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9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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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宮城,陳萌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他又帶了些衙役。 雙方見過了面,陳萌道:“地方離京城略有些遠(yuǎn),咱們要速速趕路,否則要誤了飯時了?!?/br> 太子笑道:“那便于途中不拘哪處隨意用些飯食就好,出門在外,何必講究?” 陳萌不想與他客套,直白地道:“是?!彼麑竺孀隽藗€手勢,就有衙役先行出城,給沿途打好招呼——太子出行,怎么可能不做準(zhǔn)備呢?安全、補給都得有。 除非太子自己跑出去玩。 一行人出了城,先去倉儲。沿途先由陳萌給介紹京城的風(fēng)物,太子笑道:“我以前也在京城居住許久,遷居宮中,這幾年倒看得少了?!?/br> 祝纓心道:你這是沒發(fā)現(xiàn)京城治安好了很多嗎? 仔細(xì)一想,京城治安好不好,與趙王世子有什么關(guān)系?壞不到他的頭上的。 出了城,不遠(yuǎn)就見田中已透出了點金黃色。他們先不作停留,中途休息一次,用些食水,是陳萌已經(jīng)安排好了的。祝纓留意看了看柴令誠,見他一路神色好奇,很符合這個年紀(jì)的男孩子的表現(xiàn)。 在中午前后,他們抵達(dá)了倉儲所在之地。朝廷的糧倉范圍極大,單個兒的“倉窖”也大得驚人。 太子等人都嘖嘖稱奇。 說來有趣,太子也會檢查東宮的寶庫,他檢視過自己的財貨珍寶,綢緞金銀,卻從不曾看一眼糧倉。 匆匆掃過一眼,卻又到了用飯的時候。太子說出門在外不講究,但是戶部與京兆卻還是與東宮一道給他準(zhǔn)備了飲食。陳萌、祝纓陪同太子用飯,一邊吃,祝纓讓項樂一邊給他介紹一些情況。 太子聽項樂介紹有多少個倉、每個能有多少米、如何存儲、從何處轉(zhuǎn)運、如何保存等等,都是冼敬曾說過的,這一部分倒是沒有什么不同。 真正的不同是在飯后。 祝纓帶他認(rèn)真轉(zhuǎn)了倉房,從外面看,許多糧倉是完全一樣的,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摹W@t不客氣地讓他挨個兒轉(zhuǎn),不騎馬,從最基礎(chǔ)的入倉開始。讓他親自走過一遍流程,太子也認(rèn)真而在隨從的幫助下走了一遍。 然后問道:“所以,他們是怎么偷梁換柱的?” 祝纓嘆了口氣,如果不上手,不管換了誰來教他,都是一樣的。但如果參與的時間太短,也是很難發(fā)現(xiàn)內(nèi)情的。除非他能扎扎實實過來隱姓埋名當(dāng)三個月的小官小吏,否則,全是隔靴搔癢。 “殿下只在這里半日,如果在這里一月、一年、三年、五年呢?” “什么意思?” 祝纓沒有回答他,反而提出了另一個問題:“您看這一窖,大不大?” 如此龐然大物在眼前,太子也點頭:“極大。” “不過五千石,齊王開府,一次撥給便不止此數(shù)?!弊@t說。 齊王開府,得給屬官、隨從發(fā)祿米,給仆從發(fā)口糧,還得給齊王留家底。這還只是戶部撥發(fā)的部分。 祝纓執(zhí)起一旁的大斗,鏟了小半斗的麥粒拿給太子看:“這是一斗。”將斗塞給了太子,讓他自己試一試。 太子很疑惑:“然后呢?” 祝纓道:“這幾天,您得自己找答案。殿下只管體會。搬運些試試吧?!?/br> 太子干活,隨從們也不能閑著,他們也或取筐籮,或執(zhí)升斗,過不多時,都樂起來,將糧食潑灑得到處都是,踩在腳下也不心疼,仿佛找到了新玩具。祝纓的隨從們面露不忍之色——糟蹋糧食??! 陳萌終于忍不住了,咳嗽一聲道:“這些都朝廷征收上來的租稅,不要糟蹋了?!?/br> 他與祝纓對望一眼。 祝纓道:“天色不早了,明天咱們再來吧。” 太子不明其意,祝纓道:“沒關(guān)系,多來幾次,多看看。殿下,有些事不是能夠講解的,要您自己體會?!?/br> 此后祝纓連著帶太子跑了倉儲數(shù)日,在此期間,倉儲公案早就查明、結(jié)清了。犯案的人、作案的經(jīng)過也都理清,文書都寫好了。不外是報損時多報、倒賣糧食、偽造賬冊等等……手段都不新鮮。 祝纓將涉案之人黜了,另提拔了幾個戶部的吏目升任小官,其中便有牛金等人。至此,之前隨她南下過的舊仆,皆得出身。她又將自己府中別業(yè)出身的隨從補了部分吏目的缺,讓他們也吃上了朝廷的米。 太子與一干護(hù)衛(wèi)在糧庫里轉(zhuǎn)悠了幾天,只看出來“糧庫很大,如果在其中弄鬼,確實很難發(fā)現(xiàn)”。 祝纓也不焦急,她的目的也不是讓太子一天就脫胎換骨,只是想讓他曉得一些事、親自看一看。 不想太子卻誤會了她的意思,向皇帝進(jìn)言,道是祝纓已經(jīng)做到了能做的最好,糧庫那么大,有人弄鬼是在所難免的,能夠及時發(fā)現(xiàn),證明朝廷官員還是很聰明、盡職的。 太子向皇帝匯報的時候,祝纓作為戶部的官員,也在一旁聽著,心中五味雜陳。 當(dāng)天下午,為了“報答”太子,她又伙同陳萌將太子薅到了郊外。 太子道:“倉儲案不是結(jié)了么?還要出城做甚?” 陳萌道:“請殿下看一看田園。” 此時,已有零星的莊稼成熟了,不少農(nóng)人正在收割。陳萌便請?zhí)酉碌?,一點一點地收割、脫粒、晾曬。 太子哪干過這個?忙了大半天,攏共打出兩斗就已經(jīng)累得滿頭大汗了。他干活,柴令誠等人也不能閑著。 陳萌一邊洗手,一邊嚴(yán)肅地說:“今日可知稼穡之艱了么?” 太子邊擦手邊點了點頭。 祝纓問道:“這連半畝的收成都不到,兩斗,差不多是一畝地要繳的租子了。請殿下再回憶一下,前幾天咱們在糧庫里見到的?!?/br> 太子微怔:“是為了讓我知稼穡之艱么?” 祝纓道:“不是。是請您體會一下,一個人,如果一年到頭都這么干,遇到些天災(zāi)人禍,心里會有怎樣的想法,絕望、憤怒還是……連年民變,殿下當(dāng)知‘民’的感受。殿下要學(xué)會害怕?!?/br> 她也沒別的辦法了,就太子這樣的,論大道理,他身邊的博學(xué)鴻儒哪個學(xué)問不比她祝纓強?就是冼敬,也是任過地方、任過戶部的,能講的也都講了?!安豢蔀E用民力”“民貴君輕”,對,能背下來,然后呢? 沒有切膚之痛,不了解,不會害怕。甚至連“悲憫”都是懸在空中的。 天子藉田親耕,他扶著犁、別人扶著他,前面又牽牛的,旁邊有幫忙的,就已經(jīng)算是勞動了。實比不得陳、祝二人不許別人幫忙,讓太子務(wù)必“親手”去做。 但愿太子能夠記住今天的感受。 陳萌對太子道:“春耕夏耘秋收冬藏,至冬又有征發(fā),上有父母下有妻兒,便是京畿,百姓也僅糊口。一旦田產(chǎn)為人所奪……” 他搖了搖頭。 太子也是一番感慨。 陳萌又說:“生民可憫!還請殿下憐惜百姓啊。” 祝纓則一面看著太子嚴(yán)肅的表情,一面瞥著他的隨從。 柴令誠知道祝纓是誰,心里是有些親近的,看祝纓這作派倒與傳說中那些“苦心老臣”重疊了。與祝纓的目光一觸,柴令誠也生出感慨來。 他有些后怕地道:“還好還好,幸虧人生而有貴賤,咱們不用做他們,受這一分累?!?/br> 他的同僚們看著周圍農(nóng)夫灰撲撲的樣子,農(nóng)夫的鞋子沾滿了塵土,有一半鞋面上有破洞,衣服也都陳舊灰暗,打著補丁。不由點頭,對柴令誠的話深有同感。 太子道:“百姓不易?。?yīng)該愛護(hù),否則天下窮弊,朝廷也要入不敷出了,社稷也要不穩(wěn)了。如何令其安分守己,不為盜匪才好。還是要恩威并施,加以教化,令之畏威柔順不敢造次……” 陳萌心道:只要你以后凡遇到事能想起來今天,好些蠢主意就不會有了。 祝纓心里卻是閃了一下:都說勛貴rou食者“只為門戶私計”,皇家,難道就不是了么?他們提“天下”,只因為覺得這天下都是他們家的。 不能把母雞餓死了,不然就沒蛋吃了。 祝纓道:“天不早了,該回去了?!?/br> “是不早了,”太子說,“尚書和京兆是愛我的,我心里很明白?!?/br> 你明白個屁!祝纓彎腰撿起一把掃帚扔到谷堆上。 ……—— 直到拎著太子在田地干了三天之后,祝纓與陳萌才將最后定稿的奏本拿了出來,交了份完美的答卷。 這份成績,當(dāng)然要算太子一份。 皇帝依舊只是聽,聽完了道:“那便如此吧。對了,還有一事?!?/br> 祝纓與陳萌都抬頭等著他說話,太子也豎起了耳朵。 皇帝道:“國家多事,竇卿一人太過辛苦……” 陳萌心頭猛地跳動了一下,他對丞相之位沒有特別的野心,但是他已經(jīng)是京兆尹了,皇帝還當(dāng)著他的面……是不是?也可以?他年紀(jì)也不小了,現(xiàn)在太子又需要有人輔佐…… 皇帝道:“我意以李侍中入政事堂相幫竇卿。” 不是詢問,是陳述。 陳萌一陣失望,干巴巴地道:“侍中昔為陛下潛邸王傅,只恐其年高?!?/br> 皇帝微笑道:“這卻不必?fù)?dān)心,他身子骨還硬朗。” 李侍中比皇帝的身體還好呢,皇帝天天御醫(yī)陪著,李侍中這把年紀(jì)還能自己騎個馬來上朝呢。 皇帝就不是在征詢意見,祝纓自然不會與他起爭執(zhí),道:“臣年輕、見識淺薄,丞相的事,不是臣能夠議論的。不敢誤導(dǎo)陛下?!?/br> 皇帝笑道:“那就準(zhǔn)備吧?!?/br> 陳萌與祝纓對望了一眼,一齊出來。 出了大殿,陳萌小聲抱怨:“哪怕是冼敬,也比……” 祝纓道:“陛下信任他。冼敬,陛下反而有顧忌?!?/br> 陳萌自我解嘲般地道:“其實,魯太常也不錯。要不就是姚臻,多少年的吏部尚書了……” 祝纓道:“最累的是竇相公?!?/br> “鄭七什么時候回來?。?!”陳萌懷念起了鄭熹。 祝纓道:“這個時候縱然是有能人,也是不想在陛下面前冒頭的。你我,還是安靜些的好。”很多人都在等一個“明君”,但是祝纓知道,明君不會有了。 “只盼太子能夠清明?!?/br> 兩人嘆息一回,各自分開,他們都還有事要忙。 從城外回來之后,祝纓就不得閑了。秋收既然已經(jīng)開始,那便離刺史進(jìn)京不遠(yuǎn)了。 祝纓除了準(zhǔn)備戶部的事情,還要準(zhǔn)備她自己的事情——不少做官的南士,都會趁這個機會來拜訪她。她在猶豫,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做一件事情。 這件事在她面前放了有一陣子了,要做,就得抓緊,得在刺史們都在京城的時候提出來。 她正思考著時機,項樂帶著項漁一路沖到了她的面前,當(dāng)?shù)匾还颍骸按笕?!?/br> 胡師姐一個沒攔住,驚訝地看著這叔侄倆哭倒在書房的門檻上。 祝纓站起身來,問道:“怎么了?” 項樂哭道:“大人,家母亡故了!” 祝纓道:“消息確切么?” “是,大哥寫信來的。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