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趙好幾乎是立刻就抓到了重點, 問道：“呂夫人，元老爺口中的參茶是你喂的嗎？”

    呂氏一愣，也反應(yīng)了過來, 說道：“不是！那時丫鬟和看守就在外面, 我哪里有時間去喂參茶？我只點了書案上的燈看了一眼元逢春，確認他死了，便將燈???盞扔了！”

    先前因為設(shè)計被趙好揭穿，呂氏一直魂不守舍, 竟忘了參茶之事，這廂想起來, 立刻意識到事情不對。

    呂氏直起身體, 猛然高聲叫道：“我沒有喂他參茶！元逢春在我進去前就已經(jīng)死了！他不是我殺的！”

    “你在撒謊！”

    眾人轉(zhuǎn)頭去看，出聲的果然是一直站在一旁的二少爺元松。

    畢竟若元老爺不是死于呂氏之手, 那么唯一有機會成為兇手的只有一直陪著元老爺, 且在呂氏到來之前離開的元松了！

    不論是為了那即將到手的家產(chǎn)，還是馬上就要扣到他頭上的弒父罪名，元松都一定要咬死兇手就是呂氏。

    可兇手真的是呂氏嗎？趙好忍不住想, 她方才都已經(jīng)認罪了，甚至懶得詳細描述作案過程。若不是元杏突然發(fā)問，呂氏現(xiàn)下大約已被押去縣衙的死牢了, 她會在這個時候才突然再次開始狡辯嗎？

    呂氏果然也急道：“方才我都已經(jīng)認罪了，若非真的不是我所做之事，現(xiàn)在何必改口！”

    元松冷笑道：“螻蟻尚且貪生，更何況人乎？先前不過是你沒找到狡辯的借口, 現(xiàn)下有人發(fā)問, 你自然順水推舟！不僅想自己脫罪, 還要將我也一起拉下水！不愧是能殺夫的婦人, 好毒的心啊！”

    “知縣大人！”元松悲憤地朝知縣一拱手，“您與我爹生前有過交往，應(yīng)當(dāng)是知道他原本就屬意于我的！那晚爹他分明就要寫下遺囑了，我為何要殺他？即便退一萬步說，我真的有殺心，何不等遺囑寫完再動手？分明是呂氏想要誣陷我！好叫我下了獄，她的兒子還有機會奪取家產(chǎn)！望您明查！”

    知縣坐在太師椅上，人都已經(jīng)要傻了，怎么元松又有了嫌疑了？而且兩個人說得都有道理，這叫他如何分辨得出來啊？

    眼下被架在上面要做個評判，知縣只想埋怨冰窖里的元老爺，你活著的時候是怎么當(dāng)?shù)睦蠣?、怎么?dāng)?shù)牡?？闔府上下，竟然沒有一個人不想要你的命！你倒好，一死百了，留給我三個兇手，叫我拿什么斷案！

    知縣看看呂氏，又看看元松，這這那那了半天，只得看向一旁站著的趙好和衛(wèi)知拙。

    趙好接到了知縣求助的視線，但在沒有證據(jù)的情況下，她其實也無法分辨呂氏和元松究竟誰才是真兇。

    一切似乎只能憑她的直覺去判斷了。

    趙好忍不住扭頭看了一眼衛(wèi)知拙，后者也正看著她。

    衛(wèi)知拙的目光似乎永遠那樣沉靜，不論什么時候她回過頭，都會給予她無限的信任和支撐。

    趙好深吸了一口氣，將目光落在了慷慨陳詞的元松身上。

    她相信自己一開始的直覺，也相信衛(wèi)知拙曾經(jīng)給出的判斷——元松身上一定有什么問題，他不可能與這個案子毫無關(guān)系！

    趙好閉了閉眼，說道：“我竟不知二少爺原來這般能說會道，您和先前表現(xiàn)出來的模樣實在是大相徑庭。”

    “恕我直言，您這樣的人并不比呂夫人更可信?！?/br>
    趙好一開口，知縣果然懷疑地去看元松，后者示弱與人這么久，突然變得鋒芒畢露，確實奇怪。

    元松立刻反駁道：“我自幼既無父親照拂，又無母親疼愛，獨自一人在這府中長大，若是真的軟弱可欺，連什么時候該為自己爭取都不知道，恐怕早就不知死在哪個角落了！如果只是因為我性格有缺，便要說我是兇手，天理何在？！”

    元松說的沒錯，但長河縣的知縣并不是只要有道理就會相信的人。

    后者沒有被元松說服，反倒看著對方，眉頭皺得更緊了，似乎越發(fā)覺得元松這人心思深沉，不可輕信。

    元松見狀，也知道自己失言了，忙又說道：“若要指認我是兇手，你們起碼要拿出證據(jù)來！”

    這句話倒是實實在在地戳中了知縣，后者點點頭，沖趙好說：“確實如此，需得拿出證據(jù)來才算穩(wěn)妥?！?/br>
    趙好聞言，手心里捏出一把汗來，可看到元松的表情后，她竟真的緩緩地點了一下頭。

    “好罷，不就是證據(jù)么？人都說雁過尚且留聲，我不信兇手行兇便能一點痕跡都不留下！”趙好鏗鏘有力地說出這話，朝元松一拱手，大聲道，“二少爺，可否準許知縣派人對您的住處進行搜查？”

    元松一愣，沒料到對方真的接了這話，他看著趙好篤定的視線，下意識地想要拒絕。但他剛張開口，便意識到知縣還在看著他。

    如果這里不撐下去，知縣就不會相信他了。

    元松咬了咬牙，說道：“自然可以，身正不怕影子斜，沒做過的事，還怕你們搜嗎？”

    趙好看著元松的反應(yīng)，越發(fā)篤定了自己心中的想法，回頭看向衛(wèi)知拙。

    兩個人對視了短短一瞬。

    衛(wèi)知拙若無其事地收回視線，隨后一言不發(fā)地帶著長河縣的衙役們?nèi)ピ傻脑鹤永锼巡樽C據(jù)了。

    大堂中一下子安靜下來。

    元棲扶著呂氏坐回了座椅上，母子二人喁喁私語，不時看向一旁的元松。知縣坐在上首，有些焦慮地等待著。元杏安安靜靜地在自己的位置上發(fā)呆，就好像剛才提出問題的人根本不是她。

    而趙好在看元松，眼睛一眨也不眨。

    她似乎沒有發(fā)覺，自己和衛(wèi)知拙呆的久了，看人的眼神也越來越像那家伙。趙好視線中那種似乎洞悉了一切的穿透力讓她對面的元松越來越緊張。

    他從一開始強裝鎮(zhèn)定，到后面漸漸開始忍不住懷疑，他是否真的處理好了一切？他有沒有像呂氏一樣丟了物件在現(xiàn)場？衣服上有沒有沾染什么痕跡？身上有沒有揣帶什么原本屬于書房的東西？

    沒有，元松心想，他記得自己都有檢查過，衣服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應(yīng)當(dāng)都是干凈的……但他有視線盲區(qū)嗎？會不會真的就有他沒有看到的地方？

    趙好的視線讓他知道，對方已經(jīng)篤定了自己就是真兇。而一旦有證據(jù)被發(fā)現(xiàn)，這個人必定會撲上來死死地咬住他，知縣也不會相信他，他就再也沒有脫罪的機會了！

    不會有證據(jù)的，不會有證據(jù)的，不會有證據(jù)……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忽然傳來一陣嘈雜的腳步聲。

    “我們找到證據(jù)了！”

    知縣猛地站了起來，元松卻是一屁股跌在了座椅上，愣愣地看著對面的趙好。

    趙好面不改色地看向門口，就見衛(wèi)知拙背著手，領(lǐng)著一眾衙役走了進來，其中一個衙役手中拿著一件衣物，正是元松宴席那晚穿的外衣！

    元松跟著看向那件衣物，恍恍惚惚地說道：“不可能，我明明……”

    那衙役卻不等他說話，已經(jīng)上前一步，將那衣服的袖口亮了出來。知縣忙跑下來細看，才發(fā)現(xiàn)在邊角印花處果然有一處不起眼的血跡！定然就是元松殺害元老爺當(dāng)晚沾染到的了！

    知縣怒氣沖沖道：“元松！你還有什么話可說！”

    元松看著那處血跡，心想，原來這里有這處血跡嗎？他竟漏了？難道真的是他命該如此？老天注定他什么也無法得到？

    “元松！”知縣大喝一聲。

    元松猛地回過神，看向知縣，呆愣了片刻，忽然大聲笑了起來，說道：“是！是我殺了他！他不該死嗎？元逢春不該死嗎？！”

    “是他強娶了我娘做妾！是他逼著我娘生下了我！可我娘死了，他有傷心過哪怕一天嗎？我娘死了，他有關(guān)心過我哪怕一次嗎？他這樣的東西，算什么相公，算什么爹，又算什么人？！他憑什么活著！”

    “明明都是一樣的出身，為什么有的人天生就受疼愛，有的人天生就要被忽視？他喜歡的人就什么都有，他不喜歡的一分一毫都別想拿到！就連我自己費盡心機爭取來的東西，他都不愿意給我！”

    原來元松自小在元府生存艱難，吃穿用度沒有一樣不看人臉色，最慘的時候，甚至要對下人卑躬屈膝。而遭人奚落時，他的身世也是最常被拿出來嘲諷的話題。

    這樣的情況，元松對元老爺懷有恨意再正常不過，即便是后來用手段得到了元老爺?shù)南矏郏獥鋵嵰惨恢睂λв袘岩珊头婪丁?/br>
    案發(fā)當(dāng)晚，元老爺剛罵完大少爺元棲，正是心情激動的時候。元松便旁敲側(cè)擊，嘴上說大哥乃是長子，您日后還要倚仗他云云，實際上是慫恿元老爺趕緊將遺囑定下來，以免家產(chǎn)落在他最不喜歡的元棲手中。

    元老爺正是信任他的時候，果真沒有懷疑，便決定要先將遺囑立好。

    然而寫了沒幾個字，孫氏便帶著他曾經(jīng)最喜愛的元梁進了書房。

    雖然元老爺同樣呵斥了老三元梁，并叫對方向他道歉，但作為旁觀者的元松清楚地看出了元老爺待老三和老大的不同。

    面對元梁，元老爺?shù)恼Z氣和態(tài)度其實要溫和得多，更像一位真正的父親在責(zé)怪兒子不懂事，而非以老爺?shù)纳矸莩庳?zé)他人。

    畢竟是曾經(jīng)最疼愛，???并且疼愛了十多年的兒子。

    元松在這時心中就已有不平，誰料就在婢女送來參茶沒多久，元老爺竟然還忽然說自己頭疼不適，遺囑改日再寫。

    這個時候，不論元老爺是真的頭疼還是假的頭疼，元松心中都只有一個想法。

    他改主意了。

    這個不配被他叫爹的人又改主意了，他要將他辛辛苦苦爭來的東西又轉(zhuǎn)手交給其他人了！

    在元松反應(yīng)過來之前，他已經(jīng)拿下了一旁燈盞上的蠟燭，用底座重重地敲到了元老爺?shù)暮竽X上，后者一聲不吭地便倒在桌上，斷了氣。

    元松愣愣地站在原地許久，直到元老爺?shù)难搅俗郎?，他才猛地反?yīng)過來。

    他殺人了。

    有那么一會兒，元松六神無主，根本不知道自己應(yīng)該怎么辦，但很快他就找回了理智。

    無論如何，不能讓人知道元老爺死于他手。

    元松在那短短的一刻鐘里想了無數(shù)種方法，但都被他一一推翻，最終他意識到，桌上的參茶才是他最有力的不在場證明。

    只要在其中下毒再灌給元老爺，讓人認為元老爺是中毒身亡的，那么腦后的非致命傷就不會有人認真去查了。

    而就算本地的知縣突然轉(zhuǎn)性，非要找到腦后傷的兇手是誰，他也有即將寫完的遺囑作證，完全可以一推四五六，隨意誣賴給其他人。

    但毒藥去哪里找？

    元松摸了摸身上，忽然想起了老三元梁先前離開時的眼神。

    對于元梁這個奪取家產(chǎn)的最大競爭對手，元松一直在私下里偷偷對其保持著關(guān)注，自然也對對方的一些情況了然于胸。

    他知道元梁想要毒死元老爺，并且也完全沒有要提醒元老爺?shù)囊馑肌?/br>
    畢竟人家父子情深，就算他說了，后者也一定不會相信。況且他為什么要說？待元老爺立下遺囑后，借老三之手早日將家產(chǎn)攬入懷中不好嗎？

    雖然出了意外，之前的計劃是行不通了，卻不知眼下老三是否還能幫他一把？

    元松用身上的碎銀確認了茶中果然有毒，便立刻將其灌到了元老爺口中。奈何元老爺已經(jīng)死了，茶湯灌不了多少，反倒灑了出來，十分顯眼。元松只得將多余的參茶倒在了院子里，留下一半在碗中。

    隨后他又將兇器歸位，吹熄了蠟燭，這才整理衣物，離開現(xiàn)場。

    元松狀若癲狂地笑了一下，說道：“我后來從孫氏那里聽到書房里亮著燈，便知道我后面一定還有人進去過，并且沒有呼救。我還以為能徹底把嫌疑甩到那一個人身上，沒想到……”

    “沒想到我檢查了那么多遍，竟漏過了那一處血跡。可能這就是天意弄人吧，哈哈哈哈，天意弄人！是老天爺他不幫我！”

    趙好站在衛(wèi)知拙身旁，靜靜地看著元松發(fā)瘋，直到這時，才神情復(fù)雜地開口說道：“二少爺，你有沒有想過，并非是老天爺不幫你。”

    “而是因為你做過的事，你自己心虛?！?/br>
    元松一愣：“什么？”

    趙好看著他，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她握著衛(wèi)知拙的手，攤開來給眾人看——上面一線紅痕，這才是衣服上血跡的來源。

    “我們什么都沒找到，那件衣服不過是拿來詐你的?！?/br>
    “你和元老爺?shù)氖挛也挥柙u價，但有一句話你沒有說錯。身正才不怕影子斜，”趙好低聲說道，“做過的事一定會留下痕跡，即便不在人的眼中，也在你的心里。”

    “對不住，二少爺，但你已經(jīng)承認了，你就是真兇?！?/br>
    整個大堂一下子就安靜了下來，知縣都被趙好這一下給炸翻了，定睛一看，果然發(fā)現(xiàn)衙役中有人神色閃躲，想來是進門之前都商量好了的。

    元松聽到趙好的話后，先是怔愣，隨即便徹底瘋癲了，面目猙獰，怒吼著便要撲上來找她拼命。

    趙好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抬腿踹了他一腳。雖然收了力氣，但還是叫清瘦的元松飛出去一丈遠，被反應(yīng)過來的衙役們押在了地上，掙扎著怒罵不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