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感冒
風雨離開,留給夏緋一場昏沉的重感冒。 半夢半醒兩日,她被電話叫醒,曹大制片聽出她鼻塞聲啞,責備的語氣換成小心翼翼:上午你沒去就算了,我和主辦方說了聲,把我們片子推遲到下午了。 夏緋回想起上禮拜似乎是答應過參加個什么展映交流,但這會正處于逃避世事的狀態(tài),拿毯子罩住頭,做足氣若游絲:我真起不來床,你再問問別人呢? 我已經一圈電話問過了,就你在S市。曹女士又打感情牌道:S市首映,也算回老家了,鴿了我不好交代啊,藝聯那邊要長期合作的。 兩相沉默一陣,夏緋長嘆口氣,終于將毯子扯開坐起來,吸了吸鼻子,聲音更悶:你在哪呢? 聽出她口氣松動,曹女士趕快獻殷勤:日本,明天去淺草寺,幫你帶御守,保你病除賺大錢。 睡了兩天四肢麻痹腹中空空,床頭柜倒著幾個空水瓶,夏緋撿出一個倒進最后幾滴水,勉強潤潤嗓子:順便帶幾瓶梅子酒吧,我家里的喝完了。 曹女士咬著牙陪笑:好好好,沒問題。 夏緋又問:去日本干嘛?拍攝嗎? 被譽為魔鬼永動機的曹Coco果然不愧這個稱號:昂,過來拍個MV,順便結個婚。 夏緋花了幾秒消化最后五個字,又調出日歷確認自己沒睡成昏迷兩年半,難以置信地質問她:你丫什么時候有男朋友了?! 曹女士嘿嘿一笑:上個月組里認識的,日本弟弟,趕個潮流,閃個婚,以后就叫香取可可。 夏緋朝著天花板翻白眼:竟然還改姓了?對得起中華民族血脈么? 香取可可,這名字多萌啊。香取女士樂了半天,又說:份子錢就算了,和你和老羅的抵了。 夏緋不大自在,藍色床單滿是褶皺,摸上去還有想象中的體溫。囁嚅道:我可沒想過結婚。 嘖,你們都在一起多少年了,要我說這種事就得快準狠,趁熱打鐵,生米熟飯,再處下去成手足情深了。你沒看前幾年挺火的那個網紅說的,摸你身體就像摸自己—— 夏緋懶得聽她耍嘴皮子,把電話掛了。 房間凌亂幽暗,像被隔絕在時間線外。夏緋在安靜里怔了半晌,拍拍腦袋,下床將窗簾拉開。 陽光刺目,街道明亮,風雨幾日全成了真空,她也講不清該忘記還是珍藏。但太陽升起,長夜結束,只好下定決心,重新做好人。 換掉床品,打掃痕跡,洗澡化妝,拎著兩大袋垃圾出門,就著餛飩湯吞下感冒藥。 還在搜吃藥能不能喝咖啡,微信一響,竟然是羅文:我晚上回,想吃什么? 夏緋把手機掂量了半天,沒回復就揣回了兜里。其實到現在已經不記得冷戰(zhàn)的原因是什么,但面對羅文難免心虛氣短,她還沒想好要怎么處理這點愧疚心理,但大概率是什么都不做,掩耳盜鈴當個縮頭烏龜。 都市男女,煙視媚行,心事秘密有幾多,她也只是添了普普通通的一個。 但自我安慰說得瀟灑,心口總是堵著一團棉花,她繼續(xù)掩耳盜鈴歸因為重感冒,謹遵醫(yī)囑容許自己有三到七天的緩沖。 藝聯的活動近來總是華而不實,套了個電影名字“甜蜜的夢魘”,但攝影展的作品顯然和這五個字沒什么關系。夏緋精神不濟,也沒心思欣賞,一路目不斜視地到了出口,被工作人員攔住,笑吟吟問她要不要留下評論。 她一向招架不住這種殷切的目光,但想了半天只記得入口處掛了個黃昏街道的照片,信筆留了句不知所云的詩,偏題又矯情,只好貼在角落。但工作人員終于舍得放她離開。 進了劇場,這會離活動尚有一段時間,觀眾席零星落座,工作人員還在調試。 夏緋簽到登記完,被領到了第一排觀眾席,正要撿位置坐下休息,后兩排突然有人同她招手。 嗨!夏緋,好巧碰到,你有片子參展? 夏緋瞇著眼睛看了半天,30歲上下的一個男人,風衣貝雷帽,翹著二郎腿,氣質挺裝逼,遂想起對方叫Sam,是個影評人,之前社交場合見過幾面。打了個招呼,回:昂是,你過來看片? Sam抬抬下巴:我過來評審,你是哪部片? 夏緋沒想到還有評審環(huán)節(jié),一時有些怵,干笑了聲:《瀑布》。 Sam眨眨眼,又晃了晃手里的評審卡片:那我要好好欣賞了,結束請我喝咖啡,我給你們打滿分。 夏緋假笑得臉上肌rou都在發(fā)緊:當然當然。 火速轉身坐下,表情立刻垮掉,給曹女士發(fā)消息如此一說,曹女士挺不以為意。 超人可:切,這個Sam就是個混圈的草包,到處勾搭小姑娘,你不用理他。 夏緋:可我剛剛好像答應請他喝咖啡了。 超人可:。。。。 超人可:你有?。?/br> 超人可:對不起,你好像確實有病。 夏緋:曹老板,咖啡錢能報銷嗎? 超人可:微笑/ 超人可:勸你結束快遛,狗皮膏藥粘上,甩都甩不掉。 果然今日不宜出門,但不出門就要在家里直面羅文回家,左右都是為難,夏緋只好怪自己感冒的腦子不好使,連帶著運勢也很糟糕。低頭搜了會唐綺陽,感冒藥勁上來了,腦袋更加昏沉,她靠住座椅養(yǎng)神,養(yǎng)著養(yǎng)著竟然真的半睡了過去。 朦朧中劇場關了燈,主持人上臺說了幾句開場白,然后大銀幕亮起,各個短片輪番上陣。 偶爾張開眼皮,閃過浮光掠影,有城市、有公路、有一張床。立體環(huán)境音穿透音響無比真切,男男女女的對白響在耳邊,好似一場迷亂的夢境。 夢里大雨傾注,他的聲音響起來:meimei?為什么起這個名字? 黑貓頂著油亮的皮毛躺在她手心,然后她聽見自己回答:因為我上學到工作一直是年紀最小啊。 他笑出聲:原來meimei是你自己。 身體傾過來,貼合處密密一層薄汗,他將手覆在她手上,像在逗貓,又像在逗她:那叫聲哥哥聽一聽。 這場夢很真實,或者本身就是真實,夏緋卻讓自己醒來,似乎不敢再夢下去。 大銀幕上光影流轉,直至字幕表滾動,掌聲雷鳴般響起來,她也沒能知道故事講得什么,只是跟著鼓掌。她今日不是合格的觀眾,心緒繁多來來回回,是一筆算不清的糊涂賬,連濕熱的掌心都引她心亂。 強撐著精神又看了幾部,《瀑布》被放在了最后。 到底是大眾檢閱,夏緋沒由來有些緊張,收起心緒坐挺身體。 都是爛熟于心的鏡頭,女主角從城市到鄉(xiāng)下,一路跋山涉水尋找瀑布。最后一場戲,她終于聽見瀑布聲,卻不敢再走,一群村民從身邊路過,直到最后一個小女孩擦肩,她才鼓足勇氣追上去問瀑布怎么走,小女孩指給她,說只要翻過這座山。 拍攝時資金捉襟見肘,全員上陣當群演,夏緋穿著并不合身的當地服飾,混在村民中間,一只手拽住小羊不要亂跑,另一只手還要扶住搖搖欲墜的頭帽。 便想起那段云南山里的時光,翻山越嶺去尋瀑布、追山火,坐著敞開后門的面包車跌跌蕩蕩。還是感謝曹女士把她從床上趕起來,剪輯室看了一百遍,哪有大銀幕來得漂亮。 影片在女主角走上山路的背影中結束了,接二連三的掌聲響起來,并不十分熱烈,但也不算冷清,大概只能算部一般的片子,好在灌注了他們的真心。 全部放映已經結束,廳里亮起燈,各個片子的主創(chuàng)被邀請上臺。夏緋自覺排在最末一個,自我介紹也簡單得可憐:我是《瀑布》的主創(chuàng)夏緋。 鼻音很重,站她旁邊的人不動聲色地挪遠了些。 主持人道:具體是什么職位可以和大家說一下呢。 夏緋笑答:其實沒有特別明確的分工,就是一幫朋友一起拍片,聯合編劇、聯合制片、聯合導演,還要客串群演。 哦哦,那真是一幫很不錯的朋友呢。 夏緋點點頭:是,很難得。 后面就是問答環(huán)節(jié),觀眾提問大多集中在幾部,夏緋一時閑站著,視線掃到觀眾席,Sam又在沖她打招呼,她假裝沒看見,收回目光去找一會結束從哪個出口溜會比較快。 可那目光掠過的,分明有個不一樣的面孔。 夏緋以為自己眼花,重新看過去,高眉深目的一張臉,她曾隔空細細撫過,此刻正注視著她,微微笑著。 心跳幾乎停滯。 過去的七年間,她想象著無數次和他不期然的遇見,在地鐵上逡巡每一個面孔,在街角構想打招呼的姿勢,可S市茫茫,千萬人口里她只是自作多情。 命運遲來,在本周內,贈給她第二次重逢。 分明曾對著太陽許諾,下定決心,做個好人。 夏緋?主持人突然叫她。 是觀眾席有人向她提問,正等她作答。 夏緋回過神,道了聲歉:可以再重復下問題嗎? 我是想知道,結尾為什么停在女主角去找瀑布的路上呢?是沒有拍她找到瀑布的場景嗎?但我看海報劇照里是有瀑布的。 提問的觀眾站在離他并不遠的位置,所以她仍不可避免地將余光放到他身上??此磉叺呐熳∷直叟e起手機,他順應著低下頭去,兩個頭湊在一起細聲交談,然后又齊齊抬起頭來,就像每一個在等待她回答的普通觀眾。 原來,他喜歡的人是長這個樣子,漂亮,明朗,成熟,嫻靜。 心里那根弦突然松掉了,重逢是偶然,不需要任何多余的解讀。 拍了,夏緋清了清嗓子,恢復如常:是拍了女主到達瀑布底下的場景的,但最后剪掉了。 提問的觀眾蹙眉:是瀑布戲拍得不好嗎? 夏緋搖頭:拍得很漂亮,但我們覺得,讓故事結束在前面會更好一些。 觀眾們明顯有些困惑。 夏緋想了想,慢慢解釋:就像感冒一樣,可能三天就好了,也可能會花半個月。我們討厭生病,是因為總是只記得病去如抽絲的難受,但說不清到底是在哪一刻,突然就恢復了健康。女主角去看瀑布的執(zhí)念,就像生了一場大病,看到瀑布的結局固然會給人希望,但就算還有一座山、兩座山、十座山也沒關系,慢慢翻越過去,慢慢地走,不用急著好轉,也是可以的,因為總是會痊愈。 她這番話說得云里霧里,自己都沒梳理好思緒,提問的觀眾卻思考了幾秒,點了點頭:謝謝解釋,我很喜歡這個結局。 劇場氣氛一時有些沉悶,主持人搭腔開起玩笑:但感冒還是建議吃藥哈,愛護身體。 夏緋笑笑:已經吃了,活著要緊。 活動后半程都在順利進行,周時偶爾進入視線,夏緋也只是如常把他當作普通觀眾。那番云里霧里的回答似乎也勸服了她自己,這場重感冒來勢洶洶,但總會好轉,不用急也沒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