?！?/br>
    “醫(yī)學館、算學館，繪事館，現(xiàn)在又多了個同文館女學生特別多，聽說就為這個，許侯爺又被朝堂參了不少本吧，說是男女雜處，洋人為教習，傷風敗俗什么的……”

    另外一個老生笑了：“咱們這學堂哪年沒出幾個家里派來捉逃婚的女學生的，逃妻的？去年還有個女學生忽然急病死了家里鬧上來的，哪一回不驚動了官府？都習以為常了?！?/br>
    “參了就參了，許侯爺被參得還少嗎？前年水雷實驗死了人，家人受人攛掇指使抬尸堵了校門去年傳說貨船遭了風浪沉了一船，上千人去四海銀莊擠兌，要求提前兌付債券。還有污蔑侯爺里通外國走私貨物的，貪污公銀的，聽說上達天聽，朝廷那邊甚至派了欽差大臣來核查。哪一樁不比現(xiàn)在驚心動魄。”

    吃餛飩的有新生的卻沒聽說過這些，連忙追問：“后來怎么樣？”

    老生道：“都有驚無險?！?/br>
    那新生卻不滿足：“就一句話？”

    老生道：“詳細說起來話可就長了，還是先回宿舍休息吧，困得很。你之后去打聽，哪一樁不能說上半個時辰呢。對了，去年還有織女聯(lián)名去告狀，指責侯爺開的織布廠讓她們沒了入息，絕了百姓生路。最后也是侯爺解決的，將這些織女全收為女工，若是不肯家中女子出面的，家里也可安排一男丁入工廠內勞作，到底平息了此事。咱們侯爺啊……”他伸出大拇指：“真英杰也?！?/br>
    那新生卻咂舌道：“我還以為侯爺做什么成什么，原來也遇到過這許多事呢。那這次參他傷風敗俗，也就這么過了？”

    老生道：“請了武英公夫人，和順公主親自過來任了女督學。春季學年時，宗室也聽說來了幾位公主和郡主，說是要入學，新增了一個館，專門讓這些貴族千金入讀的?！?/br>
    新生大吃一驚：“宗室女入讀？皇上也準？”

    老生道：“那有什么不準的？咱們這學堂大門，還是御筆親書的呢。更何況如今津海衛(wèi)這里蒸蒸日上的，機器局、織布廠、脫粒廠，都開起來了，說日進斗金都是輕的，每年債券認購都搶破頭了好嗎？還給朝廷培養(yǎng)人才……”

    卻有另外一個新生問道：“那些貴族千金就讀的館叫什么館？”

    老生一看那新生面露向往，冷笑了聲：“叫四藝館，文房四藝可聽說過？琴棋書畫，那可都是大雅之藝，全是大家小姐學的，請的全是翰林院的學士和大儒授課。輪不到咱們進去，你可絕了那想要娶大家千金的路吧，咱們學堂，男女子若有私情之事，即刻開除?！?/br>
    那新生面上訕訕道：“我聽說那關灣灣大夫不就和陸先生成親了？那還是學生和先生成親呢?！?/br>
    老生道：“你看到別人是女大夫就以為是咱們這里的？人家那是閩州的海事學堂畢業(yè)了，來我們這里任教習的時候才成的婚，還是侯爺主婚呢。在學堂不許，但畢業(yè)了就不妨了，也是防止來讀書的人都立身不正，只想來找金玉良緣的?！?/br>
    他悄悄道：“其實這一條是皇上欽命添加的，因為當時學堂開了不久，就出現(xiàn)了京里一位貴女入學不久，那家貴女的父兄去靖國公府提親，說是女兒與臨海侯有情，沒想到臨海侯一口否認，兩家官司打到了御前，驚動了天聽。對方一口咬定臨海侯刻意引誘女兒，始亂終棄，而臨海侯則堅決不認?！?/br>
    新生都被吸引了：“后來呢？”

    其中一位道：“事涉女子閨譽，如何鬧到公堂去？再說一般來說這種案子都是偏向女方的吧，又是貴女，男方也沒什么損失?！?/br>
    老生道：“皇上英明，說是事關新式學堂學風，不可輕忽，命了大理寺審理。大理寺那邊審了幾日，得出證據(jù)，臨海侯與這位貴女見面極少，每一次與這位貴女見面之時，都有其他師生在場，這才斷了這公案。那權貴面上無光，令女兒退了學，遠遠將女兒嫁了，少不得也有人覺得許侯爺太過冷酷無情，耽誤了人家小姐一生，原本可成佳話的?！?/br>
    “但自那以后，學堂就添了一條規(guī)矩，學堂為學經(jīng)習技之處，并非求鴛擇偶之所，如發(fā)現(xiàn)有男女私情者，一律開除學籍，以正學風。而且從那以后，侯爺幾乎就不太來學堂了，只說是忙，偶爾每年開春開學之時來一下，也絕不與女學生私下相處了?！?/br>
    老生面露遺憾，新生卻詫異道：“許侯爺竟然還未成婚？”

    老生道：“可不是嗎？功勛在身，手中又有錢，哪家閨秀不盯著他呢?！闭f著，只聽到一陣急促馬蹄聲，他們全都住口看向聲音處，只見街道上一群城守營的守衛(wèi)兵騎著馬呼嘯而過，背后都背著長槍，腰間挎著長刀，腿上長靴锃亮，人們紛紛讓路。

    有人羨慕看著道：“城守營真威風，這是去哪里呢？莫不是又查走私？”

    “怎么可能還敢有走私，咱們這里河海蕩清，我依稀聽說，是今上要來津海衛(wèi)閱兵了?！?/br>
    一時所有人都豎起耳朵來，就連一旁煮著餛飩的老板都看過來，消息靈通的那個學生登時覺得面上有光：“津海衛(wèi)這些日子全在刻苦cao練兵馬，無論水師營、陸軍營、炮兵營、火槍營，全都整飭軍紀軍容，軍服都發(fā)了簇新的幾套。軍艦這些日子也都在海面排練陣型?！?/br>
    “另外城池也在修，城墻外的路也在修，cao練軍馬，修浚城池之外，船塢、機器廠、紡織廠都在修整，八座炮臺也都重新漆了字，傳言都說皇上要來巡閱海防?！?/br>
    眾人全都羨慕向往：“也不知到時能瞻仰天顏不?！?/br>
    “旁的人難說，但許侯爺定是能面見皇上的。”

    ===

    在人們沸沸揚揚傳言中的臨海侯許莼，卻一身便袍，戴著斗笠，懶洋洋靠在港口河邊，手里架著長長釣竿和一個木桶，一副悠閑垂釣的樣子。他身后不同方向，都有著不起眼的侍衛(wèi)們在守候，他們粗一看也只是著便裝，但斗笠下都有著警覺的眼睛。

    海面邊上的薄霧白茫茫，霞光微露，依稀見到一輪胭脂色的日頭在海面上緩緩升起。

    許莼將斗笠壓了壓，眼睛有些睜不開，仿佛困了起來，將釣竿放到一側架子上，往躺椅后倒去，張開嘴打了個呵欠，閉上了眼睛。

    卻聽到馬蹄聲聲，他也不睜眼，知道若是不速之客，定然會被鳳翔衛(wèi)攔在最外層，到不了他跟前。

    果然馬蹄聲一路到了他身邊，霍士鐸翻身下馬，看到他懶洋洋樣子有些無語：“許侯爺，皇上大閱的日子越來越近了，你怎還這么不慌不忙的？這些日子我們人人忙得腳不點地，只有你天天還來釣魚，你就一點不擔心皇上巡閱出點什么岔子？”

    許莼睜眼笑道：“有你們在，我自然安坐釣魚臺，有什么好著急的。”

    霍士鐸道：“可憐盛三爺天天在海上吹風訓練陣型，這魚有什么好釣的？天天天還不亮就來釣魚，你想吃什么沒有人給你立刻送來？”

    許莼一笑：“霍大哥是有什么急事呢？”

    霍士鐸道：“港口查辦了一船貨，里頭有些違禁的貨，本要按例查抄扣押，但帶船的卻是個太監(jiān)，一口咬定是蘇槐公公的徒弟，叫什么七安的，放言我們若是敢扣押他們的船，到時候讓我們吃不了兜著走?！?/br>
    許莼笑道：“我道是什么事，該怎么辦怎么辦，既還有冒充太監(jiān)的，捆了送去衙門，讓衙門那邊送回京去問罪便是了?！?/br>
    霍士鐸一怔：“你就不怕那真的是蘇槐公公的貨？那可是皇上身邊的首領太監(jiān)，你雖得皇上看重，也還是要防著這些皇上身邊人才好。”

    許莼道：“別擔憂了，從前津海市舶司都是蘇槐公公主管的，那時候他都沒弄走私。如今變成我管著了，他倒要走私了？天下再沒有這樣道理的，必定是冒充的。綁了驗身，若不是太監(jiān)，冒充內官，罪加一等；若是內官，無詔離京，地方官可直接捉拿問罪，打死勿論，你放心處置吧?！?/br>
    霍士鐸一想果然是這個道理，笑道：“還是你細心，我倒忘了之前市舶司是有鎮(zhèn)守太監(jiān)的，蘇公公當時一直不來，我也忘了?！?/br>
    許莼道：“你是聽說御駕要來，心慌了吧。莫慌，咱們每樣都做得極好，陛下定然是高興的?！彼粗粋群０赌沁?，那里有幾個洋人走在海邊，手里拿著釣竿，似乎也是在釣魚。

    霍士鐸看他注目，也看了過去，但也不以為意，津海衛(wèi)如今海上貿易十分興盛，海路一通，夷人洋商十分多，這里平日就是釣魚觀景之地，有洋人也是正常。

    許莼卻轉頭吩咐道：“收網(wǎng)?！?/br>
    話音才落，無數(shù)矯健身影已撲向了那幾個洋人所在之地，對面大吃一驚，竟從腰間掏出槍來。

    霍士鐸原本只是詫異，然而看到對面竟然掏出槍來，也嚇了一跳，連忙擋在許莼身前，果然兩側定海和春溪也都出現(xiàn)，一邊擋在跟前一邊喝道：“繳槍綁了再說！不要驚動人！”

    一時對面驍勇干練的侍衛(wèi)們已都飛撲上去，利落地繳槍塞嘴捆了手足，套了黑布袋內，有人牽了馬過來，將裝著人的布袋掛上馬上帶走了。不過須臾，海岸邊又靜悄悄的，只有鷗鳥斜斜飛過海面，濤聲陣陣。

    霍士鐸：“……”

    許莼拍了拍手道：“回去了，正好釣了幾只魚，讓他們煮了魚湯咱們一起吃早飯。”

    霍士鐸滿臉茫然：“這是干什么？捉這些洋人，只怕對方使館要派人來的交涉的。”

    許莼道：“他們日日在這海河口測量水位，安置浮標，居心叵測，當然要抓起來問問想干什么了。”

    霍士鐸：“……你這幾天來釣魚，就為這個？”

    許莼一笑：“前幾日來釣魚就看到他們形跡可疑了，我干脆就來釣了幾天，果然日日都來——自然要收了網(wǎng)看看他們到底要做什么?！?/br>
    第183章 惡客

    提舉宅后花園的小樓里, 望洋興嘆的牌匾已顯得有些舊了，但朱漆宛然。

    從小樓的玻璃窗看出去，能看到已長高的銀杏、楓樹, 初春天氣里嫩芽初萌, 綠意盎然。

    這幾年了許莼雖然升了官封了侯, 卻始終沒有去更寬敞豪麗的津海衛(wèi)提督府里住著，而是一直住在這稍顯淺窄局促的提舉宅里。但幾年住下來, 這里收拾得越發(fā)舒適，而能進來這樓里與許侯爺同桌吃飯的人，則少之又少, 整個津海衛(wèi)不過寥寥數(shù)人。

    霍士鐸坐在座位上望著遠處的江海風光, 心里默默想著自己正坐在令津海上下官場羨慕的望洋興嘆樓里, 吃著臨海侯親手釣的魚, 這說出去不知多少人要羨煞他了。

    剛釣上來的魚最新鮮，清蒸了一條，油炸了一條, 再把魚骨頭煎香熬出奶白魚湯，魚片揉了蛋清拌了鹽胡椒淋油汆入guntang魚湯里，鮮香撲鼻。

    許莼端著魚湯喝了一口, 笑容滿面：“好喝！六婆我的好六婆，沒有你我可怎么辦?！?/br>
    六婆正帶著兩個小丫頭擺著果子點心, 笑瞇瞇：“侯爺喜歡就好，晚上吃烤羊排可好？侍衛(wèi)隊的大人們不知道從哪里帶來了兩只羊來, 說是桂北的黑山羊, 每日登山走石的, 一點兒不膻, 特別滋補?！?/br>
    許莼道：“他們如今交友廣闊, 自然有他們的門路，天天搗騰呢。如今海路通了，咱們吃這些南邊的東西可方便多了?！?/br>
    霍士鐸在一旁先就著魚湯，煎餅卷著油條吃了兩卷進去，額上微微出汗，臉上卻露出了愉快的笑容：“上次不是還弄了些矮腳馬來，挺好用的，耐力驚人，走山路竟然一等一，看著雖然不起眼?！?/br>
    許莼道：“而且花的錢也比去西域買的什么大宛馬可便宜多了，我已命人在滇、桂大量采購矮馬了，賀蘭將軍專門給我寫了封信，說需要戰(zhàn)馬呢?！?/br>
    霍士鐸酸道：“侯爺在津海衛(wèi)，怎不先緊著兄弟們，倒先給西北送去，騎兵營這幾年補了一大批騎兵，學堂這邊馬上又畢業(yè)一批，這馬不夠用，上次運來的，都先給了學堂給學生訓練去了。”

    許莼道：“賀蘭大哥那邊說韃子有些不太平，況且他親妹子如今替我打點著海外生意呢，等咱們出洋的船隊回來，就給你們添馬，還有新式槍?！?/br>
    霍士鐸這才高興了：“果真？什么時候能回？”

    許莼道：“時間長了，這次聽說走得更遠了，都走到大洋彼岸，球的另外一邊去了。”

    霍士鐸道：“那長天又要害相思病了，難怪他現(xiàn)在cao練手下越來越狠，人人聽到盛三爺三個字都害怕?！?/br>
    許莼：“……”

    霍士鐸又道：“這么下去恐怕他也要辭了軍職重cao舊業(yè)重新去走海了啊?！?/br>
    許莼想了下道：“我想想辦法吧。如今貨越來越多，都是朝廷急需的軍械，之前都是靠賀蘭家的護軍以及我們盛家的水手，如今聲勢浩大了，派軍隊守護也是應有之義……如此人們才能更愿意買我們的債券。”

    霍士鐸笑了：“知道你想給盛長天找理由去護送商隊，但是債券這條就別提了，如今四海銀莊的債券那是搶購的，連我一年都能被七八個親朋好友找，讓我找些門路認購一股?！?/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