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南府，進(jìn)府衙便不再用等候太久，到了堂前，兩人拜見長官，祝纓道：“先聽。”

    年輕的官員過了這些日子已深服祝纓這一手先抑后揚再兜頭打一棒子，暗暗記下這個步驟，再上前一步，宣讀二人之任命。他先拿出莫主簿的任命，讀完之后便見另一人一臉的油汗，停了一下，才宣讀關(guān)丞的任命。

    關(guān)丞以為自己是福祿縣令，聽到思城縣令時，先是大喜，繼而想到：福祿縣諸般事務(wù)皆已有序，思城縣這才剛開始！

    他開始嫉妒起不知道哪個好運氣的家伙會來接手福祿縣了。

    第200章 條理

    府衙內(nèi)無人在意關(guān)縣令的想法，正如之前也沒什么人會很在意祝縣令的情緒一樣。

    府為上、縣為下，從來下對上都是沒有什么辦法的。誰想到祝纓能夠就地升成了知府呢？這種情況是極少的，府衙諸人連同已經(jīng)去了儀陽府的那位丘知府也不曾料想到會是這么個結(jié)果，他們煩惱自己的事情都來不及了，誰會管關(guān)縣令？

    從縣丞升成縣令，還不好嗎？

    關(guān)縣令一根腸子扭出了百八十個結(jié)，莫縣丞、顧同、小吳等熟人還過來跟他道個喜。顧同順手將他往一邊拉了拉，免得讓他呆立在中庭出丑。莫縣丞取笑道：“高興得傻了？”關(guān)縣令很想小刺他一句，提醒他福祿縣是要有縣令的，縣丞別高興的太早，張張口。

    卻聽那位宣讀任命的官員說：“下官所有差使已畢，這便告辭?！?/br>
    祝纓道：“未免太匆匆?！?/br>
    “已滯留數(shù)日啦，還須復(fù)命呢?！蹦细媸莻€煙瘴之地，他上次來召祝纓回京的時候還是春季，比北方暖和，濕氣也不太大?，F(xiàn)在炎熱潮濕，并不想多留。

    關(guān)縣令忙跟著眾人一起附和祝纓，將自己的事兒暫往后放一放，陪同祝纓將這官員送走。再揣著一顆有點抑郁的心，回到府衙聽祝纓訓(xùn)話。

    他們的列隊也有趣，府衙的人按著官職大小站一邊，下面縣里的官員在另一邊排著隊?！案锏摹焙汀跋旅婵h里的”形成了兩團，祝纓都看在了眼里。

    府衙諸人內(nèi)心都頗不安，他們對祝纓本人不算了解，但是對思城縣的大清洗的結(jié)果卻非常地了解。思城縣衙幾乎洗了一遍，稱一句“心狠手辣”絕不為過。這樣一位人物來做知府，眾人心里的壓力可想而知。都想：不知道要怎么倒霉了。

    果不其然，前兩天交割的時候司戶、司倉兩個就和十幾個吏員一塊兒被拿下了。然后祝纓又換上了自己人。

    余下的人都擔(dān)心新知府再瞧誰不順眼再干點兒什么。

    他們也不是完全的沒有準(zhǔn)備。從任命下來到祝纓過來，期間也有一些日子的時間差，大家在已經(jīng)走了的丘知府的帶領(lǐng)下也干了些事。彼時丘知府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儀陽府，準(zhǔn)備的時候主要是平一下他自己那一攤子事兒，譬如先把府衙給收拾出來，其他的事情，他姓丘的還在南府，又是個副職，大面兒上掩一下，有的是時間慢慢糊。

    現(xiàn)在丘知府走了，再有什么事兒就得他們來扛了！

    回到府衙，后衙尚未完全搬遷完成，祝纓已坐在了前堂召集眾人訓(xùn)話了。

    她這一路已有了計劃，她也知道，交割之后必然還有一些窟窿，府衙也必然有一些遺留的弊端。但是今時不同往日，管一府必然不能用管一縣的辦法。大面兒上先立個規(guī)矩，剩下的只能慢慢的調(diào)整。

    司戶、司倉，管著土地人口錢糧倉儲等等，錢袋子得先攥自己手里。

    她說：“余下諸人，各司其職，不必驚惶。”

    眾人唯唯，祝纓道：“大家都不是生人啦，客套的話我也不講了，從今而后，咱們好好相處。顧同?！?/br>
    顧同大步上前：“在?！比缓筇统鲆粡埣垇恚_始大聲誦讀。

    “不得索賄。不得買賣官司。不得私加賦役。不得……”

    攏共讀了十三條“不得”，沒說“得”了后果，但是想到前任司倉、司戶的下場，官吏們一陣頭皮發(fā)麻。心里又怕又怒，暗罵了許多句“活閻王”。

    顧同念完，將紙一卷，退到了祝纓的身后。

    祝纓道：“祁泰?！?/br>
    祁泰僵硬地出列，聲音平平板板地念著：“自下月起，本府官員于俸祿外再添米若干、錢若干。吏員于祿米外再添米若干、錢若干?！?/br>
    他的官話講得很好，雖緊張，仍算清晰，祝纓起手先給本府官吏再添了一成的津貼。

    諸官吏心頭一喜。

    兩番弄完，祝纓道：“自今日起，各司其職，不可懈怠！若有貪贓枉法、辜負(fù)朝廷、魚rou百姓者，我必不饒他！”

    眾官吏唯唯。關(guān)縣令、莫縣丞在一群縮著脖子的人中就顯得十分的從容了，他們已然習(xí)慣了嘛！

    司功上前，請示道：“不知大人還有什么吩咐？下官等好做準(zhǔn)備。”

    祝纓道：“張貼告示，與民休息。本府官員與我同往福祿縣?！彼龑⑺竟Φ热藥ё?，留些熟手文吏看家，擬定三日后往福祿縣去，途經(jīng)思城縣，府衙隨行的有八個官員、十幾個吏員、一些衙役。

    莫縣丞與關(guān)縣令都十分的緊張，恨不得現(xiàn)在就跑回去開始準(zhǔn)備。司功心道：正好，我親自跟到福祿縣再打聽打聽他的喜好，也好應(yīng)付。

    凡做下屬的，最怕不知道上司的心意。應(yīng)付上司，多少準(zhǔn)備都不嫌多。

    祝纓道：“好了，那就這樣吧。博士，前面引路，咱們?nèi)ジ畬W(xué)看看?！?/br>
    司功想說：你不是說沒什么事了嗎？怎么又要去府學(xué)了？

    博士稍有著慌，祝纓前兩年親自送了福祿縣的學(xué)生過來考試選拔，還給他送過禮物。博士道：“是?！?/br>
    顧同跟在祝纓的身后，同往府學(xué)去，小吳想要跟著，被他表弟丁貴拉住了袖子：“哥，你不得去忙你自己的事兒嗎？”小吳一怔，悵然若失，他已習(xí)慣了在祝纓跟前打轉(zhuǎn)，一下子不讓他跟著，他心里不免發(fā)慌。

    司功等人也想跟著，祝纓一笑，也沒有拒絕。她今天并不想在府學(xué)里干什么，只是為了表達(dá)重視之意。她讓侯五：“你帶人到后頭，將我?guī)淼臅崛×藖怼！?/br>
    帶了書籍到了府學(xué)，博士忙將學(xué)生召集來。府學(xué)里的學(xué)生也是四十人，都是學(xué)習(xí)經(jīng)史類的。此外又有醫(yī)學(xué)博士，也帶著幾個學(xué)生。祝纓心道：花姐有事做了。

    她帶來的書卻都是經(jīng)史一類的，近來尋找到的醫(yī)書早就給花姐了。

    府學(xué)生們業(yè)已知道了新來的知府是她，有好事者圍著福祿縣來的兩個同學(xué)問長問短。趙振十分振奮，已對同學(xué)宣讀了許多日：“咱們祝大人真是個樣樣都出色的人！學(xué)問也好、斷案清醒、樣貌也是極好的！又撫鰥寡孤獨，又勸課農(nóng)桑……”甄琦口拙，說得不多，也要承認(rèn)：“會為學(xué)生籌劃?！币郧暗目h學(xué)同學(xué)里，趙蘇去了京城，顧同做了官，尚有其他的同學(xué)都已在思城縣的案子里施展了拳腳，甄琦一時也不知道自己該如何想。

    府學(xué)比福祿縣學(xué)要像樣得多，占地更大一點，校舍也更好一點。這里的學(xué)生是四縣學(xué)生里的尖子，各縣都有，以府衙所在之南平縣為最。

    祝纓沒有在府學(xué)里多做逗留，命人將從京城帶來的書展示：“巧言令色鮮矣仁！我不與諸生空談許諾，這些都是國子監(jiān)新定的經(jīng)史書籍，諸生當(dāng)用功，不要虛度光陰?！?/br>
    諸生心道：趙振說的果然是真的?？珊挹w振這斯，不肯給我們抄錄一下王相公的文章，甄琦又性情古怪，也不好借。

    有大膽的學(xué)生便問：“大人！王相公的文章可否授與我等？”

    祝纓道：“你們月考合格了，我來講?！?/br>
    諸生又歡呼了起來。

    祝纓雙手往下一壓，他們漸漸安靜。祝纓又勉勵他們幾句，便讓他們散了。自己又把這府這轉(zhuǎn)了一圈，再去看看醫(yī)學(xué)博士與學(xué)生的地方，那地方就要小一些。祝纓將各處都看了一遍，道：“還行。”

    博士們在前面引路，將祝纓帶到一間大廳，里面打掃得十分干凈，桌椅一塵不染——就是脫漆破損的很多！

    又引她到校舍，里面也是灑掃一新，可惜床鋪也十分的陳舊。

    博士們都聽說了，祝纓對縣學(xué)是十分舍得花錢的。

    祝纓都在眼里，一個字也不說。博士們眼巴巴地看著，祝纓道：“不錯不錯?！?/br>
    博士們有點傻眼，又說：“前番屋頂破了，請府里撥些錢糧工匠來修，丘大人竟還未批。”

    祝纓抬頭看看，道：“唔，知道了?；貋斫辛魅藸I那里尋幾個工匠吧?！?/br>
    不是，就這樣嗎？

    博士不太敢相信，祝纓已經(jīng)帶人走了。

    她初到，前呼后擁的，沒辦法自己往外面親自去看。將幾處地方都看了看，司功留心看著，她去了府學(xué)、育嬰堂、集市、監(jiān)獄等處，又在南平縣衙外面轉(zhuǎn)了一轉(zhuǎn)，再算上交割時的倉儲、種種案卷，新知府在意的事情或許就是這些了？

    祝纓一回到府衙，就讓眾人散去，自己再往后衙去。

    ……

    后衙里忙碌得緊。

    丘知府暫代的時候也是住在這里的，這里又寬敞，升堂、理事也方便。丘知府離開，帶走了許多在這里置辦的東西。此時的府衙，雖比剛到任時的福祿縣衙好不少，余下的幾件家具也還算給看，總體看起來還是缺床少椅。

    這幾天，祝家一邊收拾后衙，一邊還是住在驛館里的。

    進(jìn)到了后面，張仙姑就開始念叨了：“都清掃干凈啦，還是缺！你瞧瞧，這床板都不好使了。他們幾個人睡上去還不得塌了？”

    府衙比縣衙又大不少，三進(jìn)、三路，還帶一個后花園。前面是衙署，后面兩進(jìn)、兩路是住的地方。這回不但祝家一家住得綽綽有余，祁泰父女倆加一個小丫頭、顧同連他的小廝、小吳，都各有自己獨立的住處了。

    丁貴等四人與侯五一個小院子，也覺得很便利。

    張仙姑道：“還有小江，她們路遠(yuǎn)長程地跟了來，又不熟這里，一時哪里賃房子去？我做主，也住這兒。你瞧瞧，這得缺多少呢？”

    祝纓道：“知道的，這就去福祿縣搬取行李，再訂些竹具家什吧?！?/br>
    顧同進(jìn)來就要幫忙安置，又要看祝纓的屋子，又要看屋子。一看之下，也出來：“老師，這里頭的家俱是得添置，都零零散散湊不成套的。我回家也搬一些來。咱們再去家俱鋪子看看?？傆弥褡拥囊膊缓谩！彼诰┏强戳俗Ｕl(fā)現(xiàn)那里雖然“古樸”用料、做工無不扎實。就知道用竹具是權(quán)宜之計。

    祝纓道：“竹子的怎么了？活計也快，得來也容易，先將屋子填滿再說。都用新的。你要是有用得順手了的，就自己帶。你是財主，我不管你?！?/br>
    顧同忙說：“那我同老師一樣！”

    祝纓道：“成，你去叫同鄉(xiāng)會館的人來?！?/br>
    她之前給同鄉(xiāng)會館又添的新規(guī)矩，輪換。今年府城的福祿縣同鄉(xiāng)會館輪值的是顧同的舅舅，顧同答應(yīng)一聲，跑了去。

    祝纓對花姐和小江道：“你們兩個多上點心。每間屋子都配上家具，每人都要有床、有柜、有桌有椅。算一算要用多少，量了尺寸，等會兒交給他們?nèi)ネ饷嬗?。咱們現(xiàn)在是生人，同鄉(xiāng)會館在府城日子久，熟。”

    小江驚訝之下也答應(yīng)了，心道：這個倒是好辦。又想陰差陽錯的，自己竟也住了進(jìn)來？看這個樣子，是不會攆自己走了的。還接著做仵作的么？也不知道翠香在思城縣能不能頂?shù)米?。更不知道福祿縣沒有女仵作怎么辦。

    她問道：“大人，那福祿縣的女仵作……我……”

    “你想回去？”

    “我、我想帶給福祿縣帶個徒弟。也不知道府衙里，還接著用我不用？”她最后一句問得小心翼翼的。

    祝纓道：“當(dāng)然。你和小丫過來了，福祿縣確實也不能空。府城，也缺識字的人呵?！?/br>
    南府終究是偏僻地方，女監(jiān)雖有，識字仍是奢侈??！

    小江道：“哎！那我就也準(zhǔn)備著?！?/br>
    張仙姑道：“哎喲，你先別顧那個啦，先算算，你在縣里有多少家什，咱們好一總雇車?yán)藖??！?/br>
    那邊顧同將他舅舅也帶了來，顧同他舅激動得要命，大聲叫道：“小人拜見使君！”

    祝纓道：“你氣色不錯?！?/br>
    “托大人的福！”

    祝纓道：“閑話不說啦，以后顧同也隨我在這里住了，你們甥舅今年倒好常見面了。”

    “是是，”顧同他舅說，“大人新到，事務(wù)繁忙，小人前幾天在外面瞧著沒敢過來。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祝纓道：“幾件事兒，一是府城這些日子有什么事情發(fā)生，二是你地面熟，府里有些事情還要托給你?！?/br>
    “不敢不敢，只管吩咐小人就是。府城的新鮮事么，就是他們趁您沒來，從牢里放了不少人出來！”

    “哦？”

    顧同低聲道：“又是假公濟私的吧？或是小官小吏拿人撒氣，尋個借口就抓了進(jìn)來。”

    他舅小小地橫了他一眼，對祝纓道：“他們打聽大人的喜好來著！聽說您會平冤獄，又關(guān)愛百姓，這些日子都急得不行，將幾年來對咱們百姓的關(guān)愛都在這幾天灑了出來了！”

    “夸張啦，他們之前也不是很過份?！毕⑦€是同鄉(xiāng)會館傳來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