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嬰教
有一個瞬間,銀霽想退回嬰兒狀態(tài)哇哇大哭一場,不過她又想起來,根據(jù)各位長輩的證詞,她曾是個硬氣的嬰兒,很少哇哇大哭,引起大人注意的手段通常是扯得搖籃架子桄榔桄榔響,為了不崩嬰設,還是忍耐一下吧。 更何況,眼前這團篝火里,也藏了些需要解決的問題,噼啪。 “哦,元皓牗沒來森林公園?那可能真是他吧?!北绕饎e人家小孩的死活,喬小龍更關心女兒的情緒:“別擔心,不是什么大事,廢棄工廠周邊沒有遮擋建筑,視野開闊,這么多人都看著呢,王阿姨已經(jīng)報警了,我還叫了救護車過去,周邊的街坊鄰居……應該都會去幫忙的吧,元叔叔這會也在回市里的路上了,你要是害怕,就先去mama單位待一會,李阿姨今天值班?!?/br> “謝謝mama,幫大忙了?!?/br> 喬小龍品著女兒的語氣,敏銳地問:“你在哪?” 長江北岸,馬上到家了。 ——當然不能這么說啦,難道要逼自己爸媽載著姥姥在高速公路上逆行嗎? “全班還跟傻子一樣站在風口等他呢!結(jié)果他就來這一出?!贝y著mama希望感受到的情緒,銀霽刻意大呼小叫起來,語帶八分責怪和負二分的擔憂,“光天化日下怎么會發(fā)生這種事呢,也太嚇人了吧!還好王阿姨報警了?!?/br> 如果說,過去在mama面前習慣性撒謊是為了追求不受管控的自由,現(xiàn)在的謊言就是為了讓她安心——按照元皓牗的標準,這算不算邁向人格健全的一個里程碑呢? “李阿姨太慘了吧,大年二十八還被叫去值班?!睘楸憩F(xiàn)輕松,銀霽扯了幾句閑,“班長來不了,畢業(yè)照也沒法拍了,虧我還穿這么好看!” 說著,下意識摸了摸里襯。暖寶寶基本都不發(fā)熱了,在姑射女神肆意撒鹽的天氣里,只剩體溫沸騰著,即便下了車,想必也能撐到事情解決的那一刻。 “你們先拍嘛,不行把他P上去就是。” 得到這個鐵石心腸的建議,看樣子,銀霽的表演在喬小龍那邊勉強過關了。 “不行,我們班團結(jié)著呢,少一個都拍不成,估計老師會把時間改到開學之后吧?!?/br> “是嗎?”喬小龍高興起來,“這樣也好,開了年我還有時間多給你定幾套漢服,你要拍小團體合照的話,可以換著穿?!?/br> “好啊好啊,天氣暖和了,選擇也更多!” “既然這樣,你們也別在那兒耗著了,小心凍感冒哦。對了,附近不是有萬達嗎,你跟同學一起去玩一會吧,看看電影、點杯熱奶茶什么的?!?/br> 銀霽猜她想說:無論如何,不要回家。 “好好好,剛才金惠媛還叫我去玩劇本殺來著?!?/br> “金惠媛是?” “上次打本認識的朋友。” “這不挺好的嗎,又培養(yǎng)了一項新愛好?!眴绦↓堃恢毙呛堑?,多半是一路上跟齊載祥聊得挺開心,“快過年了,你也放松放松嘛,不要一天到晚跟長在書桌上似的,mama知道的,你最喜歡這種破案的東西了。行了,玩兒去吧,我跟爸爸最晚九點鐘回家,你想吃全家桶嗎?好,蛋撻也給你捎一盒!” 銀霽一一答應下來,最后,學著小孩的口氣興高采烈地說:“耶——去破案咯!” “只能破案嗎?你偶爾也可以拿一下兇手角色嘛?!?/br> mama都這么要求了,她自是從善如流:“好嘞,去殺人咯——” *** 迅速安撫好聊天窗那頭的韓笑,銀霽感到一陣脫力。憑她那點貧瘠的人脈所能提供的線索、捧著腦袋從宇宙起源想到世界末日,結(jié)果還是慘敗給了“一串人”計劃,這是喬小龍毫不費力就能達成的,由此可見,從日常的點點滴滴中布置眼線是何其重要啊! 再重要也不好使,一想到要跟那么多人經(jīng)營好關系銀霽就頭疼。與此同時,她也不覺得mama口中的“街坊鄰居”愿意伸出援手,電視多好看啊,頭是怎么都抬不起來的,要不是那個王阿姨為了別的事——大概率是查看掛在外面的臘魚臘鴨——順便往廢棄工廠?了一眼,元皓牗一定會和當年的替罪羊一樣,在眾目睽睽下一個大跳、躍進他人生的最后一個階段。 沒工夫想這些喪氣事了,司機也知道事態(tài)緊急,即便下著雪籽的路面有些濕滑,一腳油門也是踩到了底。 導航路線飛速縮短著,照現(xiàn)在這個態(tài)勢,銀霽絕對比警察到的都早。 司機有些擔心地問:“小姑娘,你爸媽不在身邊是吧?我看你還是趕快聯(lián)系幾個認識的大人,實在不行,我可以跟你一起去——但是要稍等一下,我打個電話跟我老婆交代一聲……” 銀霽在后視鏡里沖他感激一笑:“謝謝,但是不用了,我認識一個全世界最專業(yè)的人。” 還是那個問題,如果把“開始的地方”選在廢棄工廠,什么才是張經(jīng)理希望結(jié)束的? 答案似有浮出水面跡象,銀霽撥通了余成榮的語音電話。 “余警官好!身體好些了嗎?” “沒什么大礙了。” “那就好。我有個問題想采訪一下你:你當兵的時候是班長?” “嗯。” “你們班有沒有一個叫殷遠航的士兵?” “有的?!?/br> “連長人很壞?” 余成榮“嘶”了一聲,沒有正面回答:“發(fā)生什么事了?” “你先回答我,連長對你不公平后,你們怎么樣他了?” 感受到對方語氣的焦急,余成榮言簡意賅道:“連長有點背景,我們拿他沒辦法,我轉(zhuǎn)業(yè)之后,他還在老地方帶新兵?!?/br> 連長是本地人啊…… “換個問題?!鳖櫜坏枚Y貌了,銀霽劈頭就問:“你叫前女友藏在工廠里的戰(zhàn)友是哪里人?” 理所當然地,她得到了一陣沉默。 “余警官,你先別掛,沒有冒犯你的意思,只是元皓牗的情況很危險——” “元皓牗?” “是的,他被人綁到xx小區(qū)附近、那個已經(jīng)廢棄的工廠里去了?!?/br> “我的答案會決定他的生死嗎?” “不能決定。不過,為了增加救人成功率,我必須客觀全面地了解綁匪?!?/br> “那個戰(zhàn)友是C縣的,當年A南的行政區(qū)劃,現(xiàn)在被并到X市了?!?/br> “哎?也不是張經(jīng)理的老家……” “綁匪的老家和這件事有關?” “現(xiàn)在看來完全無關?!?/br> 銀霽狠命捶著自己的腦袋:別再給那瘋子加些世仇的戲碼了,就照最日常的方向去思考——對A市人來說,什么才是“最日常”的剛需?當然是錢啦??墒?,想想張經(jīng)理在橋上發(fā)出的威脅,他也不是為了元勛的贖金,看不上一錘子買賣,他追求的多半是更長遠的利益——可他偏偏選在了廢棄工廠這種四面八方都有居民樓的地點,總不能是故意要向別人展示他的犯罪過程吧…… 稍等,有沒有可能,他就是故意想讓眾人看到的? 金錢固然重要,張經(jīng)理也并不是A市人啊,就算要入鄉(xiāng)隨俗,那也得被A市正式接納才行吧,可他現(xiàn)在干啥啥不行,遲早要卷鋪蓋回老家……莫非和明昶說的一樣,他真是來“尋仇”的? 銀霽脊背生寒,越想越覺得大有可能。如果她是張經(jīng)理——不行,今日的三句限額動不了一點,她實在沒法共情——在老家是個金尊玉貴的男孩子,學習成績稍微好點,就躋身人上人行列,成為說一不二的王者,想要帶頭排擠誰,必然會成功,哪里容得下別人排擠他?孰料換了張地圖,新手光環(huán)一消失,便立即從天堂跌落到谷底;眼下,十余年的努力又將付諸東流,他還能怎么辦呢?已知這種人從骨子里就不相信自己會失敗,遇事學不會反思,只會向外施展攻擊性;也不懂得否定之否定的規(guī)律,遇到了挫折就立馬聯(lián)想到有人要害他;又因為虛弱到誰都干不過,長久以來痛苦地戴著做小伏低的面具,翻身無望,心靈早已扭曲了,搞不好,他仇恨的對象就是整個A市。 作為一個會在宣傳海報上寫詩的文藝男,此番尋仇行動最重要的部分——別怪銀霽偏科,很難不是儀式感吧!如果聽了一耳朵流傳在巷間的箭垛事件,加以簡單分析,他這位龐大的仇人便暴露出了一身破綻??上У氖牵破嚼纤帍S的計劃已經(jīng)提上日程,被遺忘的廢棄工廠就是這份“破綻”僅存的紀念碑,只要讓前上司的公子在里邊出點事、引起社會廣泛關注,就能狠狠打臉這個欺負他的壞A市啦!“不過是群雜魚,自己都善良不到哪去,竟敢排擠我?!瞧好吧,真正的王者這就要倒反天罡了!莫欺少年窮!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彼可取而代也!” 這才是男頻打臉爽文應有的結(jié)局——每每提起這個,韓笑就像聞到有人放屁一樣皺起鼻子。 如果現(xiàn)實給不了他爽文結(jié)局,他就要親自去書寫;之所以無所畏懼,正是因為他的前輩們大獲成功——譬如紅谷灘“隨機”殺人案的兇手,說是隨機殺人,其實目標選得蠻有技術含量的,這么一想,張經(jīng)理青出于藍啊,膽敢綁走一個他打不過的男高中生,要不是這個男高有軟肋——好險吶,快給鄒氏一脈的曹賊們上柱香吧,張經(jīng)理!說回動機的事。銀霽一直很煩,像他們這種玩意兒,作案手法毫無創(chuàng)意,僅憑一聲巨嬰的啼哭便能廣泛引起多數(shù)派共情,然后獲得全社會的憐憫與朝拜,實乃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 盤出了一套說得通的犯罪心理,銀霽開始思考細節(jié)問題。廢棄工廠,或者說一系列箭垛事件的相關地標都算作“開始的地方”嗎?照這么說,毀容案的時間點也有點奇怪,既然報復對象是整個A市,他不能從那時候就開始在各個地標搞出點動靜來嗎?唯一的可能性是:要不是銀霽提醒了薛凝眉——不,要不是倒霉蛋小孩打翻了盤子,報復前女友不成,他的新店還是能如期開張的,就是終究會敗給殘酷的市場競爭,那也起碼得等到半年后才能看出端倪,難道市監(jiān)局的制裁是導火索,讓他終于下定決心干票大的? 不對、不對,這回是銀霽想得太簡單了!如果說“開始的地方”指的是一整套地標,比起有些都市傳說意味的藏兇案,假藥案才是真正驚動中央的大事,也是A市最大的污點;拆遷工程動工在即,想要在世人面前揭穿更加不可告人的內(nèi)幕,趁那些幕后黑手帶著“真相”跑路的空當,眼下不是最合適的時機嗎?更何況,老藥廠地處江南,靠著依南岸而建的師大附中,就在常X園與元家中間,還解決了偏航的問題,張經(jīng)理何必費勁巴拉地算好路線,特地跑到江北來? 像是一道天雷劈中了她,驀地,銀霽想起他發(fā)在朋友圈的合照,一張有元勛,一張有金端成。 對不起,是她高估一個巨嬰的社會責任感了,說不定連智商也一并高估了——張經(jīng)理未必分析出了銀霽所知道的箭垛事件,又因為假藥案的主導者說不好是金家還是鄭家,老藥廠他絕對動不得……把“揭穿”這個確切動作的地點選在廢棄工廠,他的目標,似乎只有鄭家? 那么銀霽正在采訪的這位不僅僅是專業(yè)人士,他根本就是當事人——和最開始的想法一樣,只是理解上出現(xiàn)了偏差,無關戰(zhàn)友情,關乎鄭家老太太的第二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