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4節(jié)
祝纓不動聲色,花姐和江舟之前已有些不忍,現(xiàn)在看著這幾個孩子都有點走不動了。 祝纓抬腳就走,小江一手一個,扯著袖子將二人拽了一下,又拄著杖篤篤地跟了出去。花姐回望了兩眼,狠了狠心,跟著又回到了前堂。 前堂,張六垂手站著。這是一個普通的中年男子,眼前他們一家三口看著比別人顯得健康一些,可見平日生活也比別人好一點。不必祝纓,小柳都能猜著些,想必有些活計是使喚一些小丫頭干的。 祝纓又問育嬰堂內有多少人,張六道:“男女一十七口,原本有二十一口,前陣兒糖坊要工,挑了四個十來歲的丫頭去做學徒工了。她們都十一了,有生計就該搬走啦?!?/br> 祝纓知道這兩口子雖有些小油滑,已算不錯了的。如果他們真不要良心了,必能過得很富裕。 祝纓問道:“育嬰堂常年能有多少孩子?每年送走多少?新有多少?死亡多少?” 張六道:“也就一、二十個,這么些年也沒超過三十個。每年送走三、五個,新來的,多有八、九、十來個,少的也就三、五個。死的……呃,不好說,孩子不好養(yǎng)吶!” 就算正常人家,親爹親娘帶著,也不能個個都養(yǎng)活的,育嬰堂死得更多一點。 張六尋思著,怎么跟刺史大人多討要一點錢糧…… “都是什么樣的年景?”祝纓問。 張六忙收回心神:“哎喲,除了遭了瘟,年景好壞跟這個沒關系。年景不好,生下來就溺死了,誰往這兒送?年景好,生下來自己就送給人養(yǎng)了。又或者有生下來就放到大路邊兒的,還有自己賣的……” 是了,此時可以人口買賣,父母賣掉子女還真不算是個事兒。自己就處理了,也用不著勞煩育嬰堂。 祝纓道:“還有這樣的說法?我看這兒怎么陰盛陽衰的?女孩子特別多?” 張六又說:“男孩有殘疾的會扔到這兒。要是沒毛病的,就是黃花閨女養(yǎng)漢子,養(yǎng)下孩子不能留的……誰沒事兒扔兒子呢?能送過來的多少有點兒毛病,要么是殘疾,要么是來歷上不太好說或者是家道中落。把孩子往這兒送的,爹娘都算有心了。女孩子就不一樣了,養(yǎng)大還要陪副妝奩,虧本?!?/br> 祝纓又問了一些諸如以前的孩子去了哪里,是否會被拐賣之類的問題。然后沒說什么就走了,張六兩口子摸不著頭腦,心道,刺史大人到育嬰堂就為了問個年景好的時候扔孩子的多不多? 育嬰堂的孩子們又是一次失望。 ………… 出了育嬰堂,花姐和江舟都想說話,又都忍住了。真是無事不要進此地。來一次,難過許多天。 走遠了一些,祝纓才問小江:“你們還有別的事嗎?” 江舟搶答:“大人,今天是休沐日?!?/br> 祝纓道:“唔,那到衙里坐坐吧?!?/br> 一行人回到了刺史府,一路到了簽押房。 小江的手杖一路篤篤篤,很有節(jié)奏地敲著地面。到了室內,她提著手杖,不再點地了。 幾人坐下,牛金來上了茶,祝纓開門見山地對小江說:“育嬰堂你去了幾次了?覺得怎么樣?” 大家在育嬰堂遇到了就有點小尷尬,小江見祝纓不問她去那兒干什么而只是問育嬰堂,試探地說:“大人的意思是?” 祝纓沒有兜圈子,道:“這里是梧州,育嬰堂也該管起來了?!?/br> 小江猶豫了一下,輕輕地搖了搖頭:“并不好管的。” 她接著算了筆賬。 經營育嬰堂是要有成本的,將一個孩子從小養(yǎng)到大,不管上學、只管吃穿也是個不小的數目,偶爾還得看個病,還得算上雇工照顧孩子的工錢。所以能省則省。因此普通的縣城并不能每縣都有一個育嬰堂,梧州的這個生計也比較艱辛。再加上管事的有意無意也要從中揩一點點油水,整體就比較困頓。 大的帶小的,掃地洗衣服,燒火抬水。長到七、八歲就能送去當學徒工,或者去當小廝丫頭,到十二、三歲,除非能在育嬰堂里幫特別多的忙,否則也沒多余的一口飯養(yǎng)那么大個活人,必得請她走人。十來歲的飯量,夠養(yǎng)三、五個小孩兒了。 如果祝纓要管,按什么標準管? 這里面還有另一個問題:“要是知道大人想管了,恐怕蜂涌而來的人能吃窮梧州?!?/br> 小江說得很冷靜:“人都趨利,原本孩子都養(yǎng)不活,生下來溺死也就溺死了。一旦您這兒的育嬰堂管起來了,要是比現(xiàn)在的好、比普通窮苦人家的孩子過得好,許多父母也不至于必要殺死自己的親生骨rou,必會有一些人將原本要殺死或買走的孩子送過來的。到時候您養(yǎng)是不養(yǎng)?怎么養(yǎng)?養(yǎng)到多大?孩子本來就不好養(yǎng),夭折得多了,您就要受到責難。多少雙眼睛盯著?!?/br> 她很少當著很多人的面說太多的話,尤其是有花姐在場的時候,今天說得尤其的多,連小柳都覺得有點意外。 祝纓卻聽得很認真,自在育嬰堂門前被攔住起,她就又將之前計劃重新審視了一遍,也發(fā)現(xiàn)了一些新的問題。本打算以孤兒為主廣灑網,畢竟有父母的孩子另有牽掛,插嘴的人也多。育嬰堂的孩子不如想象中的多,沒魚,撒網有什么用?網還得更廣一點。且現(xiàn)在小江說的這些,也是很有道理的。 小江只說的“養(yǎng)”還沒有說到“教”,她出來魚之后怎么安排也得考慮。魚多了自己就會競爭,就那么仨瓜倆棗,看不出競爭。 祝纓聽小江又說了一陣,直到小江意識到自己說得太多了,臉上一紅,復又閉了嘴。祝纓才說:“原來如此,我會再想一想的?!?/br> 管還是要管的,不過情況需要調整。 小江已覺自己失言,忙起身告辭了。 她腳步匆匆,手杖敲在地上也失了方才的節(jié)奏。邊走邊想:不能在梧州的育嬰堂抱養(yǎng)孩子了! 她回到了家中,江舟見她有點魂不守舍的,去燒水給她泡茶,回來就看到她在對著衣架上的官服發(fā)呆。江舟道:“總會有好孩子的?!?/br> 小江回過神,問道:“你想你的父母嗎?” 江舟怔了一下:“有時候想?!?/br> “會想找嗎?” 江舟道:“以、以前沒想過,現(xiàn)在、現(xiàn)在也……要是遇著了,會想知道的。認不認的再說……” 小江道:“是啊,人總是想找到自己的根的?!彼滞蛄艘录苌系墓俜?,打從裁好了衣服,穿上了身,對著鏡子一照的那一剎那,她突然想有一個家,想要個孩子。她是官身了,可以好好地養(yǎng)育一個孩子了。 她想要個女孩子。 今天的領養(yǎng)并不太順利。一是張大娘特別喜歡向她推薦男丁,認為可以為養(yǎng)老之依靠,二是她突然有些擔心,自己既然養(yǎng)就會盡心,又恐一片深情托付,這孩子長大頭也不回地找親生父母去了。又由此想到了自己,多么的艱難都想找到母親,然后…… 小江用力甩甩頭,患得患失了起來。不期然地想:大人養(yǎng)的那個石頭就這么放走了,會不會難過呢? ………… 祝纓此時心情不錯。 育嬰堂的事情遇到了一點新情況,但是府里有一個好消息——項安的侄兒也在今天到了。 彼時仇文正在府里給郎睿補課,小孩子學話比較快,仇文又對“教化族人”抱有極大的熱情,拿著識字歌的課本,頭一篇也是略過,將后面的歌一邊譯、一邊講解其中的有趣知識,給這小孩子講課。 蘇喆在跟花姐下棋,花姐棋力平平,蘇喆也是下得亂七八糟,兩人半斤對八兩?;ń阃缕?,還學會了跟小姑娘悔棋耍賴。 項安一直很忙,白天在刺史府里幾乎看不到她,今天卻早早地回來了,還帶了個小男孩兒。兩人在門上,請侯五派人進去通報。 胡師姐先出來了,她依稀記得這小孩兒的臉,笑道:“原來是大郎來了?!?/br> 小男孩一揖:“師叔好。” 胡師姐道:“你住哪兒呀?” 項安道:“我預備在糖坊那里給他備間屋子,現(xiàn)在帶他來見一下大人,以后有跑腿的活兒都叫他過來,現(xiàn)在叫他認一認門?!?/br> 胡師姐道:“大人剛好回來了,你再早來一陣兒都要多等呢。來吧。” 他們到了書房,里面只有祝纓。 小男孩有點緊張,項安很大方地道:“大人,這就是我侄兒。大郎,快,拜見大人?!?/br> 小男孩抬頭一看,就看到一個年輕俊俏的官員,青色袍子,頭發(fā)向上挽起,束了玉冠,看著挺和氣的。小男孩不那么緊張了,照著家里人教過的禮儀在墊子上磕了個頭。 祝纓對他招了招手,小男孩看了項安一眼,項安點了點頭,小男孩走了上前。祝纓問道:“你叫什么名字呀?” “回大人,我叫項漁,漁夫的漁。” 祝纓看著他的眼睛,這雙眼睛里好像有話,于是她問:“為什么叫這個名字呀?” 小男孩就有點高興地說:“家有千金,不如一技傍身。所以寧愿苦一點學會打魚,也不要現(xiàn)成的魚?!?/br> “你多大啦?” “回大人,過年就十歲了!” 祝纓拿出一個紅包來給他:“來,初次見面?!?/br> 項漁雙手接了,又道了謝。祝纓問項安:“他是自己來的還是家里有人送?都安頓了嗎?” 項安躬身道:“家里打發(fā)了人送過來的,跟著會館的車,很安全。我也托了他們回福祿的人捎信回去,告訴家里人已到了。先讓他住糖坊,本來就是來學手藝的?!?/br> “有就伴兒的嗎?” “是,有個伙計。” “飯怎么吃?書呢?他身邊兒得有個長輩同住才行。” 項安道:“那我也搬去糖坊吧?!?/br> 祝纓道:“你們倆同進同出吧,要去糖坊就一同去,想住你那屋子,就與你就個伴兒。今晚要是沒有旁的事兒,就留下來一起吃個飯。” “是?!表棸哺吲d地答道。 項漁看了她一眼,項安道:“看我做甚?我?guī)惆嵝欣?、認一認府里的人?!?/br> 祝纓道:“去吧?!?/br> 項安領著項漁出去了,祝纓就讓胡師姐傳話給侯五和杜大姐,將項漁也加進客人名單里。 她自己則在思索著“廣灑網”這件事。她很快就想通了,小江擔心的許多事在她這里都不是事兒! 她沒那么多可擔心! 育嬰堂的錢可以給,但是這個劃撥不從刺史府的公賬里出,就以每月石頭之前的花費作補充。項漁的存在提醒了她,不是每個人都要坐在課堂里除了讀書什么都不干的過上十年才算是在“栽培”。是她太執(zhí)著于“全心全意坐在課堂讀書”。 當然小江說得也是有道理的,她可以出錢,但如果只是她出錢,恐怕出不起,她不可能把所有的錢都砸這一件事上。得讓一件事自己產生利益。 可以廣收學徒。 育嬰堂的孩子不是也要自謀生路的么?讓糖坊收學徒,還有紙坊,邊干活邊學東西。擱作坊里,平時干活,每天隨便坊里哪個算賬先生抽兩刻、三刻的功夫,給他們稍稍教點識字之類。不用太久,聰明一點的就能看出來了。 將聰明的一篩,分類培養(yǎng),不大聰明的也有了一門手藝保底不至于餓死。 祝纓越想越覺得此事可行。 待她將整個計劃想了個大概,項安已經將侄兒帶了回來,將他安頓在了項樂的房里。項樂現(xiàn)在還沒回來,就算回來了,叔侄住一屋也挺好的。 祝纓道:“他們今天正閑著,咱們著阿漁認一認人吧。阿煉呢?”小柳跑到外面隔著院門叫了祝煉一聲,祝煉放下筆出來了。 祝纓道:“認一下人,這是三娘的侄兒,項漁。阿漁,這是阿煉。” 項漁聽他姑姑提過祝煉,看了一眼,看不大出來特點,仍是禮貌地拱手,祝煉也還他一禮。 祝纓道:“你們年紀相仿,以后相處的時候還多著呢。慢慢處。” 祝煉道:“是?!?/br> 項漁也跟了一個“是”字,心說,大人很和氣呀,怎么都說他規(guī)矩大? 祝纓順口問了項安學徒的事情:“育嬰堂的女孩子,在糖坊做得如何?” “很是肯干?!?/br> “那要是人多一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