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塵封的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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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晚有數(shù)秒的訝然。 她與詹大爺,說不上陌生,但也算不得關(guān)系親近。 平日里,她見老人家孤苦伶仃,有時便會邀請他到外屋,與他們一家人一同吃飯。詹大爺?shù)故菚r常給瑤瑤帶些新奇玩意兒,哄得小孩子滿心歡喜。 每每那時,程晚都能瞥見他渾濁的雙眼里,一閃而過的落寞。 當(dāng)時,程晚便想,他大概是透過眼前的小女孩,在思念遠(yuǎn)方未歸的女兒。 可大多時候,詹大爺只獨自悶在主屋,一天到晚都毫無動靜,如同死寂般沉默、荒蕪。 可他,為什么會給自己寫信? 且這封信,似乎......似乎在詹大爺去世前一日寫下。 意識到這一點,程晚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也不敢再耽擱,手腕翻轉(zhuǎn),將信打開。 【程晚小姐: 很抱歉,我實在找不到可以收此信的人,所以只能任由自己私心作祟,擅自將信寫給你。 但這封信,我猜永遠(yuǎn)都不會被發(fā)現(xiàn)。我將其藏在了床頭柜的夾層,青青從前最愛往里面藏一些閃閃發(fā)亮的小首飾,也從不允許別人碰。那是個極其隱秘的暗格,我想程晚小姐很難發(fā)現(xiàn)。 因此,這封信,就當(dāng)是我這個愚昧之人,所留下的一些糊涂混賬話罷了?!?/br> 程晚看到此處,不免有些唏噓。 這個床頭柜,當(dāng)初被詹大爺扔了出來,是她在天井里看到的。詹大爺當(dāng)時說,柜子壞了,不能再用了。 可她見外層木質(zhì)涂漆依舊鮮亮,不過是內(nèi)里有些潮濕,被白蟻蛀蝕了一部分。這很好解決,不過三兩下功夫,程晚便將其恢復(fù)一新。 可詹大爺卻不想再要回去了。 程晚仍記得他當(dāng)時的回答:“算了,柜子修好了,又有什么用呢。程晚小姐若喜歡,便拿去吧?!?/br> 一聲極輕的嘆息,可詹大爺面上的苦澀,卻令程晚莫名地心一揪。 直到現(xiàn)在,程晚才明白他在那一刻的言下之意。 ——柜子修好了,可他的女兒青青,卻再也不會回來用它了。 程晚略微失神。 【這么多年來,我似乎從未對旁人提起過,我還有一個孩子,青青有一個哥哥。他在很多年前就失蹤了,可我卻從來沒有去尋找過他,甚至在某些時刻,竟會覺得慶幸。 至少,他消失了,我的女兒還能過正常的日子。 不必再去泥足深陷于一段天地不容的感情當(dāng)中。 是的,他和青青,竟然有不倫關(guān)系。 我無法再去形容,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的那一刻,是何種心情。 大概天崩地裂,都不足以描述我的崩潰。 他是被我趕走的。我恨他,恨他入骨,可一個又一個巴掌打下去,我的心也痛得幾乎碎掉。 青青沖上來護(hù)住他的那一刻,雙眼通紅地瞪著我。仿佛我才是那個十惡不赦的罪人,要狠心將他們拆散。 可我能怎么做呢?難道任由他們?nèi)蘸蟊惶齑蚶着矗?/br> 我死后,又有什么臉面到黃泉下見我的妻子? 他剛失蹤的前幾年,我仍是憋著一股怨氣的,他留下的信,寫得清清楚楚,他要到深圳去發(fā)展,不會再回來。】 詹佑津先生留下的信? 程晚蹙眉,指尖觸到信紙下,有另一張不同材質(zhì)的紙。抽出一看,那張透薄的紙,已有歲月泛黃的痕跡。 【父親、佑青: 我深知自己的罪孽,且意識到,再這樣下去,對我們?nèi)硕际菢O大的痛苦與折磨。 我要走了。現(xiàn)在正值改革開放新時代,我想到深圳去闖蕩。 佑青,你就當(dāng)從來沒有我這個哥哥,忘了我們之間的事,你會有新的生活。 我永遠(yuǎn)不會再回來了。 對不起。 詹佑津 于1984年9月】 程晚看著這簡短的一封信,只覺胸口一陣窒悶。 寥寥幾句話,跨越四十年歲月,出現(xiàn)在她眼前,仍是如此沖擊與沉痛。 更何況當(dāng)時的詹佑青女士。 但此刻的她知道,這封信件多半是偽造的,且大概率是應(yīng)隆的手筆。 可應(yīng)隆他們一伙人,又是如何得知詹佑津與詹佑青兄妹之間的事的? 程晚有些疑惑,可仍定了定心神,繼續(xù)往下看。 【是的,當(dāng)時的我,已被滿腔的恨意蒙蔽了。我早就忘了,他也是我的孩子。我只將他當(dāng)作一個玷污了我女兒的罪犯,甚至把他的所有東西都扔了出去,還將青青關(guān)在家里,嚴(yán)加看管,不允許她出去找他。 可幾年過去,當(dāng)看到青青的精神越來越恍惚,我的恨意也逐漸轉(zhuǎn)變成了迷茫。 那封信的內(nèi)容,我從沒有相信過。佑津一向是個有擔(dān)當(dāng)?shù)娜耍趺纯赡苤涣粝逻@樣一封沒頭沒尾的信,便一走了之。 他對旁人都那樣的善良與負(fù)責(zé),我至今仍記得,就在他失蹤前幾日,他在云林山救回一個患心臟病的小孩,自己累得半死半活,也要把人一路背到衛(wèi)生所去。 這樣一個對陌生人都不離不棄的孩子,怎么可能狠心扔下他的父親,扔下他心愛的meimei,四十年來,杳無音訊。 他或許、不、是必定出了事。 可我好自私。 佑津失蹤的第八年,青青竟帶回一個年輕男孩。當(dāng)時那個男孩才19歲,比青青小5年。 聽聞此事,我十分詫異,因我深知青青對佑津,仍是念念不忘。 直到我看清那個男孩的臉,竟與佑津有八分相像,可氣質(zhì)卻大相徑庭。 我心頭大震,可很快這種震驚,便轉(zhuǎn)變?yōu)榻^望。 原來青青的精神狀態(tài),已恍惚至如此地步。 她將這個男孩,當(dāng)成了佑津。 那一刻,我一切的想法都變了。我不想去找佑津了,他若真的回來,青青永不可能過上正常的生活。 我已丟了一個孩子,不能再害了另一個。 青青結(jié)婚了。她跟著梁高硯去了美國,終于可以開啟新生活。 我也得以卸下渾身重?fù)?dān)。 卻不料,她在五年后,帶著嶼琛一同回來了。 那時她的精神似乎好轉(zhuǎn)一些,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丈夫是另一個男人??伤齼?nèi)心對佑津的愛與牽掛,絲毫未減。 她一次又一次地乘坐前往深圳的火車,可每一次,都注定是無功而返。 在這樣日復(fù)一日的等待與折磨中,青青日漸消瘦,形容枯槁。 我實在心疼,長痛不如短痛,于是我編出了一個謊言。 我告訴青青,佑津曾在兩年前回來過,帶著他的妻子與孩子。 他在深圳事業(yè)很成功,準(zhǔn)備帶著家人移民了,以后再也不會回來。 佑津提起,他當(dāng)時與她的事,不過是年少無知的沖動與錯誤。既如今meimei也結(jié)了婚,自然是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就讓他們之間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永遠(yuǎn)埋葬在歲月之中。 青青自然是不信的,失魂落魄地捏緊頸間的半塊玉佩。 再后來,她在家里歇斯底里地大吵大鬧,一件又一件東西被扔碎在天井里。 嶼琛躲在一旁看著,撕心裂肺地哭喊。 青青也哭得痛不欲生。 我又何嘗不是心如刀絞,痛到難以呼吸。 可她不能再這樣沉溺下去了,那些藕斷絲連的,早就該斬斷了。 我痛罵她不知廉恥,不顧家庭和孩子,還要心心念念一個拋棄她的男人。那人夜深有溫香軟玉入懷,有孩子承歡膝下,日子和順美滿,對她完全沒有一絲的掛念與留戀。 可她呢,卻活活像個瘋子一樣。 是的,我把我的另一個孩子,也逼走了。 在一個普通的午后,青青帶著嶼琛離開了,悄無聲息。 我一夜白頭?!?/br> 程晚此時,竟發(fā)覺眼里已蓄滿了淚,捏著信紙的手,止不住地顫抖。 【程晚小姐,若是你,遇到這樣的事情,會怎么做? 我時常在夜深人靜之時,回想過去的每一個瞬間。 時至今日,我必須承認(rèn),我很后悔。 青青再也沒有回來過,可我卻常偷偷跑到美國去看她。每回都是梁高硯接待我,他也是個可憐的,一顆心完全撲在青青身上,卻從沒有得到過回應(yīng)。這么多年了,他與青青雖法律上不再是夫妻,卻仍在背地里,給予她一切支持與愛護(hù)。 他有一次喝得酩酊大醉,跪倒在我腳邊,四十多歲的人了,坐擁一方勢力,平日里不茍言笑,冷若冰霜,那一刻卻哭得跟個孩子一樣。 他說,岳父,我每一天都很痛苦,我做錯了什么,我不是和詹佑津長得很像么,為什么Jade不愿意再看我一眼。 我愿意做替身的,我無比愿意,只要她還能再看我一眼。 可是她卻不要我了。 岳父,我到底做錯了什么。 我只能在心里嘆氣。 他沒有做錯什么,誰也沒有做錯什么。 可為什么所有人都在承受痛苦。 青青還是rou眼可見地愈漸消沉,盡管她生活過得平穩(wěn)無波,兒子孝順,身體無恙,亦無任何后顧之憂。 可我能感受到她的靈魂,在一寸寸地凋零。 程晚小姐,在寫下這一句話之時,我的悔恨,已濃烈到令我的手不斷顫抖。 若時光倒轉(zhuǎn),我寧愿任由他們兄妹胡作非為。 什么luanlun之戀、道德枷鎖、天誅地滅,我呸。 去他老天的,誰在乎。 佑津和青青,本就該是世上最親密的人,他們是同一根腸子出來的親兄妹。 可現(xiàn)在,卻一個生死未卜,一個生不如死。 我很后悔,每一秒,每一秒都在恨我自己。 我常渾渾噩噩地想,自己怎么還不死。 死了,就不必再日日悔恨交加,忍受煎熬。 每日醒來,感覺到自己仍有呼吸,身體依舊硬朗,我只余失望。 我只盼望死亡,能夠早日降臨,帶給我解脫。 直到那天,鳳凰樓發(fā)生火災(zāi),當(dāng)我看到你將瑤瑤護(hù)在懷里,任由火星落在你自己裸露的手臂上,你痛得不停顫抖,面色慘白,卻一動不動,死死保護(hù)著自己的孩子。 那一刻,我大為震撼。 對一個并非親生的孩子,你尚且能如此英勇無畏,舍生為她。 可我呢,我又為我的孩子們做過什么呢? 我趕走了佑津,又與青青決裂。 而這一切的悲劇,不過源于我的軟弱,源于我的固執(zhí)。 然而,當(dāng)我第一次鼓足勇氣,直面佑津的失蹤,可派出所卻不受理了。 我不怪他們,我沒有證據(jù),且他們當(dāng)時看我的眼神十分怪異,帶有審視的意味。 大概是在好奇,為什么一個父親,在孩子失蹤四十年后才來報案。 他絕對不是一個稱職的父親。 是的,我不配為人父親,我對不起我的孩子們。 可我總感覺,當(dāng)我連續(xù)兩日到派出所去之后,似乎有人在偷偷跟蹤我。 我不知道那是何人,更不知其目的何在。 我反正,早已失去了一切。 程晚小姐,即便你不會看到這封信,我仍想祝福你,希望你日后所作的每一個決定,都不會令自己后悔。 不要被無關(guān)緊要的事束縛住,看清你真正想要的,然后拼盡全力地抓住它。 不要像我一樣。 祝一切安好。 詹甫源 2022年5月1日】 程晚看完信件,一時只覺茫然若失,手腳冰涼,心里似乎空了一塊。 待她徹底回神,才從淚眼朦朧間,猛地看清“似乎有人在偷偷跟蹤我”這幾個字。 她頓時血液翻涌,竟倏地想起詹大爺去世時的一個細(xì)節(jié)。 那天,她去喊詹大爺過來吃晚飯,卻發(fā)現(xiàn)他倒在浴室里。 當(dāng)時,他手指微曲,顫抖著指向一個地方??伤菚r心急如焚,只匆忙地跑去撥打求救電話,并未留意。 程晚往主屋方向沖去,她隱約記得,詹大爺指的那個方向,原先是放著一塊屏風(fēng)的。 后來,清潔團(tuán)隊進(jìn)來清掃,將它搬到了二樓倉庫里。 程晚冷汗直流,待她終于尋到那塊落滿灰塵的屏風(fēng)。 赫然發(fā)現(xiàn),在其之上印刻著的,竟是一副乳燕歸巢的水墨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