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五搖搖頭：“倒是正經(jīng)有主兒的好東西。唉，就是咱們府里那個有名的鳳凰兒，荊綱荊大人家的。他做官兒去了，幾個兄弟在家侍奉父母呢。都娶了妻。首飾、衣裳都是他們家的。是荊家五房娘子的。聽說，還是嫂子派人捎過來的呢。正經(jīng)的官樣子，是這兒沒見過的。”

    “這不挺好？”小柳說。

    侯五道：“好什么呀？拿著了，賊贓也起出來了，他說他冤枉，沒偷荊家的，是從……從……從咱們府衙那個女監(jiān)典獄那兒順走的！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說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往官兒家里偷呀！女監(jiān)典獄住個小院子，墻也不高、門也不嚴，好偷?！?/br>
    祝纓道：“哪個典獄？”

    侯五道：“就那個叫嬌嬌的。白凈面皮，細長眉毛那個！”

    “我知道了。”祝纓點點頭。

    “誒？”

    “沒事，你接著說，就這些了？”

    侯五道：“一個失竊的案子，哪里值得驚動大人呢？這不還有后續(xù)么？顧小郎君說，味兒不對，他跑出去打聽了一下兒?；貋碚f，從他舅舅那兒聽到的消息，這個嬌嬌，跟荊家五郎有點兒不清不楚的。”

    “都是傳言？有沒有實據(jù)的？”

    侯五道：“嬌嬌當然不認啦！不過咱們問了府里旁的人，還真有點兒影兒。那個嬌嬌，也說不大清楚來歷，有人說她是賣唱逃難的，也有人說她是個婊-子養(yǎng)下來不要的。反正，大家知道的時候，她就在這兒了。一個孤女，穿得破破爛爛的，沒幾天就能穿戴整齊了，再過幾天，又不賃房子，買了個屋子，后來又進了府衙。

    更離奇的來了！荊家五娘子帶了人要打上那個嬌嬌的家，嬌嬌躲到府衙里來了，她又鬧到咱們府衙里。哎喲，這個亂喲！”

    “司法他們沒有管？”

    侯五道：“五娘子要討人，有個司法佐派人告知了荊五郎，他過來將他娘子領(lǐng)了回去。然而荊家也說了，以后嬌嬌跟他們家沒關(guān)系，可也不想看著這個人在府城里了。他們將嬌嬌家也搗毀了！往門口掛了兩雙大破鞋?！?/br>
    “那二人究竟有沒有私情呢？”

    “荊五郎常往她那屋里去，”侯五說，“我悄悄去她那屋里看過了，里頭還有男人的東西?！?/br>
    祝纓道：“哦?！?/br>
    不過這也不值得讓侯五跑這一趟，以祝纓對侯五的了解，自己讓侯五看家，如果不是大事兒，顧同也支使不了他。

    侯五道：“嬌嬌倒說要與荊家五娘子當面鬧一場，司法他們看著著實不像話，喝令她不許撒野。她回不了家，先住在值房里頭。衙里人也不敢做主，說是等您回來再做決斷。那邊兒荊家老封翁的帖子也遞了過來了，就怕他也往河東縣那兒遞給您。顧小郎君與我們一合計，就讓我來找您通報一聲兒?！?/br>
    “熱鬧啊……”祝纓說。

    侯五道：“大人，那現(xiàn)在？”

    “回河東縣！你在后面走慢一點，別超過我了?！?/br>
    “是?！?/br>
    祝纓帶著三人一口氣奔回了河東縣，留項安在外面看車，其余三人又溜回了觀音廟。

    觀音廟內(nèi)，丁貴正急得團團轉(zhuǎn)。見到她回來，丁貴雙腿一軟，半跪著說：“大人，您可算回來了！小人我快撐死了！”

    這些日子，他把飯菜端進房里，代祝纓吃了，回來還要再吃自己那一份兒。又得遮掩著別讓人發(fā)現(xiàn)祝纓不在——這個好辦，只要說祝纓交待了不許打擾，一般人也不敢過來看。

    祝纓道：“知道了，去請王縣令來?！?/br>
    “是！那您……”

    “我自己會換衣服?！?/br>
    “是?！?/br>
    祝纓換好衣服，丁貴也把王縣令請到了。

    王縣令這些日子比丁貴還要焦灼，到了觀音廟后面的客房一看，祝纓正在打坐。

    他等了一小會兒，祝纓才睜開眼睛來，道：“老王？”

    “大人！這些日子……”

    祝纓道：“方才打坐忽然睡著了，夢中有一童子，道是觀音座下龍女，告訴我說府里有事，催我速回?？墒怯惺裁词虑榘l(fā)生么？”

    王縣令瞪大了眼睛：“?。繘]、沒聽說啊……”

    祝纓道：“既然如此，咱們再巡視一番我再回去……”

    話音未落，項樂過來說：“大人！府衙有信！”

    祝纓與王縣令對望一眼，祝纓道：“叫進來?！?/br>
    侯五匆忙進來，將一封書信雙手奉上：“大人，府里有事，請大人回去?！?/br>
    祝纓故意說：“能有什么事？”將書信拆了一看，“看來是得回去啦。他們居然將個強盜誤放走了！老王，你這里不會將強盜當作無辜給放了吧？”

    王縣令嚇了一跳：“那怎么會？”

    祝纓道：“唉，我又不會吃了他們，就這么急著清舊案，結(jié)果忙中出錯。說不得，我且將冤獄平一平，再談其他吧。好在離秋收和種麥還有些時日。這些日子打擾啦。”

    “豈敢豈敢?！?/br>
    “方丈呢？我要當面致謝?！?/br>
    祝纓從兩縣賺了不少錢，其中勤勞致富的只有兩貫，從劣紳家靠算命倒坑了幾十貫，她也就很大方地給了方丈二十貫。一總算下來還有盈余。

    她開玩笑似地對王縣令道：“我在這里住這些時日又花縣里的錢了吧？你列個單子，過一陣兒去府里報賬。”

    王縣令這下真“不敢”了！

    祝纓不再與他玩笑，下令啟程返回南平縣。

    …………——

    回南平縣的路上，趁住在驛站的功夫，祝纓將這些日子積攢下來的公文都看了。其中也有侯五之前講的幾件事，另有幾件尋常事，再有是些邸報。祝纓翻了一下，暫時沒有什么新消息，一切如常。

    第二天傍晚，她便抵達了府城。

    王司功、郭縣令等人都出來迎著，顧同也在一旁候著她。祝纓留意到李司法往上邁了一步，李司法之前的存在感極低，現(xiàn)在如此按耐不住想必是與案情有關(guān)。不但有漏放了盜匪之事，還有破了盜竊案子竟將火燒到了府衙的身上。李司法恨不得現(xiàn)在就去廟里燒炷香！

    王司功也頗不自在，本來荊家鬧事兒，正可借此試一試新知府的成色，偏不幸這事兒與他也有干系。嬌嬌是女典獄，府衙里招女典獄的時候是他在主持，最后報給現(xiàn)在已經(jīng)去儀陽府的丘知府、原來的丘司馬批準。

    所以，嬌嬌有事兒，也有他的事兒。他得跟知府一道，先把這場桃色鬧劇給消彌了。

    郭縣令也不敢多看笑話，府衙在他的南平縣，有賊，就是說他的治安也不好。

    幾個人臉上都掛著情緒，將祝纓團團圓住，連顧同也被擠到了一邊。

    王司功道：“府里不能沒有大人呀！大人就是定海神針，有大人坐鎮(zhèn)，百邪辟易。大人一離開，什么妖魔鬼怪都冒出來了。”

    祝纓道：“有什么大案子，竟能慌成這樣了？”

    “就是……”

    祝纓道：“來，坐下慢慢講。”

    一行人到了簽押房，祝纓坐下，小黃等人端茶遞水，項安擰了毛巾來給她擦臉。祝纓一面擦臉一面說：“人非圣賢，難免會有疏漏，能補回來就行。李司法，放走的那個叫洪春是么？加派人手拿回來，細細審一審?！?/br>
    “是?！?/br>
    王司功輕聲說：“那盜竊的案子？”

    “人、贓都拿到了，不是么？”祝纓說，“贓物瞧瞧，折成什么價兒，按值判罰多簡單？東西再歸還失主，只要失主拿得出證據(jù)來。”

    王司功道：“就怕……荊家……這個……還有本府里的衙役牽扯其中?！?/br>
    祝纓問道：“哦？人呢？”

    王司功、李司法等人心里將荊家五娘子祖宗八百代都罵了，“無知婦人”、“不曉人事”、“敗家媳婦”、“家教敗壞”等等等等。恨不得現(xiàn)在能代荊五郎休妻。這么個只會壞事兒的老婆，要來何用？

    罵了一陣解恨，還要回話：“現(xiàn)在值房看押著，不能叫她回去。荊家婦人無知，她也無行，兩人鬧起來不打緊，叫百姓看了笑話，有損朝廷威嚴?！?/br>
    祝纓道：“事情可有實據(jù)？”

    王司功道：“婦道人家，聽風是雨，哪里來的實據(jù)呢？不過據(jù)下官看，這瓜田李下，不如將她也開了，倒也清凈。”

    李司法忙說：“還有賊贓的事兒也得問明了……”

    祝纓道：“當初是怎么弄進來的？”

    王司功的臉就有點苦：“當初也是招不著合適的人看她識字才收了來的。想著女監(jiān)也不用有什么別的本事。”

    “她一向可有違法之事？”

    “那、那倒不曾聽說。”

    “帶過來。”

    王司功等人見她沒有叫升堂斷案，而是在簽押房里叫來問話。心里都有了結(jié)論：知府大人懂行，這事兒是要按在府里，一床被掩了。這是極好的。

    嬌嬌很快被衙役們帶了進來。

    祝纓見過嬌嬌，她是那些女典獄里長得最好看的一個，其實，當時有這么個長得不錯的年輕女子混在女典獄里她想不注意都難。當時看這個姑娘是有點驕橫又有點不大端莊的意思，不太合群。不過當時有小江主仆這對生人，跟大家更不合群，她還不太顯。

    現(xiàn)在單拎出來，確實比一般人長得出挑一些。

    李司法喝道：“賤人！你干的好事！還不從實招來！”

    祝纓擺了擺手：“好好說話。怎么回事兒？”

    嬌嬌跪在地上，仰臉看著祝纓，樣子竟有些嫵媚，道：“大人容稟，妾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兒，他們就往妾的頭上扣屎盆子。妾冤枉！”

    祝纓看看她，就這一身打扮，光養(yǎng)這一頭好發(fā)，哪月頭油不得花個幾十錢？出了事兒也沒耽誤她涂脂抹粉。以此類推，她的那點子俸祿不大夠她這樣生活的。祝纓問道：“你家在何處？父母長輩做何營生？”

    嬌嬌怔了一下，道：“妾父母雙亡?！?/br>
    “這樣啊。阿同，將左手邊架子上第三格的本子取來?！?/br>
    顧同取了個本子，祝纓道：“翻開了，給她紙筆，讓她寫?！?/br>
    上面是一點題目，祝纓隨便寫的考衙役的。嬌嬌額頭沁出點汗來，開始寫，祝纓留意看著她，只見她寫一點，緊張地瞟向門外。祝纓眼尖，見外面躲著個人，命喚了進來。

    侯五出去“請”進來兩個人，一個是司法佐、一個是司功佐。王司功與李司法低聲詢問各自的下屬：“何事？”

    司法佐道：“那個逃犯，還沒抓著?！?/br>
    “那你還在這里干什么？！還不快去拿？”

    那邊司功佐低聲問道：“新招衙役……”

    “沒見正忙著呢嗎？有多少事兒不能講，非得在這兒說？”

    里面，嬌嬌寫完了一張紙，小柳拿去給祝纓看，祝纓掃了一眼，道：“卷面尚可，取中也不意外?！?/br>
    王司功舒了一口氣，心道：這下可算過了。

    祝纓道：“先把她帶到值房再住幾天，那邊案子結(jié)了再問她?！?/br>
    衙役們忙將嬌嬌押了下去，王司功等人都看著她，祝纓道：“明天吧，將荊五兩口子傳過來。散了吧?！?/br>
    眾人唯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