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家[民國] 第87節(jié)
下面的記者提問的很刁鉆,很多國際媒體也都在, 甚至有的是自發(fā)組織過來的,中國的社會像是個大熔爐, 全世界的焦點,神奇古老的東方最后以這樣的姿態(tài)展示給大家。 是想看到不一樣的東西的, 很多媒體人會挖的很深, 其中一個美國記者問的就很犀利, 他們不是很在乎日本人的場子。 在今天提問之前,扶桑就已經(jīng)接受過日本方面的教育了,日本人希望她從一些合適的角度出發(fā)來講一些事情,解釋一下,不要讓各方面關(guān)系那么緊張,屬于脅迫了。 但是扶桑呢,現(xiàn)在覺得自己不是很怕死,她受夠了日本人的監(jiān)督跟脅迫,我要怎么講話,我要說什么內(nèi)容,跟你有一毛錢的關(guān)系嗎? 你管那么寬呢,所以她答應(yīng)好好兒的,面色也和和氣氣的,但是她現(xiàn)場就開始反水,美國記者問,“聽說財局跟日本人合作,提供七成的稅收供日本建設(shè)東亞共和,宋太太如今怎么看?” 七成的稅收,不知道過多還是過少,但是每年日本人都從財局拿錢,就像是自己家里的錢袋子一樣隨意,只不過北平封鎖狀態(tài)下稅金少,且各種不規(guī)范加上各種糊弄,日本人搞不清狀況,只知道沒錢了就要,沒錢了甚至更直接的。 直接每家每戶的按照人頭來攤,一人十塊錢十斤米這樣籌錢,為他們的南征北戰(zhàn)侵略戰(zhàn)爭掠奪物資。 扶桑笑了笑,她今天是一身黑色的旗袍,不是很時興洋氣的那種,頭發(fā)是盤起來的,宋旸谷出事后,她頭發(fā)就盤起來了,一個很簡單的發(fā)髻,頭發(fā)一絲不茍的,旗袍是長袖兒的,不修身不露脖子,身上無一件首飾。 只有那個鉆戒還在,還在手上,兩只手撐著在講話臺上,她戴著眼鏡,因為想看的更清楚一點,想看清楚各方的態(tài)度,手上的鉆石就在鎂光燈下面,她扯著嘴笑了笑,從沒想過自己會這么能說,平時話很少的,做事比較多。 “強盜下山打家劫舍的時候,最后還是會回到山上去,沒有聽說過要留著村鎮(zhèn)里面肖想當(dāng)皇帝的,七不搶八不盜,我們中國叫作盜亦有道!” “從沒有見過,賴在別人家里不走的,把別的村寨的人屠殺殆盡,把別人的田地當(dāng)做自己的,把別人財富米糧當(dāng)做自己的,還要整個山頭搬遷過來當(dāng)自己家的事情,從無所聞!” “這樣的無恥行徑,我們叫作厚顏無恥,無恥至極,也是從無所聞的!” “我們的錢稅,我們中國人自己的錢袋子,我們每一個中國人辛苦勞作努力耕耘的每一分錢,每一個銅板兒,憑什么要給日本人,日本國家為什么要拿走我們的錢袋子呢,我們中國人的錢,只能中國人自己花!” 畫風(fēng)就不對,太剛硬了。 日本人就打手勢,這個都是商量好的了,那么直接就瞄準(zhǔn)她了,再多一個字,直接就槍殺。 這個主席臺上,曾經(jīng)有很多人講話,很多很多,太多了,社會各界,工商聯(lián)政都有,老袁大人在這里發(fā)表過北平保衛(wèi)戰(zhàn)的動員記者會,小袁曾經(jīng)在這里鼓勵過新青年。 宋旸谷在這里發(fā)布稅制改革。 二老爺在現(xiàn)場,他顫顫巍巍地站起來,二太太詫異地看著他,他低聲說一句,“這里死過很多人的?!?/br> 死過很多人的,很多人在說話的時候,因為說的不是別人想要的,直接被槍殺,現(xiàn)場很多人,很多槍,但是沒有一把槍是自己人的。 他可以站起來,他現(xiàn)在覺得特別的光宗耀祖,真的,不是因為兒子,是因為兒媳婦,應(yīng)該站起來的,死了就死了嘛,人誰有不死的。 承恩扶著他要拉開,被他一把推開,媒體全部抓拍,現(xiàn)場很多人一下就站起來了, 扶桑視線撇到了,一瞬間低頭哽咽了一下,她在這里宣布,“舉國上下,各級各層各地財稅機構(gòu),請務(wù)必落實最高指示:無論在淪陷區(qū)還是戰(zhàn)備區(qū),在火線上還在流血犧牲地軍人們,在城墻內(nèi)外攻堅反攻堅的市民們,在農(nóng)村深受壓迫掃蕩清理的農(nóng)民們,還有兢兢業(yè)業(yè)在做工的納稅人,財局總司深以致謝?!?/br> 她跟個活靶子一樣,從演講臺站出來,四面鞠躬,八方致謝,前面已經(jīng)自發(fā)圍起來很多人,都張開胳膊在擋著,扶桑有落淚的,有的時候也覺得是死而無憾,真的是擲地有聲,繞梁三日,“請各級財稅人牢記,為國家聚財,為中國人收稅,涵養(yǎng)稅源而廣納稅款,幫持民生扶持各業(yè),中國人的錢,要用在中國人身上的!” 有些震撼吧,日本人那邊不能掃射,掃射的話,死很多人的,國外記者問很多問題,料太多了,這個國家給人打的有點沒骨氣看不到希望了,從來最先反抗的,不太有政府機關(guān)的。 但是現(xiàn)在,最高一級別的財稅司,打了個先??x?鋒,從淪陷區(qū)開始打先鋒表態(tài),以后不會給日本人一分錢,做不知道被脅迫下,拿著槍指著腦袋的時候,也許大家都會給,但是表態(tài)非常的重要。 非常的振奮人心。 好處就是,扶桑很大膽,最后一個問題的時候,她自己很輕松,想做的事情做完了,想說的話都說完了心里很暢快,“你信不信,可能這是我最后一次露面,也許我會被軟禁,也許我會被病死?!?/br> 她不能說這是日本人干的,甚至不能直接說日本人是強盜,只能舉例子,打比方,有時候外交是一種很模棱兩可,給自己留最大余地的事情,她手生,給自己留的后路幾乎沒有罷了,太直白了。 也許磨礪兩年,她話講的比現(xiàn)在更婉轉(zhuǎn)更自保一點,但是現(xiàn)在不是很無所謂。 夜里十一點,她在家里,足不出戶,從記者會上就直接回家了,承恩走的時候她把錢都給承恩,“你送他們?nèi)獐燄B(yǎng),安全送走吧?!?/br> 承恩擦眼淚,“我還回來,送他們?nèi)チ宋揖突貋砹??!?/br> 扶桑不要,“你回來了之后,去南京?!?/br> 她頓了一下,抬眸一瞬間的眼神,那樣的復(fù)雜,那樣地飽含喜怒哀樂,“你去找找他?!?/br> 承恩忍不住哭出來,一邊擦眼淚,“那你呢?” “我有我的地方,日本人都安排好了?!?/br> “咱們跑吧,我想法子跑?!?/br> 扶桑笑了笑,“我以前生在祁末,很小的時候,我父親讀變法,跟我說變法失敗的人,有的走了有的沒走,能走的不走,不能走的也不走,不知道是為什么。” “我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將近二十多年你看才在今晚想清楚這個事情,如果不走的話,效果是不是會更好一點兒呢,我如果不在了,后面還有很多人,很多人來繼續(xù)做這個事情的,因為它的影響在那里?!?/br> 做什么事情,哪怕是政治作秀,都要做下去,影響力是一個很神出鬼沒的事情,你說了給外界看到的,有時候要比你實際上去做的要更廣為人知,更容易被大家接受,去影響別人。 國際媒體很關(guān)注這個事情,現(xiàn)在對他們在做的事情很有好感,那對外的話,這些好感就可以做很多事情,能多一點支持,多一點國際上的同情心。 華僑在外面很難,難的一個個都跳印度洋,死在東南亞的也很多,打黑工下南洋,但是他們很愛國,無論是富商還是其他人,都很努力募捐物資。 她能走嗎? 能,但是走了不太好。 她如果被日本人當(dāng)場射殺,那可能效果會更好點,只能這樣開玩笑。 她把自己的賬目,一本,里面各種票據(jù),厚厚的一本,“這些,你如果找到他,留給他吧,教他給我家里人養(yǎng)老送終?!?/br> 承恩眼看不大清楚,他睡很少,那么心大的一個人,cao碎了心,打開一看,全是匯票,那么大的一個數(shù)字,啞口無言。 他不敢,遞過去給二老爺,二老爺看了一眼,也愣住了,扶桑笑著解釋,“想不到吧,我是個金鳳凰,我很多錢的?!?/br> “我這邊用不到什么錢的,以后怕是成為無主之財了,你們都帶走吧,旸谷在留給旸谷,我的東西都要留給他的,你們跟他講,他要是不在了,就全部捐給南邊,跟日本人打到底吧?!?/br> 前前后后,她在北平的時間,總共往黃桃斜街,放了幾十筆錢,數(shù)目開始不多,后來越來越多,每次都有人拿走,她每個周末去黃桃斜街兩次,差不多每周就兩次。 很奇怪,就像是個無底洞一樣,里面的字條有時候會有,有時候沒有,但是每次都有謝謝。 她不知道小豆包跟書生是不是還活著,她再也沒有見過他們,也許還活著,也許死了后面其他的人在做,字跡不一樣,字跡隔一段時間就會變,人換了。 但是每次都有謝謝,像是一個傳統(tǒng)一樣的。 她把家里剩下的錢,最后一包,給了翁荔英,“走之前,幫我放到黃桃斜街去吧,以后我怕是不能去了?!?/br> 承恩哭著走了,八點人就圍住了宋公館,夜深人靜的時候,舒扶桑入獄。 翁荔英入住黃桃斜街,大力家的陪著她灑掃了院子,夜色凄涼,很慘淡,已至五月。 當(dāng)年宋旸谷送家里來的桂花,從上海運來的桂花,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還是擺在了扶桑的臥室前,路過的時候大力家的抱著被褥,“咦,竟然還在開,這么香的呢,越夜里越香呢?!?/br> 暗香浮動,翁荔英低著頭在月光下面看,米粒大的白色的小花,有黃的,有白的,一團團地簇在一起,地上落了淺淺地一層。 花開人不在。 翁荔英突然看了東廂房一眼,駐足,大力家的妞妞介紹,“扶桑姐先前就住在這屋子里面,我的屋頭跟她挨著,夜里時常聽到她動靜?!?/br> 她忙完的時候,椅子會從書桌前拉開,就那么一聲,妞妞就知道她要睡了。 妞妞掌燈,幾個人不敢點電燈,只拉著氣死風(fēng)燈進去,翁荔英打量著,很局促的一個房間,很小,不及她的起居室的一半兒,一個衣柜,衣柜旁邊兒一個書架子,滿滿地各種東西,書本兒還有賬冊,報紙雜志都有,一張小床。 然后一張書桌,最大氣的就是這一張書桌了,大概是秉承了她親生父親的習(xí)慣,書桌靠著窗,正對著東邊兒,對著夜里的一輪明月還有漫天星光。 窗臺外面幾盆死機桂花,不見花影只聞花香,梳妝臺小小的一個,在床頭上靠著南墻,再無其他。 一個女孩子家家的東西,都不曾看見。 大概是那床紅色的被褥,結(jié)婚的時候,小榮給她買的,喜慶。 翁荔英就坐在書桌前,突然淚如雨下,她一哭,妞妞強忍著的淚也憋不住了,自己用袖子擦眼淚,全是她的好兒,“日本人抓她去,要殺她嗎?” “小時候她在所里做學(xué)徒回來,每次回來都帶吃的,她疼孩子,胡同里面的孩子遇見了,她手里買什么零嘴兒都抓給我們吃,最疼我,說女孩兒不易,我后來才知道她為什么這樣說,她自己就是個女孩兒,混的比男孩兒都好?!?/br> “跟我爸爸說送我去讀書,我家里我哥沒去讀書,我去了,初小那年家里沒錢念書了,她給家里送了錢去,跟我爸爸說要我念完?!?/br> “她往日里見了人,總是笑一笑,不講話,很靦腆的樣子,從不聊家常,我們說話的時候,她也從來不插嘴,問她事情的時候,一句一句講的很細致,她是個細致的人?!?/br> 翁荔英老想老想,卻不記得扶桑以前什么樣兒了,她沒有見過她許多年,只記得當(dāng)年,那么一個矮的孩子,去府里的時候,她坐在椅子上,扶桑跪著,站起來的時候還沒有椅子高。 見了人,笑的討好,會說好聽話兒,有眼力勁兒。 只是從來,沒有人從來都是笑著的,都是那么會說話,那么會有眼力勁兒的,所有的八面玲瓏都是背后多少心酸多少心思。 扶桑跟宋旸谷的一生,很成功,很讓人羨慕,很富貴也很好的日子。 但是身邊的人,沒有一個嫉妒,沒有一個人會覺得眼紅。 有的人,過什么日子,他身上的擔(dān)子,她肩膀上的責(zé)任,看了從來教人,覺得心疼。 很心疼。 妞妞眼睛里面淚光閃閃,當(dāng)天夜里,她自己拿著早就收拾好的包袱,悄悄地從屋子里面出來,院子里滿地的月色,積水一樣地流淌,院子里的樹影斑駁,淺海里面的水草一樣地搖擺,風(fēng)吹過,潔白的槐花從高樹上面落下。 像是陳年的雪,像是宋旸谷跟扶桑說的上海煙花里五月份的楊花白絮。 她在大力夫妻的屋外叩首,輕聲道,“爸,媽,我走了,兒不孝!” 她有自己事情去做,同學(xué)們都去了,家里一直攔著不給去。 可是人,有時候,總要做點什么的,她念過書,上過學(xué),會很多東西,現(xiàn)在,就該去做更多的事情。 大力家的死死地捂著嘴,大力睡得很沉很沉,清晰可見的呼嚕聲,大力家的沒睡照,門開的時候就聽見了,但是這次沒再攔著。 孩子走了,就走吧。 她曾經(jīng)以死相逼,但是現(xiàn)在,誰家的孩子不是孩子呢,誰家的人命不是人命呢,都去吧,都去吧。 等著人走了,她光著腳追出去好幾條街,看著人最后不見了,跟同學(xué)們,幾個毛娃娃,一人背著一個包袱,只看得清那些稚嫩的肩膀,不算健壯卻挺拔的身軀,高一腳低一腳地往前去了。 想告訴他們夜路難走務(wù)必小心,告訴他們落雨了記得躲雨,天冷了備著衣服,出門在外別餓著肚子想家。 想說很多很多,最后一句沒說,自己哭著躺在地上,剜rou一樣地疼啊。 她的妞妞啊。 舉國皆哀! 可是日本人可能不懂一句話,哀兵必勝! 所有人,都抱著必勝的決心,無論生??x?死。 -------------------- 很多時候,寫文是在治愈自己,激勵自己,自己給自己天天打氣,很多時候一邊哭一邊寫,寫的自己一身勇氣。 第102章 要命 大力家的跌跌撞撞家里去, 大力朦朧之中醒來,“什么事兒?” “妞妞走了——” 大力沉默了良久,喉嚨哽住, 來回地滑動, 像是把一些苦的東西拼命地壓下去, 拼了命地咽下去,當(dāng)做人生從沒有冒苦水一樣, 就像是春天地里出來的苦菜花,卷著雜糧餅子的時候,一樣地吞咽下去, 嘗出來一點鮮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