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纓無奈地道：“有事兒的時候話多，沒事兒的時候我就少說兩句，攢著?！?/br>
    “噗——”一個年輕的仆人口中的飯噴了出來，撲了一桌子，含著半口飯說：“話還能攢？”

    祝纓眼疾手快捧著碗又將桌上離自己最近的一盤比較滿的菜端了起來，險險沒被他噴到。等他噴完飯，又從容將菜盆放下，接著吃。

    肇事者被同伴拽離桌子捶了一頓。

    陸超道：“話還攢？還是懶得應(yīng)付咱們？”

    祝纓道：“二哥，你都說‘應(yīng)付’了，真要我應(yīng)付？”

    陸超道：“瞧瞧他，我還好心帶他來呢，他跟我說話就這樣?！?/br>
    “他跟誰說話都這樣?！苯鹆疾恢缽哪睦锩傲顺鰜怼Ｋ墒沁@些仆人心中的榜樣，仆人出身，雖然是因?yàn)檫\(yùn)氣，但也是自己努力，都做上官了！老婆、房子、兒子都有了！

    所有人都站了起來，金良往祝纓頭上敲了一下：“以后都是自己人，他們沒壞心，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你告訴他們，我叫他們賠禮，不許暗中坑他們！”

    祝纓道：“說清楚，我什么時候坑過人了？”

    金良沒理她這一句，對眾人道：“你們也是，以后就知道了，都好好的，不許淘氣。三郎？”

    祝纓道：“好?！?/br>
    金良放心了：“行了，吃吧，哎，不夠了再添，想吃什么叫他們再上！你正長個兒的年紀(jì)呢，多吃點(diǎn)rou！”

    “好?！?/br>
    他這一通話說完，在各人心里又起了些波瀾。祝纓捏著筷子像是吃不下飯的樣子，對陸超開玩笑道：“他這一來，我的人緣兒就完了。本來面子上還說得過去，以后處著就知道為人了，現(xiàn)在就要扒開了露出里子，那可就看不得了，真的也像假的了?！?/br>
    凡事就怕坦蕩，一旦挑明了說，就能免了許多因?yàn)椤安幻鳌倍a(chǎn)生的隱晦猜測。

    眾人本有點(diǎn)疙瘩的心，因這一套話熨平了許多，道：“金大哥為人響快，想到什么就說什么，很關(guān)照我們。”同時也覺得祝纓也有點(diǎn)坦蕩了。祝纓道：“我明白的?！?/br>
    坦蕩人祝纓自此算是在鄭熹的仆人群里落了腳，能不能站穩(wěn)就看她自己了。

    張仙姑很緊張，時不時問她與這些人的相處，祝纓心里有數(shù)，并不總與他們混在一處而是保持一點(diǎn)距離，借口是要照顧祝大的傷。

    晚上在驛館安歇的時候，她跟金良要一個單間，一家三口住，說為了方便照顧祝大。其他的再不要什么特殊的照顧。

    金良道：“這個方便，讓大嫂先收拾屋子安置，你隨我來，你得學(xué)學(xué)行禮！”

    祝纓道：“哪個大嫂？”

    “不是你娘嗎？”

    “你管我娘叫大嫂？”

    金良道：“不然呢？我這年紀(jì)叫她嬸子？各論各的！少啰嗦，快隨我過來！”

    金良將祝纓帶到鄭熹面前，鄭熹道：“左右無事，你來給他說一說。”

    金良也不推辭，將祝纓帶到隔壁，親自教見禮怎么見、問好怎么問、如何稱呼一類。

    祝纓這待遇是府中仆人們所沒有，大家都在猜，難道是沈瑛的囑咐？可看著又不像，如果是照顧，就不該讓她跟仆人們混在一起呀！

    這些事兒祝纓都不放在心上，她只想全力應(yīng)付了鄭熹，好叫盜墓案最終結(jié)案前別把祝大又給扯案子里去。

    鄭熹看祝纓本來就有那么點(diǎn)兒喜歡，不出三天，凡金良會的禮數(shù)，祝纓就都學(xué)會了。鄭熹嘴上不說，心里卻很喜歡，途中無聊，不免技癢，又親自教了點(diǎn)進(jìn)出皇城的常識——大理寺在皇城的前半部分，所謂前朝后宮。

    這個祝纓學(xué)得更快，鄭熹心情極好，還要故作不經(jīng)意地問：“陳大郎總與你說話？”

    “嗯，問大姐的喜好、經(jīng)歷之類。不像是懷疑身世?！?/br>
    鄭熹道：“你又知道了？”

    “嗯?！?/br>
    鄭熹被噎了一下。祝纓就添了一句：“還問了干娘和死了的那位，問有沒有忌諱的事之類?！?/br>
    鄭熹臉色緩了一下，道：“你要為她好，陰私事就不要告訴陳大?！?/br>
    “好?！?/br>
    沒過幾天，祝纓已經(jīng)學(xué)會了一個“吏”所需掌握的所有禮儀了。鄭熹又拿出一本律法書讓她：“識字么？”

    祝纓道：“識得?！?/br>
    鄭熹道：“拿去看，不懂的，不認(rèn)識的來問我。本該將律令格式都學(xué)會，眼下沒功夫叫你先學(xué)個三年五載再做事，你先將大致的條目通讀，也就勉強(qiáng)夠用了。這是一套律條，你先讀第一本，看完這一本，回來交功課，我再給你下一本?！?/br>
    “好?！?/br>
    祝纓白天趕路，晚上吃完飯就看書。張仙姑心疼女兒，又想驛站不用她自己花錢，只要女兒看書，她就給女兒單點(diǎn)一盞燈，點(diǎn)兩個燈芯！都挑得亮亮的！

    祝纓讀書很快，記性也極好，三天后就將書拿去給鄭熹“交功課”去了。鄭熹詫異地問：“都看完了？”

    “是。”

    鄭熹也不翻書，隨口抽問：“何為十惡？”

    “謀反、謀大逆、謀叛、惡逆、不道、大不敬、不孝、不睦、不義、內(nèi)亂。”

    “何為八議？”

    “親、故、賢、能、功、勤、賓、貴。”

    “笞五十，贖銅幾斤？”

    “五斤。”

    鄭熹問道：“你以前讀過律條？聽人說起過？”

    祝纓道：“沒有?！?/br>
    金良、陸超陪在鄭熹身邊，兩人都側(cè)目——這記性也忒好了！

    鄭熹又問了幾個問題，越問越細(xì)，祝纓都答了上來。鄭熹就給祝纓換了一本：“繼續(xù)讀。”

    祝纓一走，鄭熹眼風(fēng)一掃，見金良他們吃驚的樣子，問道：“怎么樣？”

    陸超道：“記性也太好了！”記住主人的吩咐，是合格仆人的必備技能，卻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能記得大概意思就算不錯了。能記得一字不差的，就有很大的機(jī)會成為貼身仆人。而識字、看書極快，還是這種枯燥的學(xué)問書，還能記住，放眼讀書人里也是少數(shù)。

    金良就說：“怪不得他念著馮小娘子的好?！?/br>
    金良知道祝纓“私塾窗戶下偷聽”，當(dāng)時只道是尋常，如今一看，他這“偷聽”恐怕比別人正經(jīng)學(xué)的還要強(qiáng)！于妙妙和花姐許其偷聽之恩，對祝纓和對資質(zhì)平平的人意義是不一樣的。祝纓“偷聽”是魚躍入海，普通人偷聽，可能就是喝口涼水解一時渴。而有的人正式坐在課堂里聽課，都像是一口冰水灌下去，叫他跑肚。

    金良自己有兒子了，也讓孩子讀書，讀得如何真是不說也罷。他說：“要是我有這樣的兒子，寧愿挨祝大那樣的打！”

    鄭熹心道：嗯，那我揀到了。

    第二天，金良就把祝纓叫去跟自己同桌吃飯了。祝纓道：“干嘛呀？”金良道：“叫你吃飯還不好？跟他們在一桌坐，他們還要打趣你，我不打趣你?！备蕽傻热说溃骸拔覀冊趺创蛉に?？都答應(yīng)你了，要好好處的，怎么會說話不算數(shù)？”

    祝纓也斜著眼看金良，道：“你有古怪！”

    金良提著她的領(lǐng)子給拎到了自己的桌子上坐了，這張桌子只有三個人，另兩個也是軍官，都是正經(jīng)的朝廷低級武職，并不是豪門親隨出身。他們只是出趟差，回去依舊在自己的營里當(dāng)差，對祝纓就只有一點(diǎn)點(diǎn)好奇，并不熱絡(luò)也沒有競爭。

    這一桌吃飯比那一桌要清凈許多，菜色也更好，量也足。

    吃完飯，金良就安排了甘澤就去趕祝纓的騾車，自己揪著祝纓說：“你別自己趕車了，得學(xué)學(xué)騎馬。趁著有驛馬，路上練練。上京以后一定用得到的。”

    祝纓于是白天學(xué)騎馬，晚上讀書，心情好得不得了，對上京也沒了怨言，她很珍惜這樣的機(jī)會，愈發(fā)用功。心底的警惕一點(diǎn)兒可也沒放松：鄭熹這么待自己，本錢可是花了不少，不曉得要找她要多少利息呢！

    她并不知道，這些對鄭熹而言不過舉手之勞，根本不用花他一文錢。正如于平、黃先生給她辦戶籍，連費(fèi)的紙張筆墨，都是衙門的。然而這些對她而言，是上天入地求也求不來的。

    祝纓再珍惜，也架不住老天下雨。下雨，就不適合她這樣的新手再練習(xí)騎馬，雨天趕車也比晴天難不少。虧得是在走官道的情況下，她還能湊合，否則只會更難。

    甘澤依舊過來幫她趕車，讓她進(jìn)車?yán)镒?，張仙姑十分過意不去，一迭聲地道謝。甘澤道：“不礙事兒的，我本來就是要趕路的?！弊＠t也穿著蓑衣戴著斗笠坐在車轅上陪著他，說：“我學(xué)著點(diǎn)兒，明天再下雨就能自己上手了。”

    甘澤道：“美的你！下雨可不同晴天，晴天上手快，雨天可不行。進(jìn)去吧，這鬼天氣！這個時節(jié)怎么還下雨？這會兒都快冬天了，下雪都使得了！”

    當(dāng)天晚上雨停了，第二天趕路的時候又下了，第三天依舊是白天下雨夜里停，十分邪門！

    第四天的時候，沈瑛看著天上落雨，有些躇躊，問鄭熹：“要不，今天就不走了？”他們還沒什么，女眷們也有車，淋也淋不著他們。但是雨天路滑實(shí)在難行，再出個翻車的事故就不好了。

    鄭熹道：“再走一天，走慢一點(diǎn)。明天還這樣就在驛站住兩天，等天徹底放晴?！?/br>
    沈瑛道：“好！”又說天氣邪門。

    鄭熹道：“就這幾天，應(yīng)該不致成災(zāi)?！?/br>
    “那倒是，秋糧已經(jīng)收完了，只要不霉壞就不是大問題。”

    兩人聊了幾句，又趕了一陣路。在下一個驛站停下的時候，沈瑛道：“還是不要趕路了吧？這雨總不停，有驛站就先歇下，為趕二十里路，被困在路上就不值了?！编嶌鋵ι蜱溃骸敖裉熠s路很值得，瞧，那是誰？”

    那邊檐下蹲著個百無聊賴的身影——周游！

    周游是與鐘宜一路的，他們比鄭熹等人早幾天動身，走的時候鄭、沈二人還出城送行的。知府死了的時候周游就想走了，鐘宜硬是等了幾天，等知府出殯了才走，這樣顯得自己并不心虛。但又得比鄭、沈二人回京早，因?yàn)樗鰜淼靡苍?，不能回去的太晚顯得比晚輩無能。

    方方面面都考慮到了，就沒料到天公不作美，一場雨將他們困在了這里，而鄭、沈二人冒雨趕路又追上了行程，這下要一起回京了。

    兩路欽差的奏本早就已經(jīng)一個賽一個地送進(jìn)京了，奏本中各自陳述，已隔空在御案上小小爭搶了一回功勞。

    鄭、沈二人不急，他們出京晚、差使辦得也利落，鐘宜就不行，他出京早，還是個爛攤子，干得看手段雷厲風(fēng)行看效果是拖拖拉拉。

    如今又遇到了，眼見又是一場暗流涌動。

    第34章 會合

    周游雖是個富貴公子，卻不是個悲春傷秋的性子，趕路的時候遇到下雨，一天半天的他還能耐著性子賞雨，連下個幾天他就不耐煩了。

    他還押著囚犯，囚車也沒個雨篷擋著，一干犯人腦袋上能混個斗笠都算鐘宜體恤了，到前天，終于有人病倒了，雨又大，他們只得在這里停下來。今天又有消息傳來，前面有一段路被雨水沖壞了，至少要等天放晴了才能走。

    這都出來多久了？差使還沒辦好，又要耽擱了，連鐘宜都有點(diǎn)繃不住了。

    現(xiàn)在，鐘宜在屋里讀書寫字，周游不想去觸他的霉頭也不敢找個唱曲的陪酒劃拳或者與人賭錢解悶，只好蹲在檐下了。

    偏偏在這個時候，鄭熹來了！

    鄭熹還沒覺得怎么樣，周游心里先不痛快起來了，他就蹲著，斜著眼睛歪著嘴看鄭熹。鄭熹也不與他計(jì)較，依舊溫和有禮地說：“原來你已經(jīng)到了。鐘世叔在休息么？容我先安頓下來就去拜會?！?/br>
    周游憋了半天，終于憋出來一句：“你也到了啊！我去告訴世叔一聲?！闭酒鹕?，胡亂沖鄭熹的方向揖了一揖，也不知道是對鄭熹的還是對沈瑛的，又或者是籠統(tǒng)對所有人施了一禮。

    鄭熹與沈瑛對望一眼，都露出來了無奈的笑，又相互讓著進(jìn)了大廳。金良等人與驛丞交涉，安排住宿。驛丞陪著小心，說最好的房子給了鐘欽差了。金良笑罵：“只要按著品級、差使來，一應(yīng)的供應(yīng)都用心辦好，誰還故意為難你不成？”

    驛丞如蒙大赦：“那是一定的！都有的！只除了院子比那位往旁邊了一點(diǎn)兒，旁的都是一樣一樣的?！?/br>
    因?yàn)橄掠?，多了一些阻滯在此的官員、往來傳遞公文的差役，見此情景都在心里贊一聲鄭熹年輕謙虛，真是前途無量。

    鄭熹除了隨從又押了犯人，沈瑛又帶了外甥、外甥女一大家子，兩人及隨從又帶了不少土儀，浩浩蕩蕩一大群人安頓下來時天已經(jīng)黑透了。金良很照顧祝纓，在這樣擁擠的情況下還是給了他一家三口一間房子：“離廚房、柴房那兒近了些，不過離馬廄遠(yuǎn)，不太吵鬧。然而是通鋪，委屈你們了，一等有好些的我就給你們換?！?/br>
    張仙姑忙說：“金兄弟這是哪里話？這已經(jīng)很好啦，能撈到這一間還是金兄弟照顧呢?！?/br>
    祝纓問道：“你呢？上頭都伺候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