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節(jié)
祝纓笑道:“二位與我同寫個公文,署個名上報就行,別的也不令二位為難,如何?” 董郎中馬上說:“好?!闭f完又覺得自己答得太快,老臉一紅。 祝纓似無所覺,道:“那我就不知天高地厚一次,出頭去了?!?/br> ………… 他們先不去公布名次,而是將所有人召集起來,除了沒有任何親屬的,都要或有父母或有兄弟或有丈夫陪同,一同到京兆府的場地上。 王云鶴還是便服列席,他要看一看祝纓會怎么做。 祝纓與陰、董二人示意,然后就站了出來,先自我介紹是主考官。然后說:“諸位都是飽讀詩書之人,當知‘不教而殺謂之虐;不戒視成謂之暴;慢令致期謂之賊;猶之與人也,出納之吝謂之有司’?!?/br> 王云鶴一點頭。 祝纓又說:“女官畢竟昔日不曾有,故而要重申幾件事!一、凡朝廷約束官員之律令,同樣約束女官。二、女官又有特殊之處,故陛下命我等又詳定條目,于今再次申明。三、大理寺之獄丞,也是獄丞,也是要看守監(jiān)獄的。若有自認怕黑或體弱而不能居于陋室者,我就不讓她再進一次黑屋考試白白受一回驚嚇啦!” 下面也有愿意捧這個主考官臭腳的,一個富貴模樣的中年人站起來拱手問:“大人,不知是什么樣的律令,又是什么樣特別的條目?” 祝纓也就說了一些為官條目,背這些她是極熟的,又特意把“棄官”的事單拎出來說:“諸位想明白,朝廷設官,不是為了與人取笑的?!?/br> 底下面面相覷,有些人并不吭氣,想再看看情況。 祝纓緩了一口氣,又說:“我再講明白一點,官員之父祖三代、籍貫姓名,一一在檔。有怕黑或是別的突發(fā)原因的,現(xiàn)在退出,我也不算她違例,依舊與她一分盤纏。也不要她去過下面的試煉。 如果去了試煉,臨授官前又反悔的,她同父的兄弟想要選官,也是要報父祖的名字的,我可記下了。大理寺容不下這樣戲弄自己的人家。如果授了官,又熬不住,她祖父的名字,也在這里了。已婚者之父與夫亦然。 半個月來諸位也該看明白了,這件事不止大理寺,吏部與禮部也一同監(jiān)場。想想我這話的份量。 不要因為一時抹不開面子,不好意思說自己怕黑,就強撐下去,卻又撐不到最后,反而誤人誤己。 你們能考到現(xiàn)在,你們的學識、教養(yǎng),都是有目共睹的,并沒有缺失。只是因為我要選的是獄丞,才有些微不合。 現(xiàn)在我再問一次,有沒有退出的?” 王云鶴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對范紹基道:“如何?” 范紹基道:“幸虧劉翁不在!” 王云鶴笑得愈發(fā)高興。 那邊,祝纓又說:“現(xiàn)將名次排出,諸位今天可以回去再想一晚,明天還肯過來的,咱們進黑屋,見真章!如果想回的,請看這里?!?/br> 她準備了一堆的銅錢,都是嶄新的制錢,用漂亮的紅繩串起來,在繩結的地方用紅紙封住,用大理寺的墨印蓋上。每貫錢都配一件紅色的帖子,里面寫著某人,試第幾名,因朝廷官位之有限,不得不錯失淑女,十分遺憾。名字的地方空著。 她如此行事,當時就有些人上前領了紅封走人。走的時候卻也都沒有得意之色,有些覺得滿意、達成目的的,也要對她深深一禮。再與陰、董二人行禮,又到王云鶴面前一禮。 這一天結束,大部分人仍是留了下來。 也有人說:“我們早已準備好了,不如就請現(xiàn)在開始!” 祝纓道:“說了到明天,就是明天。諸位請回?!?/br> 等人走了,王云鶴問道:“大理寺批了你這么多的錢嗎?”一聽王云鶴問到了這里,陰、董二位也不溜了,都好奇地留了下來,說:“別花用太多,叫同僚說閑話。以后還要相處的。” 祝纓道:“還好,我寫了個請示的公文,大家都沒為難我,也批了?!贝罄硭卢F(xiàn)在的余錢都是她搞出來的,當然愛怎么花就怎么花了。 陰、董都感慨于她的“好運氣”“好人緣”,竟頂著直面王云鶴的壓力,等祝纓一道離開。 后一天,于祝纓,是去把人關進小黑屋受驚嚇,問刻薄問題為難人,這缺德事她頂樂意干的。缺德前更缺德的是讓人先親筆寫個“已經(jīng)知道規(guī)定,考中也不棄官,棄官愿意接受后果”的保證書,連送考的父兄、丈夫都簽字畫押。 她挺輕松地先去應卯,在皇城門口就被禁軍的校尉說:“小祝大人,憐香惜玉呀!”路上,又被熟人說:“三郎,有點君子模樣啦!”到了大理寺,大家就不客氣了,說:“小祝,好人吶!” 祝纓莫名其妙:“干嘛呀這是?” 大家都笑,也沒人追查她花了遣散費的事兒。 等鄭熹從朝上下來,裴清又拍一拍祝纓的肩膀,說:“大理寺就該有這樣的風度?!崩湓埔舱f:“哎喲,你是不是能吃好多喜酒啦?” 鄭熹則笑得十分含蓄。 女丞這事兒,在朝廷上不大,但是民間談資十足,祝纓發(fā)一手遣散費雖有不夠威嚴的說法,但物議頗佳,都說辦的還挺漂亮。民間大多說說錢新、帖子好看,朝上的人精頗有幾個能看出這其中的善意的。陳相、施相都拍拍鄭熹的肩膀,說他“得人”。鐘宜也很說:“倒是會做事。” 祝纓的請示一向批得順利,今天是尤其的順利。 鄭熹放她:“快些把這些給我了結了!還有事要你去辦呢!” 祝纓道:“不會耽誤這里的正事的?!?/br> 由于已經(jīng)缺德過一回了,再次缺德大家也習慣了。這一天,祝纓一到場就發(fā)現(xiàn),四十一個人現(xiàn)在只剩下十三個愿意進場的了。其余人也各有“怕黑”的理由。祝纓也不計較,仍然是發(fā)了錢和帖子,對他們說:“人的一輩子是很長的,不要因為這一次的不快就耿耿于懷。” 轉頭就把十三個人分兩組關進了小黑屋里! 一陣尖叫之后,又是一陣尖叫。 祝纓有點郁悶,她最想考的,不讓她考…… 考完之后,名次排出。武相是排了第一,祝纓看中的那位崔佳成就排第二。那是沒有什么懸念的。祝纓留意看最后的整體名次,一如王云鶴所言,家境好的大部分成績好,家境一般的成績更靠后一點。 然后十三個人,又被拉去號個脈,體質也都還可以接受。 考中的固然一臉的欣喜,沒考中的倒也還沉得住氣——她們都在看王云鶴。 王云鶴見狀,笑道:“京兆府也需要獄丞,缺雖少各位也不須氣餒。天地廣闊。”他非常含蓄地透了一點風,但又絕不直接說“天下其他州府也可能推廣女丞”這樣的話。祝纓留心看他行事,暗中點頭。 等王云鶴說完,祝纓笑道:“諸位要等京兆府試,也是需要盤費的?!边@些女子心中不能說沒有失望,卻又有一點希望。也有兩個不肯領的。既取不中,她們就不要這個錢了!也有領著之后就落淚的。也有大大方方領了,說:“祝大人,以后必會同朝為官的!” 祝纓道:“心想事成?!?/br> 一應分完,祝纓對武、崔二人道:“待我上表,吏部給你們告身,你們就是大理寺的官員了?!?/br> 兩人同時說:“是?!?/br> 祝纓道:“品階雖不高,也有禮儀。那些等告身下來再說吧。先說幾件你們要先知道的事兒——” 她把訂的規(guī)矩說了,武、崔二人都很理解。祝纓又說:“今日就到這里?!庇置四贸鰞韶炲X來:“你們是不缺,但是從九品的官是會缺的。大理寺現(xiàn)在還是這個規(guī)矩,既入大理寺,就要先照應起來。拿著吧?!?/br> 兩人都大方地接了,福一福,告辭而去。 祝纓向王云鶴致謝,辭行。王云鶴道:“你們回去寫表章吧!三郎……” “是,晚輩就把這一回的得失寫一寫,請您過目?!?/br> 王云鶴滿意地說:“有勞你啦!” 陰、董二人都佩服:這是什么人?能把王京兆給調理得舒服了? 他二人有志一同地往后縮一縮,等祝纓寫完了表章,二人就在后面簽個名了事。奏表,祝纓是先拿給鄭熹看的,鄭熹道:“唔,這回寫得有點模樣了。只是用典這事,罷了,慢慢來吧?!?/br> 祝纓就把這份表章報了上去,中間也沒人攔她,皇帝看了也就畫了個敕?;实鄄环磳?,武相、崔佳成的告身也就下來了。祝纓就派了兩個女卒去她們兩個家里通知,讓她們領了告身,安排禮部的官員教她們禮儀。 禮部的董郎中又來了! 他也是個老熟人了,見了面也對兩個女子說:“恭喜恭喜?!彼粗械奈湎?,是個官員的遺孤,只有十七歲,官員遺孤那得護著點。而祝纓選的崔佳成更妙,這位是個寡婦,已育有一兒一女,如今已經(jīng)三十歲了,董郎中也不好對這樣的一位寡婦不禮貌。 這兩人也都挺爽快,對董郎中也保持足夠的尊敬。一個教得快,兩個學得快。很快禮儀學全,就可以上任了。 武相父親是官,領了告身回家跟母親一說,自有母親安排一切官眷需要安排的事務。崔佳成自己就是主母,也不用祝纓多問。演禮完畢,兩人的官服也都自己做好了,一切停當,就等著跟祝纓去上任了! 實在省心。 祝纓這回又帶著胡璉過來了,笑道:“還是我?!?/br> 胡璉因是同僚,就樂意多講許多話,代祝纓講了大理寺的福利,一力吹捧祝纓:“這位是祝丞,有志不在年高。小武你是官眷,也知各處之苦樂,大理寺今天比以往都豐足,全賴的他喲~” 武相心道:從他籌劃這個事兒,我就知道他不一般啦。 面上卻什么都不說,作靦腆受教狀。 崔佳成則因自己周圍也沒個官,決定先看看情況再下結論。 胡璉說完了話,又與祝纓帶她們見上官、同僚。 鄭、冷、裴三位見這兩個女子,白皙整潔,卻又不是什么天仙佳麗。尤其是崔佳成,一個中年寡婦!還是個兒女雙全的!都例行公事地說:“不要小看了獄丞的差使。馬上就有囚犯進來了,你們可不要叫人失望才好呀!” 二人也都乖順地答應了。 兩位大理寺正一看這二人,也只是“一看”,勉勵一句便過。 那些同僚又與男卒男吏們不同,面上都和氣禮貌。事先亦知二人來歷,亦無異議。只是都與三位上官一樣的想法:小祝,真是個神人!他竟不挑點好看的女人進來! 祝纓與胡璉最后把武、崔二人帶去領了些用品,招呼了兩個女卒幫忙搬到了牢里。她們二人住一間,一人一張床。各有桌椅柜匣妝臺之類,端的是十分周到。 祝纓道:“我就一句話,你們是來做事的。至于大理寺,諸位大人、我、胡丞,我們這些人,咱們?nèi)蘸笠娬嬲?。?/br> 第103章 新事 武相叩響了門,里面一陣嘈雜之聲:“小娘子回來了!” 武相的父親生前是個六品官,為官數(shù)載卻沒留下太多的家資。一處小院子、城外二十畝地、家里的一點陳設用具、三個女仆一個門房老蒼頭。老蒼頭陪著武相奔波了數(shù)日,今天武相不再讓他相陪,就依舊看守門房。 家里武母帶著三個女仆翹首以盼。 聽到叩門聲,家里面就像接武相父親一樣的又熱鬧起來。三年了,武宅又接著官兒了。 武家的宅子是自己的,卻也只有一進的院子,跟祝家現(xiàn)在住的差不多。武相的告身一下來,武母就自動搬到了西廂里去,女仆們住在東廂,把武相給挪到了正房里去。武相想抗議的時候,武母已經(jīng)完成了整個搬家的工作了。 只有一進,也就無所謂“接”了,往房門口一站就看到了女兒穿著淺青的官服站在了大門口。武母的眼眶有點濕潤。 老蒼頭道:“小娘子,娘子念叨你一整天了呢!” 武母道:“你這孩子,偏不肯叫老賈陪著你!” 武相的父親在世的時候,老蒼頭老賈是不管跟著出門的,另有一個機靈的小廝陪著。武父去世之后,這個小廝就另謀他處去了。 武相對老賈點點頭,然后對母親說:“祝大人都沒有帶個小廝,我何必擺這個譜呢?我今天在那里一看,據(jù)我看,祝大人是個實在人,咱們很不必弄這些虛禮。老賈就在家里,挺好的?!?/br> 武母忙打發(fā)她回房去換衣服,忙上忙下的,又說:“米券也換好了,家里我都收拾好啦。要不叫小玲兒扮作個書僮陪著你?你才去大理寺,哪里就能知道祝大人是個什么樣子的呢?” 武相道:“風評也是錯不了的?!?/br> 武母一面吩咐廚娘去做飯,一面跟進了正房,說:“京城說他的口風一好一差的,也說不準?!?/br> 武相道:“娘怎么也這樣了?” “我就是說說……”武母一時手足無措。 武相換下了官服,穿上家常的衣服,說:“給老家寫個信吧,告訴他們,咱們不回去了。” “哎?!?/br> 武相對侍侯自己的丫環(huán)說:“把我?guī)Щ貋淼臇|西收拾一下?!庇肿屇赣H的丫環(huán)去幫忙,然后拉著母親坐下,說:“您別這樣,我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