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泰道：“我能?！彼较朐接X得這事兒可靠，跟著祝纓，只要干她安排的事兒，也不用費勁跟同僚處關(guān)系，也不用動腦筋討好上司，真好！

    小吳也說：“沒有大人，誰知道小人？不跟著大人，小人又算老幾？”

    祝纓道：“你們好好想想，再來同我講。離京這些年頭，老祁也沒回去過。小吳呢，回去都是當(dāng)差，也該讓家里跟著高興高興。”

    兩人都說不走，祝纓道：“莫急，回去想想再說?！?/br>
    她沒安排顧同，顧同還是她的學(xué)生，學(xué)生就是拿來當(dāng)牲口使的，散官怎么了？照樣得干活，秋收下鄉(xiāng)征糧正用得著呢！

    顧同也有這個默契，捧了衣服又鄭重一拜，道：“老師，學(xué)生家里略備了薄酒，請老師賞光?！?/br>
    祝纓道：“好，我必去的?！?/br>
    祁泰想起來閨女這幾天也在準(zhǔn)備，忙說：“東翁，我這兒也有，我這兒也有。”

    小吳也說：“我也是，我也是?！?/br>
    祝纓道：“你？先給我穩(wěn)一穩(wěn)，將你的伙伴請一請再來找我?！?/br>
    “是?！?/br>
    祝纓讓他們都先回家。她早有預(yù)案，祁泰的缺，即便走了還有項家兄妹暫代。小吳那兒她在福祿縣也有童立童波頂上。就是可惜侯五的官身沒有批下來。她不能總指望著這幾個人干活，還得接著扒拉人！

    她扯過一張紙來寫寫畫畫，沒寫兩頁，祁泰就又回來了，身后跟著女兒。

    祁小娘子等閑不大往前衙來，過來必是有事，她進(jìn)了門就先拜一拜，道：“大人，我有件事兒想求大人?！?/br>
    祝纓看看她，起初，是覺得祁小娘子有可能家學(xué)淵源，有個女子管賬也是不錯的。哪知人家對這事兒沒個天賦，偏偏廚藝還行，家里上下一把抓，只得作罷。

    祁小娘子比她爹清楚得多了，她知道自己親爹是個什么樣的人，當(dāng)官兒？不被人坑死才怪！好好的能把祖?zhèn)鞯睦袈氁步o丟了，當(dāng)官這輩是想都沒想的，這個官就是祝纓白給他的。那就得珍惜。

    既然祝纓這么可靠，自家又有這門手藝，就還跟著她干得了！說不定以后還能再升一升，離了祝纓，以后是什么樣就不一定了。

    祁小娘子考慮到自己也還是要成家的，這個爹以后怎么辦？聽了祁泰說的話，請客的事兒也放下了：“您好不容易想對了一回，怎么不同大人將事情講定了就回來了呢？弄得像是假客氣一般了！走，咱們同大人講定了！”

    抓著祁泰就到前面來：“現(xiàn)在家父蒙大人的恩情也得了個官身，也有俸祿了?；鼐┎灰?，請您還收留我們父女，感激不盡。以前干什么，現(xiàn)在咱們還干什么，絕無二話！只當(dāng)客居，抵您的房租了！”

    不當(dāng)雇來的賬房，我做客行不行？就當(dāng)我是閑逛來的，看著這里喜歡住下了行不行？順便幫個曾經(jīng)的舊東家的忙算個賬，行不行？有俸祿，能自己糊口，不用發(fā)錢就不算以官身給人當(dāng)雇工，不犯法。

    祁小娘子打定了主意，堅持留下來。

    祁泰本就認(rèn)為一有官身就離開不厚道，雖然思念京城，但回到京城似乎也一堆令人頭疼的事情，便說：“我不能半路就走，多少陪東翁走過這一程。等東翁尋到新賬房?！?/br>
    “如今還說什么東翁？你我同朝為官呢！”

    祁泰怔了一怔，祁小娘子小聲提示，祁泰改口：“三郎?！?/br>
    兩人重定了關(guān)系，祁泰了結(jié)了一樁心事回去跟女兒商量請客的事兒了。

    父女二人一離開，小吳溜進(jìn)了屋子。屋里沒外人，他也不怕項樂看著，當(dāng)?shù)匾还颍骸按笕?，大人千萬別趕我走！我還要跟在大人身邊學(xué)本事呢！當(dāng)年我爹將我送到大人跟前，路上就囑咐我，大人是個有本事的人，叫好好跟著，多長眼長耳朵。您可千萬別讓我回去呀！”

    他、祁泰、顧同，至今才算是真正的官場上說的“門生故吏”，那怎么敢這個時候跑路的？得死死跟著才行。

    祝纓從不虧待自己人。以他的本事，又沒什么根基，排隊等個實職還不定等到什么時候呢！還得跟著祝纓混。祝纓這兒許多事情還要人手，這個時候走了也不厚道。

    祝纓道：“起來，這像是什么樣子？”

    小吳一把鼻涕一把淚：“您要不答應(yīng)，我就不起來了。就這樣回去了，我爹也得打我，我姐也得罵我。您就當(dāng)我一個沒正經(jīng)事干的人，投奔您這兒來了。我雖是個粗人，不如顧郎君、趙郎君那么讀文解字的，也想跟您再學(xué)些本事?！?/br>
    他與祁小娘子想一塊兒去了，

    “你以后可不是什么小人了?！?/br>
    “都聽三郎的！”小吳爬了起來。

    祝纓道：“換好衣服，一會兒咱們?nèi)ヮ櫦页跃迫??！?/br>
    “是?！?/br>
    祁泰父女本來有一個小院的獨立居所，現(xiàn)在小吳有了個官身，再跟曹昌他們擠一間屋子就不妥了?；ń阋呀?jīng)在安排他一個單間了，家具也要再準(zhǔn)備。小吳到后面換衣服的時候，曹昌就對他說：“杜大姐來說，大娘說要給你換個新屋子住呢?！?/br>
    小吳臉上笑沒斷：“哎，大娘也太抬舉我啦。”

    曹昌道：“你做官，不一樣的?！?/br>
    小吳神神秘秘地湊了上來：“我說你，別總這么悶，外頭的事情多跑一跑。也才好有機(jī)會呀?！?/br>
    曹昌猶豫道：“我……”他還是不想當(dāng)個衙役書吏之類，當(dāng)差升職。

    小吳搖頭，不再勸他，收拾了自己的東西，都裝好箱子，還出去幫忙搬家。童立幫搬家具，見了笑道：“小吳官人，你這可不像個官兒啦?！?/br>
    小吳道：“取笑了。咱們大人平日里也不像那些人那般懶得動哩。”

    搬好了屋子，小吳往里一躺，美滋滋的。尋思著怎么找個機(jī)會，蹭個文書信使，給家里報個信兒。

    ……

    比起這二人，顧家的陣仗就大得多了！

    顧同死勸活勸，才沒讓他們在使者還在福祿縣的時候鬧出幺蛾子。顧翁連秋收的心都沒那么急切了，熬到了使者離開就大辦了起來。他先去請教關(guān)丞，官服要怎么做，又請教官員的派頭之類。

    回來就打算秋收之后就抽自家佃戶來改房子，家族里頭一個官兒——往上幾百代攀認(rèn)的黃帝子孫不算——也不能住得全跟普通人一樣。對了，還得祭祖！得上墳！得請客！啊！族譜上現(xiàn)在就給孫子寫上是官了！

    當(dāng)然，頭一件事就是放個大炮仗！

    他興沖沖的，很想大花一筆錢。顧同看著很不像樣，拖把椅子往他臥房門口一放，將他堵在了房里，說：“您要這么輕佻，就別出門啦！您瞧老師，他老人家是六品，他說什么了嗎？天子賜緋衣，他天天穿了嗎？咱們這么個樣子會叫大人看不起的。我接下來還想更好呢！才不想這樣就樂顛兒了?！?/br>
    顧翁笑罵一句：“沒大沒小?！笨蓻]拿鳩杖打?qū)O子了，慈祥地看著這個孫子，越看越覺得這孫子是真的可愛哎！

    “行，就聽你的！不過熱鬧也不能少！”

    顧同一攔，顧翁也就是請吃個席——流水席，擺上三天。堪比顧同他爹娶媳婦兒時的場面。顧同的外祖家也來了，與親家一處越看顧同越喜歡。又到處灑帖子。

    顧翁親自將帖子送到了祝纓的面前。

    “沒有大人就沒有老朽一家的今天，更沒有顧同的今天，還請大人賞光?！?/br>
    “好，我去?！?/br>
    顧翁喜滋滋地道：“老朽就恭候大駕了。”

    祝纓道：“如今顧同有了官身，約束可更多了。家人務(wù)必奉公守法！”

    “是是?！?/br>
    “高興是高興，正事兒別耽誤，秋收糧稅、宿麥等都不能耽擱?！?/br>
    “是是?！?/br>
    祝纓看他實在高興，說了估計也聽不進(jìn)去，不再囑咐。顧翁又去給小吳、祁泰散請柬，他們兩個也說要去。顧翁也是大手筆，知道顧同有了官身，也有一定的免稅之權(quán)之后，又往顧同名下劃拉田產(chǎn)、奴婢。還給小吳送一個小廝，給祁小娘子送了個小丫環(huán)。

    小吳眼饞有小廝的待遇，一想祝纓現(xiàn)在還沒個這個貼身的小廝呢，有兩個小獠奴，看著又不像是當(dāng)奴婢的。倆人一間房住著，江娘子有時過來教他們些官話，教他們唱識字歌。

    小吳忍痛，將小廝給退了回去——大人都沒有，我怎么能有？

    祁小娘子需要一個小丫環(huán)，她們寄住在這里，她雖有時幫廚，家里一些事情比如漿洗，杜大姐也幫忙干著。現(xiàn)在不太好意思再這樣了，有些小排場還是需要的，想到杜大姐的事兒，就依杜大姐的故事，跟小丫環(huán)簽個契，算長雇。她跟花姐在廚下忙的時候，小丫環(huán)也能燒火，家里的衣服也有人洗了。

    祁小娘子高高興興去顧家吃酒，陪坐在花姐的一下手，跟顧家女眷一桌。

    張仙姑被奉在堂客的首席，左右一片奉承之聲，顧同的母親也管她叫一聲：“伯母。”

    顧翁又怕祝大受冷落，特意讓自己的長子帶著幾個親戚陪祝大。

    祝纓在外面也是被團(tuán)團(tuán)圍住，祝纓不喝酒，身邊卻滿是端著酒杯一口干了喝給她看目光殷切的鄉(xiāng)紳們。他們也有后悔當(dāng)初沒轉(zhuǎn)科的，也有暗罵兒子不如顧同機(jī)靈直接認(rèn)老師的。但都覺得，跟著這位縣令，是真有前途，明里暗里，都要扯上自家兒子。

    有說顧同：“今天是你的好日子，大人也不是外人，你去好好招呼你外公，這里有我們呢。二郎，來?！睂⒆约簝鹤映哆^來捧茶壺隨時給祝纓倒茶水。

    也有借趙濟(jì)說事的：“大人一來，咱們的好日子就來了，前頭有趙家大郎上京，后頭就有顧家這小官人有了出身，不知道下一位是誰呢？”

    趙灃心中微酸，本來他是頭一份兒，不說妻子那頭的關(guān)系，就說自己兒子，也是被祝纓送進(jìn)京的。趙蘇進(jìn)京之后也有兩封書信回來，詳述京城見聞，雖是報喜不報憂，也透露出京城中確實有能人，自己以前是把很多事情想得簡單了，又盛贊了祝纓對他確實不錯等等。說自己進(jìn)了這學(xué)校，以后出來做官也是比較順利的，但是，現(xiàn)在還是學(xué)生，沒有官身。

    顧同個后來的！現(xiàn)在就是官了！

    趙灃心里一時覺得自己兒子那樣才更有前途，一時看顧同穿官衣的樣子有些不甘。勉強笑著，說：“咱們何必亂猜？只聽大人安排就是?！?/br>
    鄉(xiāng)紳們順著這句話往下，盼著做官的心思蓋都蓋不住。

    祝纓看在眼里，一句話也不接，只喝幾口茶就說：“我又不喝酒，我在這兒你們也不能敞開了喝，我先回去了。你們也不要太晚，咱們正事兒還沒辦完呢！等冬天閑了，過年我再請大家?！?/br>
    鄉(xiāng)紳們滿懷遺憾，擁簇著送她回衙，從顧家一路往外快要送到衙門口了，祝纓道：“都回去，這像什么？顧同你也回去?！?/br>
    曹昌默默在跟在她的身后，二人回到了后衙。后衙里，錘子還沒睡，屋里亮著燈，一旁鋪上石頭已經(jīng)四仰八叉打著小呼嚕了。

    祝纓推開門，錘子警醒地抬頭，伸手住桌上抹了一把。祝纓走過去，看到他還沒擦掉的水漬，隱約透出文字的樣子。

    “識字？”

    錘子深吸了一口氣：“學(xué)、學(xué)了點識字歌，就、就……”

    祝纓很高興，問道：“都會寫什么字？”

    錘子伸指蘸著碗里的水，寫了個“聖”，又寫“徳”，將識字歌第一篇寫了兩行。祝纓道：“你隨我來?！?/br>
    錘子緊繃著，腳步輕得像只山貓。他小心地走在陰影里，跟在祝纓的身后到了書房。

    曹昌點了了燈，祝纓鋪開了紙，叫過錘子：“你來。”

    錘子小心地走了過去，祝纓看看他的樣子，一伸手，錘子沒來得及躲開就被她托起放到了椅子上。祝纓遞了支筆給他，道：“寫寫看?！?/br>
    錘子用力捏著筆，祝纓給他研了點墨。他趴在桌子上，蘸了點墨，落下兩筆，頭上冒出點汗來。他沒用過毛筆寫字，并不知力道，兩個筆劃就把自己預(yù)估的字給寫糊了。他快速地看了祝纓一眼，見她沒生氣，往下趴了趴，重新蘸墨，這回將字寫大，雖丑，海碗大的一個字卻寫對了。

    祝纓道：“可以了。字也是江娘子教的？”

    “大娘子帶我去街上時，告訴我的識字碑跟識字歌是一個字對著一個字的。我就想應(yīng)該是……”

    “這個字念什么？”

    “sheng”

    祝纓笑笑：“你想得很對?！?/br>
    她把錘子提下椅子，另取了張紙，將識字歌一篇一篇默了下來，然后交給錘子：“以后就不用那么麻煩了，照著這個試試?！庇秩×艘恍┘垙埞P墨給他：“拿去用?！?/br>
    錘子一個孩子捧這些東西還有些重量，仰著頭，呆呆地看著祝纓。

    祝纓道低頭道：“說給你就給你，天不早了，睡去吧。哎，吃晚飯了嗎？”

    “杜大姐給留飯了。”

    “去吧。”

    錘子露出了與年齡相符的笑容：“是！”

    …………

    第二天一早，祝纓起身，后衙的人陸續(xù)都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