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jié)
“還用你說?”金良笑罵,“不伺候好七郎,我來看你么?” 祝大聽說他已經(jīng)伺候完了上頭,便說:“那來坐呀,喝兩盅?!?/br> 金良道:“不了,我還得看看那些個案犯,路上淋了雨,傷口要是潰爛了,運氣不好沒兩天就死路上了,這一趟豈不白跑?” 張仙姑道:“那你快忙正事兒吧。” 金良一走,張仙姑就扯著女兒:“老三吶,快,坐下,鞋襪脫了!我去弄盆熱水一來你好好泡一泡腳!” 祝纓這幾天就坐在外面車轅上跟甘澤說話,雨天駕車的本事學了多少不好說,聊天聊得倒把鄭府的底細、京城的新聞聽了好些個。寒雨往下落,頭上身上還好,風一吹雨一飄蓑衣下半個掌腳都被打顯了。 祝大讓她別忙,張仙姑道:“你懂個屁!她不能受寒!快,坐下,鞋襪先脫了,又濕又涼糊在身上能好受么?他們還卸車、侍候主人家,泡完了腳也趕得上吃飯。吃完了飯你再回來,全身都暖暖和和的才好看書。” 祝纓坐在鋪沿上泡腳,又暖又舒服,低頭看著水盆,想到了花姐,也不知道她怎么樣了。張仙姑拿出雙新鞋來:“來,新做的,穿這個。”祝纓回過神,說:“下雨呢,地上濕,不穿這個,拿包袱里那雙舊鞋就行。等天晴了,到京城我再穿這個?!?/br> 張仙姑道:“那還是大娘子給置辦的呢,那會兒天沒這么冷,現(xiàn)在穿了不暖和?!表樖职褲裥拥固徇^去控水好讓它干得快一點。 祝纓翻出舊鞋來穿了,有點緊,不過穿著去吃個飯是沒什么問題的,就說:“沒事兒?!?/br> 一會兒驛卒就提了一食盒吃的進來,祝纓接了,張仙姑道:“你去吃飯吧,他們那兒也該開飯了,學精點兒,跟人家好好說話。” 祝纓把飯擺好才走。祝大往桌邊一坐:“還不吃?”張仙姑道:“水還熱呢,我也泡一泡,熱水倒了怪可惜的。你也先別吃過來泡一泡!” …………—— 飯廳里熱鬧極了! 兩撥欽差的隨從,就將飯廳填得快滿了,再加上一些過路的,都是夠格住驛站的人。鄭熹、鐘宜等人都不在這里,金良是可以單獨去吃的,不過他在軍中的習慣是與手下人一道,在這里也還與這些人一起。他還是帶著祝纓和兩個小軍官一桌吃。 祝纓的飯量在他看來略小了些,他說:“你多吃點兒,能吃才能干!養(yǎng)得壯一點了,我教你兩手武藝,怎么樣?” 祝纓捧著碗,頭也不抬地道:“不學?!?/br> 金良不樂意了:“憑什么呀?旁的都學,我這武藝不學?一般人求著我想學我還不教呢。” 祝纓放下碗:“你多長多寬,我多長多寬?咱倆路數(shù)能一樣么?不學不學?!?/br> 金良聽他說得在理,十分遺憾地說:“不學拉倒,想學我還不教呢?!?/br> “你要有旁的本事我就學了?!?/br> “你想學什么呢?” 祝纓道:“我還沒想好,好些以前不知道的本事這回跟大伙兒一路走來才見識到,我得好好想想學什么。” 金良道:“吃你的飯吧!” 兩個軍官看了都笑,金良道:“還有你們!吃飯吧你們!” 祝纓道:“你不吃了?” 金良道:“我看這雨一陣一陣的,去把他們安排了?!?/br> 祝纓道:“還有人沒安排?我看都在這里了呀?!编嶌溥@一隊人馬她早就記在心里了,連陳府帶來的傭人她都心里有數(shù)了,還有幾個人沒在這里吃飯,幾人都是主人的心腹或者貼身伺候人,應該是在主人那里了,不應該沒安排好。 金良道:“那幾個囚徒。頭先把他們放在避風的地方,現(xiàn)在雨一陣一陣的,得給他們找個帶頂?shù)牡胤?。鐘欽差那兒已經(jīng)有病倒的囚犯了,咱們這兒不能跟他們似的?!?/br> 一個軍官道:“現(xiàn)在哪有地方安置他們?房舍與鐘欽差的人對半劈開,還有些過路傳信的、又有兩個赴任、解職的,自己人都還擠呢?!?/br> 金良道:“我看看去?!?/br> 過了一陣兒金良回來,說:“妥了,都扔到柴房里去了?!?/br> 祝纓問:“所有的囚犯?鐘欽差那里的呢?” 兩個軍官低聲說:“鐘欽差一向嚴厲,這回火氣又大,落他手里的我看要倒霉。嘖!” 金良道:“說話時小心些?!?/br> “沒事兒,他們的人坐在那里呢,聽不到?!?/br> 祝纓就聽他們說了一些小官們猜測的官場的事情,也聽得津津有味。吃完了就回自己房里讀書,張仙姑依舊給她點兩根燈芯,祝大無聊得拿出三枚銅錢翻來覆去的扔。張仙姑罵道:“她念書哩,你又搗亂!” 祝大站起來說:“我出去一下?!?/br> 張仙姑道:“你又要干什么好事了?你那案子還沒了結呢,叫人看了再給你逮回去!” 祝大不耐煩地道:“欽差都說結了,給我開脫出來了……” “也沒說你是好人!” 兩個在屋里吵,祝纓打小已經(jīng)習慣了,依舊看書。最后,祝大說:“行行,我裝死。唉,不知道徐老道怎么樣了?!毙炖系谰褪悄莻€當中人的老前輩,他也是倒霉,就招了同行們一起賺點錢他抽個頭,結果進案子里,也跟著一道囚車上京。 張仙姑道:“要不你跟他換換?” 祝大才不說話了。 祝纓道:“天黑了,別出去,現(xiàn)在驛站里人多,再叫人誤會當賊拿了。要心疼他,明天早上吃過了飯,我跟金大哥說一聲,給他拿點熱乎的,再給他拿條被子。” 祝大猶豫了一下,道:“別連累你。” 祝纓道:“沒事兒?!?/br> …………—— 第二天,祝纓起了個大早,推門一看,雨還在下,又縮回屋里來繼續(xù)看書。 張仙姑道:“哎喲,雨沒停。以前要下雨啊,我得愁死,現(xiàn)在看這雨下的,怪不得大娘子當年說,聽著雨聲好睡覺哩?!?/br> 她以前得愁房子又漏雨了,愁她那只有三分的菜地別被水沖壞了。愁家里的米缸見底了,下雨出不去門就趁不著錢沒錢買米?,F(xiàn)在不用愁了!雨聲,確實還挺好聽的! 天昏暗暗的,張仙姑一個爽利人竟生出了一點點幽思來。忽然又醒了:“哎喲,天暗了!老三啊,先別看書,我給你再點個燈?!?/br> 祝纓剛好看完最后幾頁,心情很好。如果今天上路,這本書就得今晚才能看完。停留幾日對她而言剛剛好,可以在進京前多學一點東西。 不大會兒到了吃早飯的時間,祝纓又對金良說了送點熱湯和被子的事,金良道:“說的也是,一會兒跟他們說,沒被子也多弄些稻草。” 祝纓問金良:“今天能去交功課不?” 金良道:“為什么不能?” “昨天見著鐘欽差,今天再有正事呢?” 金良道:“不礙的?!?/br> 祝纓于是又去找鄭熹交功課,見到沈瑛在,也客客氣氣地行禮。沈瑛表情一滯,看了鄭熹一眼,心道:這小子與之前大不一樣了!阿萌說的還是太籠統(tǒng)了! 鄭熹給祝纓換了本書,讓他回去繼續(xù)讀,看沈瑛目光跟著祝纓走,鄭熹有點不太開心了,說:“天一晴咱們就上路吧,鐘世叔沒什么,這個周游真是讓我頭疼!” 沈瑛收回目光,一笑:“好。平日里不覺得,困在這小小的驛站再有這么一位人物,委實令人吃不消?!?/br> 兩人相視一笑。 他們二人說的這位令人頭疼的人物,馬上就跟祝纓有了一點小小的聯(lián)系。 起因是吃完午飯,祝纓回房看書,陸超隔著窗戶叫她出去。 祝纓撐了把傘出去:“什么事?” 陸超往屋里看了一眼,小聲說:“下雨困在驛站沒別的事兒干了,一同賭一把玩玩?早飯后他們在房里已經(jīng)玩了一陣兒了,下午都說湊在大廳里人多些更熱鬧?!?/br> 祝纓道:“不賭?!?/br> 陸超道:“瞧不起我?” 祝纓無奈地道:“我沒錢?!?/br> “我借你。” “不用還嗎?” “想得美!” 祝纓道:“那就不賭了,我還養(yǎng)家呢?!?/br> 兩人說話的功夫,又有幾個人過來,都說一同去。祝纓道:“那我看著?!?/br> “哎~這就對了!” 祝纓道:“等我一下,我跟家里說一聲?!彼鷱埾晒谜f出去,小伙伴叫她一起說話。張仙姑覺得人不能太不合群,就說:“去吧。”祝纓也不拿錢,空著兩手就走了。 陸超他們就在大廳里,將幾張桌子拼成了一張大賭桌,有人拿來骰盅。祝纓道:“這樣倒熱鬧?!睋u骰子,一群人圍著賭大小、喊來喊去,最是熱鬧。相較起來打牌就算斯文的了。 陸超道:“對吧?來?。?!” 祝纓沒說自己會,就在一邊看著,陸超等人搖了幾把,也有輸有贏。輸了的說骰子不對,陸超坦然將骰子砸了,確是一副正常的骨骰。指他作弊的人有些訕訕的,陸超一笑:“咱們接著玩,我那兒還有一副。”又拿了一副來。 賭注漸漸大了一點。甘澤道:“不行,不能賭太大了,叫上頭知道了要打的?!庇谑遣辉偌幼?。 嚷了一會兒,將鐘宜那邊的人也吸引了來,兩邊上頭不大對付,手下人竟湊到了一起賭錢。人一多,各種人體難聞的氣味就濃烈了起來,祝纓道:“陸二哥,我得回去看看我娘了?!?/br> 陸超道:“你多大的人了?有事沒事兒還要找娘?” 鐘宜那邊一個人說:“是要回家吃奶吧?” 祝纓涼涼地看了他一眼,認出來這是周游的小廝,這小子可能早就不記得自己,但是祝纓記得他。這小子沒伺候周游,竟然也跑來賭錢了? 正想著呢,正主來了! “好哇!你們竟然敢賭錢!” 周游才在鐘宜那里吃了一通教訓,他時常被父親的朋友們教訓,這些人也很照顧他,挨了這種教訓他是不會記恨叔叔伯伯們的。但是!鐘宜說他的時候,又一次提到了鄭熹:“他才二十七就已有這樣的涵養(yǎng)城府,我已五十七啦,這次回到京城,我得避位一陣子,你既已領了實職做官就不比還是閑職紈绔的時候,他品級比你高,是你上官,你不能對他無禮了。你要讓我們放心呀!” 周游得了這一頓,又給鄭熹記了一筆?;胤堪l(fā)現(xiàn)小廝偷懶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又聽前廳有吵鬧聲,氣沖沖地過來找茬兒。這小廝運氣好,正在嘲笑祝纓。周游一看,兩邊隨從都有,倒是鄭熹這邊的更多些。 他索性鬧起來,看看鄭熹怎么處置這個場面,他一定要嘲笑鄭熹“治下不嚴”。 鄭熹、沈瑛、鐘宜都來了,看了這場面,都沒說嚴懲。鐘宜命把東西都砸了:“都有錢了是么?每人罰俸一個月?!?/br> 鄭熹對自己的隨從們說:“你們,也一樣?!比缓罂聪蜃@t。 祝纓半舉雙手,道:“我沒錢,不賭的?!?/br> 鄭熹道:“看你的書去!” 祝纓乖乖地道:“是?!?/br> 陸超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起先那副骨骰確實是正常的,后來換的這副是灌了鉛的!這一砸,被大家看出來,可是要了命了。 陸超閉上了眼睛。 “啪!咔!咔!”骰子、骰盅都打碎了,沒人低聲罵他,站他身邊的人也沒打他,他睜眼一看,咦?砸碎的是一副正常的骰子。 邪了門兒了! 那一頭,祝纓回到了房里,將手上的東西往桌上一扔。張仙姑正在窗子邊上做針線,問道:“你拿什么回來了?”祝纓的手掌在桌上一抹,攥成個拳頭,說:“娘,你說個數(sh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