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1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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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州能夠買到的糧食減了三分之二,趙蘇略帶憂愁地望一眼西面。計劃這場仗要打三年的,現(xiàn)在才一整年,接下來的兩年是一年比一年艱難了,如果能夠提前結(jié)束戰(zhàn)事,就好了。 祝纓手下,別的本事沒考驗過,治理地方、豐衣足食的本領(lǐng)放眼整個天下都能提出來排在前面。 但愿可以早日獲勝??! ……—— 趙蘇感慨的時候,祝纓正在詢問鐵礦的事。 西卡、吉瑪境內(nèi)有碳、有生金、有鐵,又有零星不少好物,但是都是在大大小小的頭人手里。祝青君等人“收復(fù)”了一些,又是同樣的無暇分神管理。祝纓現(xiàn)在要做的,就是讓這些地方早日恢復(fù)生產(chǎn)。 采礦比鹽場灶戶還要更苦一些,灶戶好歹能見著點兒陽光,深山礦洞暗無天日。一些深坑還是靠人往上背礦石,一不小心礦沿塌了,就是個活埋。埋了沒死爬出來了,也不是什么愉快的經(jīng)歷。干這個活兒大部分是奴隸,少量是貧民。 黑矮的非陽格喜又被叫到了祝纓的面前,訴說著礦里的情況。祝青君與他分開的時候特別說了:“姥是很好的人?!边@話也就隨便聽聽,不過祝青君殺了欺負(fù)他們的頭人和監(jiān)工,又給大家多分了口糧,非陽格喜回頭看看周圍的伙伴,咬咬牙,抱著試一試的心態(tài)來到了營前。 只要踏進大營的人,就能感受到氛圍的不同。這里有許多執(zhí)刀槍的女人,這里最地位最低的人也能有一件完整的衣服,他們的臉都干干凈凈,有鞋穿,他們的身上只有刀劍之類的傷,沒有鞭撻的痕跡。他們看起來都不枯瘦,他們的笑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愉悅。 非陽格喜的心情也舒緩了一點,他仍記著自己要做的事——為自己、為伙伴求一條活路。非陽格喜的頭人倒不隨便殺礦工,因為礦工本身就已經(jīng)很容易折損了,還得留著干活呢!但是監(jiān)工和頭人卻讓他們每天干太長的時間,每天能讓大家多睡一會兒,哪怕一小會兒也是好的。能讓多喝兩碗水,如果喝水是在地面上,喝水的功夫能夠多直一會兒腰,就更好了。 頭人們將祝青君等人形容成兇神惡煞,祝纓更是一眾惡鬼之首。第一次見面,祝纓會說吉瑪話,這讓非陽格喜感覺更好一些。 祝纓問了他的名字,問了他礦上的一些情況,發(fā)現(xiàn)這個奴隸雖然不識字、只會說吉瑪話,但人卻很聰明。他沒有學(xué)過算數(shù),但是識數(shù),他不是頭人指定的監(jiān)工,卻熟知礦上的一切情況,能夠叫出礦工們的名字、說出他們家里的情況。 祝纓需要這樣的一個人,于是有了第二次的見面。 非陽格喜這幾天吃得比之前幾十年吃得都好,說話聲音也宏亮了幾分:“咱光有鐵也不夠,還要有碳?!?/br> 這個祝纓當(dāng)然知道,但她不打斷,只是頻頻點頭,示意非陽格喜繼續(xù)說下去,間或問一句:“以前碳從哪里來呢?” 引得非陽格喜繼續(xù)說下去。 等到非陽格喜說完,她也了解得差不多了。這個礦,她上次踩點的時候沒來過,不過有聽說,印證一下,差別不大。又詢問了冶煉的事情,非陽格喜也一一回答了。 祝纓想了一下,說:“我派人過去,與你一同管這個礦,怎么樣?” 非陽格喜開始沒聽明白,怔了一下才不太敢相信地看向祝纓:“我、我,我嗎?” 祝纓點點頭:“就你了。你不識字,不過也不妨事,我讓會寫的人跟著你去。唔,不能把人都累死了,是得叫人喘口氣……” 她的腦子里很快劃拉出了新方案。且不論要新設(shè)的州縣,就是這些礦藏,也都是需要可靠的人打點的。現(xiàn)在哪有這么多的人可用?當(dāng)然也有一種解決的方法,就是“外包”,這也不是什么新鮮的法子,朝廷有時候也會用。就是把某一項事分包給某人,此人只要交足了朝廷需要的,其他的都隨便他去發(fā)財。 但是鹽、鐵之類,必得自己手里握著才能安心。 祝纓當(dāng)下決定:“誰說原來做奴隸的就不能管礦上的事呢?誰說不識字的就笨呢?你一邊管事兒,一邊學(xué)?!?/br> 如此一來,她就能省下大量的人手,只要掐住關(guān)鍵的位置就行。還能讓新附之地的人,能夠盡快地產(chǎn)生歸屬之感。凡征服一地,最擔(dān)心的不是攻占,而是占領(lǐng)之后的反叛。 祝纓溫和地對非陽格喜道:“你的名字我要記下來,給你一份腰牌、印信,以后你有什么事兒要同我講,就拿這個證明你的身份?!?/br> 非陽格喜這名字是真不錯,果真有喜事,他喜出望外,跪下來道:“我一定為您辦好事!” 祝纓為他取了個新名,諧音為楊,叫楊喜。她看楊喜這個人,經(jīng)歷數(shù)十年的搓磨,腦子依然夠用,不識字卻能事情說得清楚明白,便認(rèn)為此人次來大小會有些成就,多少會有點名氣。 如果自己現(xiàn)在不給他取個名兒,過一陣兒萬一遇到了朝廷心情不好,一翻譯讓他姓“吠”也說不定。微言大義,關(guān)系好的時候即使音譯也用美意之字,關(guān)系不好了,直接怎么惡心怎么叫。 楊喜并不知道她這樣講的意思,但是改名字唄,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喜”的意思也挺好的,現(xiàn)在確實是處在一件喜事之中??念^同意了。 祝纓讓祝青葉領(lǐng)他去做腰牌,自己則開始草擬一些管理的章程。這也算是戶部的長項,包括礦工如何管理,礦石的運輸。她手上也有一處新得的產(chǎn)石碳的礦,不過那里沒有一個像楊喜這樣能干的文盲,她不得不多派了幾個人過去幫忙。 兩種礦如何運輸、配合,以后有了更多的礦之后,又要如何協(xié)調(diào)……她都寫了個大致的方案出來。至于每年上交多少,如何防止私下偷采之類,朝廷針對這些早有經(jīng)驗,借鑒起來也很容易。 待楊喜的行頭準(zhǔn)備好,祝纓又派了兩什的土兵、兩個文書,與楊喜一同到礦上去。 巫雙好奇地問:“姥,他不識字,能行么?” 祝纓道:“不識字又不是因為笨,只是因為沒學(xué)。有些傻子倒是因緣際會讀了幾本書,可終究是個傻子,也不能派出去辦事的。有些聰明人,種種原因不識字,不是他沒這個本事,只因沒這個機會。現(xiàn)在我給他這個機會。以后要更加注意篩選本地能干之人了?!?/br> 巫雙想了想,覺得有理,鄭重地點了點頭。她膽也大,又問起自己能不能不回巫仁那里了,她想跟在祝青君的尾巴后面,又或者再有礦她也想去幫忙:“我吉瑪話也會一點的,可以西進。我姑那兒不差我一個,只要您不在,她就輕松……唔?!?/br> 熊孩子捂住了嘴巴。 祝纓看了她一眼:“輕松啊?你先在我這兒吧!”她這兒也缺人手,否則不能把一群毛孩子這么使。 巫雙從此與江珍、江寶混在了一起,與她們一起的又有兩個男孩子,也都十五、六,一個父親是祝縣的獵戶,另一個父親是在刺史府里充個班頭。都跟著祝纓的姓,一人叫祝飛,另一個叫祝沖。 五人一組,先是江珍混了個“伍長”當(dāng)著,整日里在營中穿梭。他們的任務(wù)極重,因為新兵識字的人極少,他們又分擔(dān)了教識字的任務(wù)。此外巫雙又要襄助一下開支、倉儲,江珍、江寶不時要被拉去幫忙制藥——虧得大家不知道她倆的家學(xué)是驗尸,祝飛、祝沖二人則要不時協(xié)助男營的一些事務(wù)——林風(fēng)回家了。 春耕的日子又到了,他們以及他們的小伙伴們還在在祝纓的安排下,協(xié)助祝煉等人安排春耕生產(chǎn)。梧州不可能靠買糧來填肚子,還得靠自己產(chǎn)糧。 前線,祝青君她們在不停地推進,傷兵不斷地運回,新兵又不斷地補上。隨著地盤的擴大,祝纓手上可用之人越來越少,祝煉已經(jīng)盡力自己就地解決了,仍然不得不向祝纓請求支援。 情勢所迫,祝纓又從梧州官學(xué)里再次調(diào)了二十名學(xué)生過來分一分。同時著手從西卡、吉瑪兩族中甄選合用之人。選人也需要經(jīng)驗,祝纓親自坐鎮(zhèn)考查。 因西進,氣候與梧州又小有不同,五月后雨水變多,行軍變得困難了起來,進入六月簡陋的道路被沖毀,祝青君被迫停下了進兵的速度,所有人都緩了一口氣——除了巫仁。 仗不打了,兵可以休息,但兵的嘴是不會停的。大雨又讓運輸變得困難。原梧州境內(nèi)還好些,驛路多少像個樣子,新附之地就是泥水道。巫仁緊急起草了一份公文向祝纓請示:要不,輪休的兵趕緊讓他們回家休息吃飯吧。 祝纓批準(zhǔn)了她的請示。 巫雙等人也跟著松了一口氣,因大雨,祝青君、蘇喆、路丹青等人也相繼回撤,齊聚祝纓的大營。幾人先回報戰(zhàn)況,再說善后:“道路泥濘,他們也是無力進攻的。我們留下了哨卡,一旦有變,就有消息傳來。” 接下來是輪休,祝青君已經(jīng)很久沒有休整了,蘇喆右臂用兩根綢布在頸間,還受了傷,路丹青也黑瘦了許多。祝纓先對眾人好言慰問,又問蘇喆:“傷,仔細(xì)看過了嗎?” 蘇喆這個傷也有來歷,但是她不說,只笑瞇瞇地道:“看過啦,如今到了您的跟前,越發(fā)不用擔(dān)心的。” “還是要仔細(xì)。這回吃上了苦頭了?!?/br> “以前您和阿媽護得太好了,現(xiàn)在我是還賬,早還早輕松?!?/br> 眾人都說笑,祝青君又要為將士將賞,祝纓道:“不會忘了的,待仔細(xì)算來?!?/br> 大家都是一笑,正笑間,祝沖快步走了進來:“姥!”他掃視了一下帳內(nèi)的其他人,欲言又止。 路丹青就說:“那我們先去梳洗啦?!比艘煌吡?。 祝沖這才一抱拳:“姥!林校尉回來了,樣子不太好!” 林風(fēng)回家?guī)讉€月了,別說協(xié)調(diào)家里的事兒,就算現(xiàn)奔喪埋個親爹,喪禮也早該辦完了。之前,林風(fēng)捎來的消息是,家里哥哥們鬧得很大,暫時抽不開身。如今居然回來了,還樣子不太好? 祝纓問道:“他是自己來的嗎?” “還帶了他的侄子?!?/br> “帶他們過來。” 林風(fēng)帶了個十一、二歲的男孩子進到大帳,兩人的靴子上都是泥,頭發(fā)也濕著貼在臉上。見面先跪下:“姥!” 這男孩子祝纓也認(rèn)識,是林風(fēng)大哥的兒子,祝纓問道:“怎么了?快,打水過來給他們洗洗臉,坐下,慢慢說?!?/br> 林風(fēng)哪里敢坐?跪著說:“姥,我家闖禍了?!?/br> “起來說話,說清楚?!弊@t說。 大侄子拽了拽小叔叔,兩人爬了起來,依舊不敢坐。林風(fēng)小聲道:“我二哥,跑了,要下山找山下的刺史向朝廷告狀。” 祝沖吸了口涼氣,往后一退,臉上現(xiàn)出生氣的樣子來,抿緊了嘴唇。 祝纓道:“沒談攏?” “這事兒就談不攏,他要做司馬?!?/br> 這還是當(dāng)年祝纓給協(xié)調(diào)的,各家輪流出人,頂梧州副職的銜兒,不用做事、也沒實權(quán)、也不領(lǐng)錢,但是有身份。各家也都同意的,執(zhí)行得也不錯。 林風(fēng)道:“本來該輪到我家的。阿爸在世的時候,大家都知道,這次是給叔叔家??啥缯f,只有頭人的兄弟才能有這個資格,阿爸死了,大哥有敕封,該他,不該叔叔。說各家都這樣的?!?/br> 當(dāng)年也差不多,各頭人為了安撫自家人,一般也是盡著兄弟,譬如蘇飛虎這樣的。 林風(fēng)也不愿為自家事麻煩祝纓,主要隔太遠(yuǎn)了,他還想自己與大哥合作,把家里平息下去,也好在祝纓面前顯他的能耐。不想這利益相關(guān)的事,不可能憑嘴給平息,得拿出利益交換,他們又拿不出來。林風(fēng)三哥倒是愿意跟林風(fēng)一起到軍前效力,二哥又不肯。 爭執(zhí)了許久還是沒個定論,二哥以為大哥分家不公,給他分的又少,大哥又無能,還得到了敕封,是祝纓偏心。小弟林風(fēng)得父親的偏愛,給送到祝纓面前,一路呵護?,F(xiàn)在只是要輪流的名額也不給自己,這個家是沒法呆了! 梧州各頭人家的孩子,多少學(xué)了些官話、識一點字、讀過一點番學(xué),這原是祝纓的政績之一,卻有了另一個不出意外的影響——他們知道朝廷、知道官府,知道這名義有用。 林家老二跑下山告狀去了! 林家哪里敢耽擱?老大帶人去追二弟,讓弟弟帶著自己的兒子趕緊找祝纓。林風(fēng)訴說完,又是一跪,順手掐了大侄子一把,大侄子開始哭:“姥!我家丟人了!對不起!” 祝纓問道:“人追回來了嗎?” “嫂嫂和侄兒侄女還在,二哥就……” 祝纓道:“我知道了。正好,我也要回家一趟,兵士也該整休了,咱們一同回去。” 林風(fēng)大喜:“是!” ………… 祝纓臨行前,先調(diào)在??h整休完的土兵回來,與本地新訓(xùn)的土兵一道布防,然后才帶著新撤下來的疲憊隊伍回到山城。 ??h,土兵家眷們都?xì)g天喜地地等著自己親人的回歸,大雨也不能澆滅她們的熱情。趙蘇等人披著油衣出來相迎,雨幕遮掩下,他的表情沒有刻意掛笑,明確無誤地帶著些凝重。 將祝纓迎進府,祝纓先說:“上回運回來的鋤、犁都分派下去了嗎?” “是?!?/br> 祝纓又問府內(nèi)其他事務(wù),再說:“雨大,道路、溝渠都要仔細(xì),要防著有災(zāi)?!?/br> 然后是詢問花姐等人:“學(xué)校,還應(yīng)付得來么?接下來我還要更多的學(xué)生,也會送一些過來學(xué)習(xí)?!?/br> 花姐道:“我們一定盡力!不叫你為難。” 問完庶務(wù),解散了官吏,祝纓再次問趙蘇:“林家,究竟怎么了?” 趙蘇說的與林風(fēng)講的大差不差,但重點卻有所不同:“先時為了名份,總要向朝廷請封,竟弄得有人開始分不清輕重了!姥,梧州不能讓朝廷插手太多,不能讓那些人決定梧州官員的任免黜陟!” 祝纓道:“想到啦!你現(xiàn)在就召集工匠,我要鑄印,頒令!以后凡梧州等幾州官員,有我給的印,才算是梧州官員、能管事。只有得到我頒令承認(rèn),才能向朝廷申請敕封,沒有我的承認(rèn),不得申請?!?/br> 或者說直白一點,沒有得到祝纓的首肯,你有朝廷敕令整個梧州也不認(rèn)!你人也別想踏進梧州一步! 趙蘇眼睛一亮:“妙??!” “正好,打了一年多的仗了,你們做了這許多事,咱們又多了數(shù)州的土地,許多人辛辛苦苦設(shè)州立縣也只是權(quán)宜、代理,早該重新分辨一下大家的身份了?!?/br> 趙蘇心砰砰地跳,道:“是!只怕……朝廷那里如果知道了……” “他們現(xiàn)在不用知道。我什么時候做過夾生飯?飯煮熟了,再知會客人吧?!?/br> “是!那林家……” “江政不傻。次子,爭爵是爭不到的。至多是家產(chǎn)糾紛,詢問本地情由,從中斡旋。又或者惡心惡心人。準(zhǔn)備鑄印去吧!鑄完了印,讓他們開始試制銅錢。只有把自家籬笆扎牢,野狗才進不來。”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