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一個同這世上所有徒弟沒什么不同,表面尊敬,實則疏遠(yuǎn)。 奚玄卿能感受到,那是暫時隱忍。 少年心底的恨意,扎了根,催生出惡之花。 像是蟄伏于暗處,伺機而動的幼獸,只待自己長出尖銳獠牙和利齒,便沖上去,一口嚙咬,鮮血四濺,撕裂獵物的喉嚨。 飛虞城一家街邊食館中。 眾食客和店老板伙計,都踮著腳尖,仰頭極目,朝城中心虞氏祠堂看去。 火光沖天,不可覆滅。 即便修為高深的修士,耗盡靈力,召來瓢潑大雨,也澆不滅那場火。 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千年祠堂付諸一炬,將那森嚴(yán)的規(guī)矩壁壘,將那深埋過無數(shù)尸骨的枯井,將那高高在上的祖宗牌位,全都付諸一炬。 倉靈吃完糖年糕,又端了一碗桂花糖水,慢慢喝著。 他坐相不太好,后脊緊貼椅背,雙腿曲起,蜷縮抵胸,雙臂半抱著小腿,腳后跟踩在椅座上。 大約缺乏安全感的人,都不喜歡后背空蕩蕩的。 大約沒有人抱他的時候,他抱著自己,也能得到些許寬慰。 一碗糖水喝完,他笑瞇瞇地仰頭看了眼天,熏得緋紅。 真漂亮。 “今晚飛虞城的夜色,是我見過最漂亮的。” 他盯著奚玄卿那張臉,舔了舔唇,目光柔軟。 “你知道嗎,我以前最喜歡看天了,關(guān)在井底的時候,天空只有一口碗那么大。井底飄入的落葉每天一樣,扔進(jìn)來砸我的石頭每天一樣,那些討厭的面孔每天一樣,唯獨天空不一樣?!?/br> “但我真的,從來沒見過這么漂亮的暮色?!?/br> 奚玄卿探出手指,輕輕擦掉倉靈唇角的糖漬。 柔聲道:“吃完了嗎?我們回家好不好?” 倉靈眸光一顫,微頓,往后退了退。 笑道:“師尊說笑了,我的家在那兒呢?!?/br> 他指著那片火光。 奚玄卿眼底黯然,倉靈反應(yīng)過來了。 他又回到原本的身份上。 兩人并肩往回走,明明衣袖時不時碰在一起,靠得很近。 可他們之間的距離又太遠(yuǎn)。 一路沉默。 直到回了醉仙山。 倉靈又去了一趟那個洞xue,對著琉璃棺絮絮叨叨說了好多話。 快到天明時,倉靈才回到住處,洗去滿身塵埃和血污,沉甸甸地睡了一覺。 奚玄卿去看了眼,默默站在窗外候了好些時候,直到天色再度暗下去,他才捂著驟然發(fā)疼的心口,回到住處。 涅槃劫外,靈核燃燒加劇,他的命魂不知還能撐多久。 這個身份又是個半神半魔,難以穩(wěn)固。 他稍動心念,貪嗔癡欲熾盛,便反噬自身。 加上心口扎穿的那一劍,和渾身愈合又撕裂的綿密針孔,他近日總覺得時日無多。 原本,他還想著,要如何繼續(xù)哄著倉靈,讓倉靈相信他能復(fù)活奚暮。 但也只在第一個月的時候,倉靈冷不丁總問起。 后來……他再也沒問過。 奚玄卿不曉得,他是不是已經(jīng)放下執(zhí)念,已經(jīng)認(rèn)清奚暮的存在只是幻想的事實。 可少年眼底的濃霧愈深,越來越教人看不透了。 他猜不到。 疼痛綿綿密密,席卷全身。 奚玄卿躺著,即便習(xí)慣了,也還是疼得咬牙,攥緊錦被,額間冷汗涔涔。 這一夜,太難熬。 即便熬過了這一夜,也還有下一個夜晚到來。 他疼到從床榻滾落,掀翻燈架,錦屏,打翻硯臺,座椅,屋內(nèi)響聲不斷,一片狼藉。 他不知自己何時疼昏了過去。 也不知道,未闔的窗欞外,有一道身影駐足良久。 一雙本該狡黠澄澈的眼,此刻漠如霜雪,靜如無波死水,緊緊盯著他看了很久很久。 腦海里不可遏制地大聲喊道:是徹底做成奚暮的傀儡?還是剝掉臉皮,揣進(jìn)懷中帶走呢? 第二日,天未亮。 奚玄卿醒來,渾身冰涼。 他在地板上躺了一夜,滿屋狼藉落入眼底,卻沒時間再收拾。 他撐著虛弱的身軀,費勁地洗漱,將齒間嚙咬出的血味漱去,又擦干凈滿身汗?jié)n。 換了衣裳,便看起來無異樣了。 奚玄卿推門而出,去了趟山下逍遙宗。 倉靈做的那些事,他需要善后。 飛虞城的長老都是人精,誰也不是傻子,當(dāng)時沒明白過來,不代表事后還看不透。 倉靈用的火,是找奚玄卿要的。 這世上唯有被神祇批命的逍遙宗師叔祖有這種天上玄火,凡塵水澆不滅,只能等它將該燒的一切燒干凈,才會熄。 奚玄卿哪里不知道倉靈為何這么做。 用什么手段不行,非要用那玄火。 倉靈是恨他的。 他都明白。 面對詰問,奚玄卿并未否認(rèn),只在提及倉靈時,他將倉靈從此事中,摘得干干凈凈。 即便旁人不信,也沒半點證據(jù)指證倉靈。 奚玄卿將那些蛛絲馬跡都處理得太干凈了。 飛虞城長老氣得臉都青了。 指著鼻子罵奚玄卿。 說他這個逍遙宗師叔祖的尊位,不過是囚困他的名號,說醉仙山只是囚籠,說他半魔半神又怎樣,別真當(dāng)自己是神,沒人喜歡他,敬重他,所有的虛與委蛇,都是為了桎梏他,防患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