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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家[民國] 第88節(jié)

    當(dāng)父親的,一個男人, 一個肩膀上承擔(dān)了太多太多的作為一家之主的男人,他的心態(tài)跟二老爺是差不多的,覺得驕傲, 覺得自豪,能克制住自己的感情, 去支持孩子做一點(diǎn)事情的。

    他起來, 把麻繩扎上,結(jié)結(jié)實實的,一雙腳很大很大, 變形的蒲扇一樣地,把布鞋收起來, 換了草鞋,“去了好, 在這里, 我的孩子遲早要憋死?!?/br>
    他是拉洋車的, 見天地喝風(fēng),喝著西北風(fēng),哪里來的生意呢,日本人今兒要這個錢,名兒要那個錢,人血饅頭也不是這么吃的。

    小力比他老子強(qiáng)一點(diǎn)兒,在面粉廠里面學(xué)了架勢,給人開車的。

    只是爺兒倆,沒有個好日子過,大力家的看看天色,“哪兒去?”

    大力不說話,大力家的便一下想到了,坐在炕上撇臉過去,聲音輕的像是怕驚動了天地神靈,“日本人又要做什么?”

    只聽到燭光安靜跳動破黑暗的聲音,輕柔地幾乎不可聞,墨汁子一樣地粘稠,大力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了,他自己也坐下來,一只手撐著炕桌,有時候日子難得不如上吊,“你瞧我,天天做的都是什么事兒呢?”

    “日本人天天拉壯丁,拉著我們?nèi)ジ苫顑?,賣苦力,我們這些人,都是賣國賊,都是漢jian,都該死啊。”

    他捶著自己的頭,抱著自己的頭,“不如跳了護(hù)城河,一下跳了護(hù)城河里,干干凈凈地。”

    抓壯丁,挨家挨戶地出人,只要有個男人,就得干活兒,什么樣兒的活都得干,火車裝卸,煤炭開采,工程防御,整個北平都是辛者庫,任人宰割。

    如果不干,吃槍子兒吃鞭子,看人家的心情。

    外面小力聽得清清楚楚,他站在門口,良久才開口,“爸媽,我班上去了。”

    大力家的擦擦眼淚,忙出來笑著問,“怎么今天這么早呢?”

    小力點(diǎn)點(diǎn)頭,把懷里的面粉拿出來,“媽,你留著,換成雜糧面兒,多吃些日子,我這些日子都忙得很,興許不太回家里來?!?/br>
    一袋子精細(xì)白面兒,大力家的喜得不得了,“這樣好的白面,廠里面給的嗎?”

    “嗯,這些日子早出晚歸的,廠里瞧著辛苦,一人給了一袋子?!?/br>
    大力家的忙把昨天省的餅子給他,“拿著路上吃去,你們這次要去哪里運(yùn)貨,天津嗎?”

    “嗯,”小力是個好伙子,他長得體面精神,比他的爸爸要體面很多,他給人跑過腿兒打過咱,去鋪?zhàn)永锩娈?dāng)過學(xué)徒,最后學(xué)了一門技術(shù),在面粉廠里面開車,家里滿意的很。

    要不是年頭不好,他大概已經(jīng)娶妻生子了,許多人都有相中他,只是他自己從不肯提這個事情,他也認(rèn)識幾個字兒,小時候從不知道學(xué)習(xí)是什么東西,只是長大了,突然就懂了,突然就覺得知識是個好東西。

    他走出去幾步,還是忍不住對著大力說,“爸,您做的事兒,大家都在做,咱們都在做的,是對的嗎?”

    大力覺得不對勁,攆著出來幾步,他站在屋門口,那樣低矮的屋檐,那樣破敗的院落,絲瓜的藤子蜿蜒著往上,上面掛著細(xì)細(xì)曲折的小瓜,門口掛著一串兒火紅的辣椒,他顯得魁梧而高大,“這是日子,這是逼不得已的日子啊,咱們都得熬著?!?/br>
    “這樣熬著有意思嗎?”

    大力說完,他的眼睛很大很有神,很傳統(tǒng)的濃眉大眼,說完便出去了,大步流星的,那一包餅子,他想說自己興許吃不上了,但是還是沒忍心,還是想帶著,走了。

    廠子里早就沒活兒了,面粉廠早就是日本人征用了,北平城里面多久都沒有面粉在市面上自由流通了,全部是日本人在把控物價,物資分配。

    他給日本人當(dāng)司機(jī),大力搬運(yùn)的是死人,他拉了一輩子的活人,沒想到最后搬運(yùn)的都是死人,在里面關(guān)著的人,每天都抬出來許許多多。

    大力家的囑咐大力,“要是遇見了扶桑,要是有個不好,你給她帶回來,咱們大家伙兒都說了,不能要她死在外面去了,我給她穿好衣服,咱們街坊們湊了一身壽衣,好好兒地給她送著走了,她愛干凈愛漂亮,體體面面的?!?/br>
    大力出門,他們一幫拉車的,為人都仗義的很,“昨兒遇見一個,還有一口氣呢,我們原本想拉回家里的,只是人沒等說句話就死了,給一封信,我們不識字兒,又怕給人看見了,便一直留著,等著去南城那邊兒,找查二爺看看去,他是個義氣的人?!?/br>
    “要是見著扶桑了,我必定給她帶回來黃桃斜街,她打小在這里長大的,比不讓她去了亂葬崗里去。”

    大力便把車歇下來,自己拉著板兒車去了,走到半路上,看見車隊整整齊齊地從城里往外走,一車一車地,街上站著好些人。

    他愛看熱鬧,也停下來看,跟幾個拉車的伙計招呼,“這是做什么去?”

    探頭一看,一下子愣住了,竟然看到了杏花兒,她坐在車?yán)铮睬埔娏?,趴在車后的圍擋那里,哭著喊他,“大力叔,大力叔——?/br>
    車子眨眼過去,大力被伙計一把拉住,“狗娘養(yǎng)的日本人!把胡同里面的姑娘都抓走了去?!?/br>
    “干什么去?”大力問出口,卻已經(jīng)知道答案了。

    先前祁在的時候,胡同里面便是大大小小的姑娘們,一場接一場地意亂情迷,以此謀生,以此制造一場接一場的綺夢。

    后來祁沒有了,新社會了,統(tǒng)計了大大小小的館子,在北平這么大的一點(diǎn)地方,近五百家,正式掛名兒的,還有許多暗地里的,一一給她們規(guī)范起來,姑娘們制定身份牌兒,是一個正兒八經(jīng)的行當(dāng)了。

    只是沒過兩年好日子,隨著小袁大人南下,老袁慘死,北平的這些姑娘們,本就是無根地浮萍,如今更是草芥不如了。

    竟然是去勞軍。

    勞的是哪門子的軍啊。

    街上的人,都沉默地看著,沉默地散去。

    在北平,從來沒有仇視這些姑娘們的,各有各的日子,日子過不下去才這樣的居多,都知道腳底的路guntang,又怎么忍心去怪這些姑娘們呢。

    就是大力家的,如今提起來春杏,也是可憐她,只要不給她做兒媳婦,怎么樣她都可憐這個姑娘,被自己爸爸賣到那樣的地方去,不是挨打就是挨餓,在里面,她們也過的不是人的日子,戲臺上演出來的秦淮名妓,那樣地風(fēng)光地受人追捧,總是萬里不足一的。

    這些車,是一路往南去的。

    到一個地方,便下來一些人,姐妹們一起,互相拉著手,如今一別,怕是久不能見人世間了,窯姐兒性格多潑辣,叉著腰,把春杏塞到里面去,“姐妹們哭什么,咱們哪里的日子不是過,做的就是這個行當(dāng)?shù)?,在北平的時候,日本人也見天的來還不給錢,老鴇只知道拿著我們討好日本人,如今好了,把咱們直接送日本人去了?!?/br>
    窯姐兒有好的,但是老鴇這個職業(yè),千刀萬剮不為過,就全天下找,沒有一個是好心腸的,好心腸的干不了這個職業(yè)的。

    拉著春杏的手,嘴硬的不得了,脾氣犟,把自己的小銀鎖拿下來,一點(diǎn)點(diǎn)鎖片兒,“沒來及給我弟弟,你要是回北平去了,拿著給我弟弟去,我下下車去?!?/br>
    春杏拉著她,不舍得,被她一巴掌拍開,車?yán)餂]多少人了,“講好了,一會兒要點(diǎn)人,我下去,你比我們強(qiáng),還有個哥哥掛著你呢,我曉得,他等日本人不注意了,就帶著你走呢?!?/br>
    咬著春杏的耳朵咯咯地笑著,笑的眼淚都出來了,春杏捂著她的嘴,抱著她,“好jiejie,別笑了,我們都是苦命人,別笑了?!?/br>
    還是笑,把一輩子快樂的事情想一遍,突然就不笑了,“我小時候,也有個娃娃親,只是我爹媽去的早,我弟弟聰明,我左想右想,要給他念書的,他想出國留學(xué)的,我就去自賣自身去了,只是可惜我弟弟不能一年長兩歲,我等不到他大。”

    “去年的時候,他成親了,我跟著花轎呢,從街上走到他家門口,他瞧見我了,還是那個傻樣兒,家里總共買了半斤糖,他都拿出來給我,新娘子氣壞了?!?/br>
    說完又是笑,她總是??x?笑,笑的那樣地大聲。

    車子聽了,日本人拉著人下去,拉春杏的時候,她擋了一下,攙著日本人兵的胳膊,“走,我跟您下去,您瞧我多好,胸軟的很?!?/br>
    從車上跳下去的時候,越往南邊走越熱,春杏不知道這是哪里,一池子湖水,停車的地方有一顆垂柳,柳葉子發(fā)青,人站在柳樹下面,池水皺起來一卷絲綢一樣柔和的褶子。

    她揚(yáng)著那塊粉色的帕子,一身粉色的旗袍,漂亮而豐滿,笑著對春杏揮手。

    所有的姑娘都在哭,只她一個人笑著站在那里。

    等著車走的時候,她抬眼看一眼湖,摸了摸手上的紅繩,她沒告訴春杏,那天她去看他成親,他還給她一根紅繩,說攢夠錢了,就去贖她,從良的人,戴個紅繩進(jìn)家門,就干凈了。

    她一腳一腳走到池子里面去,越走越深,日本人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經(jīng)到了湖底,同行的人看見了,沒有驚叫沒有喊,就遮擋著她,讓她入了湖底。

    比活著好。

    日本兵惱了,跳進(jìn)去去拉。

    最后拉上來了,后來春杏不知道,她只知道她的花名叫綠柳,知道她有個弟弟,自買自身,給弟弟一個活路,還供著他上學(xué)。

    想著車票夠了,送著他到國外去,過好日子去。

    她性格潑辣,跟客人總說俏皮話,喜歡她的人很多,她總是敢說敢做。

    夜里歇息的時候,小力埋鍋?zhàn)鲲?,他帶了酒,給日本人,日本人要他先喝。

    他笑了笑,喝了許多。

    他沒喝過酒,這是從家里偷的,他爸埋著的女兒紅。

    好喝,略微有點(diǎn)苦,但是醇香的酒味兒,他就當(dāng)喝過了喜酒吧。

    里面下了□□。

    喝完,他就坐在那里吃餅子,一口一口,一摞餅子很多,他大口大口吃著,吃的肚皮都鼓起來了。

    等著押送的人發(fā)病了,他也躺在地上了,撐著起來把車門都打開,白天下去了許多人,里面還有人,他跟春杏說,“走吧,別回北平了,找個好人嫁了,別進(jìn)城了。”

    春杏看著他嘴角都嘔血,一口一口地。

    血塊那么大那么多,“你傻,你就傻,我們本來就是做這個行當(dāng)?shù)?,伺候哪個不是伺候,你傻!”

    小力走不了了,“不一樣,我知道你們都不愿意?!?/br>
    “搭把手,人都抬上來?!?/br>
    把日本人都裝到車?yán)锶?,小力撐著,自己開著車,從山上直接開下去了,摔的粉身碎骨。

    這樣只留下來一點(diǎn)灰,誰也看不出什么來。

    下山的時候,小力想什么?

    好像什么也沒想,肚子也感覺不到疼了。

    他把所有人都拉自己車?yán)?,其余的空車都回去了,他不連累別人一點(diǎn)兒,也不愿意讓這最后一車去送死,不僅僅是為了春杏。

    就單單是因為自己還是個人,還是個中國人,他出身不好,家里貧苦,但是他總覺得自己挺好的,胡同里面身邊的人,個個都是榜樣。

    他們一個接一個做了,身體力行地告訴大家伙人應(yīng)該怎么活著。

    這輩子,要成為一個人,成為一個怎樣的人,一個如此這般的人,這才是人生。

    爆炸聲音在山地響起,在夜空中閃亮一瞬間。

    又很快熄滅,日本人以為敵軍襲擊,他們怕了夜襲。

    日本人也不是很擅長山地戰(zhàn),尤其是夜里。

    許老官上次最后二十來人u去摸螺絲,摸到日本人的駐扎地,戒備很一般,很輕敵,因為壓制的很明顯,我們給人火力就能壓制死。

    根本沒想到會有人摸過來,打偷襲打的很成功,直接就是射殺的,日本人聞風(fēng)喪膽,他們很惜命的,雖然軍國主義,但是曠日持久的戰(zhàn)爭,沒有不怕死的。

    即便是那么一點(diǎn)人,他們也分成了三波沖鋒,一波不行了,后面的抓緊補(bǔ)上,務(wù)必完成任務(wù)的。

    第一件事,就是要戒備的干掉,后面都背著馬刀,不敢開槍。

    等進(jìn)去了,就開始遍地開花開槍,扔手榴彈。

    日本人其實不多,他們本來人就少,但是武器很強(qiáng)大,所以我們干不過。

    真正摸過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日本人也不是那么難以對付。

    最后就是一定要把他們的軍械盡可能地銷毀,咱們?nèi)钡膮柡?,能拿走的就拿走,拿不走的,就給炮管里面塞炸藥,銷毀。

    前后二十分鐘,最后無一人傷亡的情況下,一人掛著兩把槍,掛著子彈回來了。

    日本人嚇破膽了,以為還有多少人,加上自己人死了不少,因此后撤三十里。

    他們一撤退,許老官就帶著人走了。

    守不住了,這個高地他們戰(zhàn)略性放棄了,不然日本人馬上就會卷土重來的,最后他們就團(tuán)滅,他不能讓死了的人白死了,就是活著一個,也得給帶出來。

    因此他們靜悄悄地成為流兵,在山地里摸滾打爬。

    聽見聲響,就有人來探來報。

    沒想到是這回事。

    沉默了良久,看著帶回來的這許多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