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完美犯罪上
重新厘清張經(jīng)理的腦回路,無論是分手前的“風控行為”,還是分手后的破罐子破摔,感情和生意對他來說,似乎都不是頂頂重要的。 還是收回大活人身上的悲情英雄色彩吧,再怎么裝文藝,錢和未來還是要的,都已經(jīng)努力這么久了,他憑什么卷鋪蓋回家?倒不如把人往理智了想:為了顯得背井離鄉(xiāng)不像個笑話,他的終極目標是擺脫祖籍,成為一個真真正正的A市人。 不僅如此,為了在新地圖恢復人上人的身份,張經(jīng)理早早選擇了金家這個靠山,或許選邊站的時候也掙扎了一番,既然結(jié)局是被金家納入人才庫,商業(yè)上也失去了利用價值,他就必須干點打手的活,以保證自己前路暢通無阻。 那么金家為什么派出他去揭穿鄭家的“內(nèi)幕”呢? 前不久,敖鷺知的mama、時尚行業(yè)的金佳怡,揣著她用來裁衣服的大剪刀,為了給女兒鋪路,不惜借著鄭家的手背刺了自家人,“咔嚓”一聲剪斷他們打撈金端成的網(wǎng),永遠地把他送到海底去了。 ——所以這二位到底出沒出五服,真是太令人在意了……他們家該不會是在搞什么血統(tǒng)論吧,全家人都丟到同一口大鍋里互相煉化,如果真是這樣,敖鷺知哥哥的病也變得細思極恐起來……要不哪天借探望小狗的名義去打聽一下?如果今天能全須全尾地存活下來的話。 為了把蛋糕做大,或者說,為了把蛋糕店的準入門檻提高到外太空,強龍與地頭蛇的互利共贏是大勢所趨,用膝蓋想想也知道,金家才不會為了半個棄子跟鄭家決裂。只不過,在動蕩的初創(chuàng)期,他們內(nèi)部還有些事情沒有解決,就拿貓薄荷領(lǐng)域舉例吧,在雙方各出一個蠢貨的交鋒中,本來金家已經(jīng)有充分的理由把鄭家按在二把手位置上了,誰知自家人缺了點“大局觀”,鬧出這么個事來,局勢便朝著不利于金家的方向發(fā)展了。 二把手干最多的活、背最多的鍋,為了避免吃這種虧,金家放棄了G省省會那么大塊地盤;當他們的主戰(zhàn)場轉(zhuǎn)移到了A市,自然沒理由把印璽拱手讓給急赤白臉的土著們。 ……越說越像竊國者的分贓大會了??傊?,張經(jīng)理選錯了入場時機,不幸被卷入了一把手二把手之爭,金家需要他揭穿廢棄工廠的事,為的是給鄭家一個警告:首先,你不能插手我們的家事;其次——之前銀霽分析過,鄭家對貓薄荷市場還不夠熟悉,金家人已經(jīng)習慣用貓薄荷來控制貓了——專業(yè)的事還是得交給專業(yè)的來。 為保證這番警告引起重視,金家必須把事情嚴重性拉到金端成沉海同等級別,于是要求張經(jīng)理在廢棄工廠讓前上司的孩子出點事,故意讓人目擊到,引起全社會的關(guān)注,再下場引導輿論,什么本地人苛待外地人啦、資本坑害創(chuàng)業(yè)人啦,總之就是把張經(jīng)理塑造成一個徹頭徹尾的受害者,而且是一個被排外和不公平競爭毀掉的受害者,再找兩個專家針對“人的異化”開幾場講座,冠冕堂皇地找一波借口,最后上演一場鐵窗淚,攝像機一關(guān),鐵窗里全是金家換上去的人。 等事情鬧大,借上述兩個穩(wěn)準狠的議題,鄭家的污點就得以曝光了——對老百姓來說,原來鄭家才是都市傳說的幕后黑手,A市人不騙A市人都是假的!對更高一級的勢力來說,鄭家只有躺著挨打的份兒,公關(guān)能力太差勁,不堪大用!兩頭路都堵死,就這么從一把手競選中鎩羽而歸…… 然后金、鄭兩家的合作就會崩盤嗎?不,這反倒是一種提純。 金家想要造勢,挑選素材時非常謹慎,事情要夠大,又不能往死里得罪了對方,于是把握好“中間”的尺度,逼著鄭家犧牲一個將至暮年的打手和一個已至暮年的老太太,便能極具性價比地劃定界限、絕了對方僭越的心思。 至于自家打手嘛,對金家人來說,撈人是多簡單的事,有了金端成的教訓,還能防著鄭家一手,只要事情辦成,便許諾張經(jīng)理想要的一切,不過是失去在公共視野里活躍的機會罷了,怎樣都好過背著罵名回老家。 那么“老友重聚”的另一位主角、被選中的受害者元勛,在這件事里發(fā)揮了什么作用呢? 根據(jù)元皓牗的朋友構(gòu)成,硬說元勛和鄭家走得近也可以,但銀霽覺得并不盡然。除了韓笑、敖鷺知和金惠媛,元皓牗身邊占比最大的還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和上述幾位高干子弟的緣分全是靠他自己吸引過來的——是一種混合了父愛與看樂子的同情,完全不涉及打手、權(quán)色交易,他既不需要委屈自己去當敖鷺知的小嬌夫,也不需要把笑話韓笑物理成績的同學“清理”出去,作為他的底氣,勛冠餅屋也是元勛一手打下的江山,從未被收取過路費的惡霸們污染過。 站在張經(jīng)理視角,元勛這個白手起家的幸運兒,維持人脈時看似一碗水端平,事實上兩邊都沒有太親近,完全是個老jian巨猾、兩頭不沾的中立派;至于他呢,同為創(chuàng)業(yè)者,一沒有發(fā)家的實力,二沒有沉淀的耐心,為了活下去,不得不選邊站,很難不酸成82年的檸檬汁吧!如此看來,選擇元家人下手,除了這是他惹得起的“上限”,還藏了些私心:事成后,在輿論加持下,或許還能坑一把老上司,留下他虧待下屬招致禍患的印象。 此外——想到這里,銀霽的后槽牙都快咬碎了——他就沒想著綁走元皓辰,一開始就是沖著元皓牗來的。 同為元勛的兒子,元皓牗比元皓辰強就強在他mama是樓冠京??擅茳c就在于,目前只有假藥案能和樓冠京扯上關(guān)系,張經(jīng)理的選擇還有什么隱藏的解釋呢? ——總不能是因為他覺得元勛更看重長子吧? 那可算他看走眼了。銀霽冷哼一聲,在心里盤算著,一會要是談判失敗,不如交代一下藕湯投毒的事,慫恿他改選更有迫害價值的元皓辰吧,說不定元勛自己就把贖金送到他手上了,跑路之前還能搞筆錢,豈不美哉? 回過神來,導航上,離自家小區(qū)還有一條街的距離。即將到達“開始的地方”,可銀霽到底沒搞清楚,與張經(jīng)理有關(guān)的什么事情在這里開始了? 換個角度思考吧,那條朋友圈是公開可見的,像她這種不重要的路人都能看到;敢在公屏上這么通知大家,目的顯然不是留下線索、讓人循著路線去阻止他—— 原來如此! 從一開始,銀霽就不該去思考這句話的表層意思,重要的是張經(jīng)理發(fā)出這句話的動機。除了少數(shù)幾個人,沒人知道他對薛凝眉動了毀容的心思,市監(jiān)局的制裁也只是個意外,如今他的失敗有目共睹,在失敗“開始”前,公開可知的信息只有他與眉毛分手了,為此,在輿論的潮水退去后,總會有一批無條件善待成年男嬰的人們替他惋惜:“唉,好好一個小伙子,就是被拜金女甩了才會陷入瘋狂的!” 也許早就預料到自己會出事,在“悲劇”降臨前,他還要堵在前女友家門口,維持住最后的深情男形象……這才是他希望別人認為的“開始的地方”,終極目的是把薛凝眉拖下水,自己金蟬脫殼了,道德審判由一個背了原罪的女生來承擔。 ——上述否定之否定的推理過程是在沉默中完成的。判斷出敵方動機后,銀霽本人的殺機也有了確切的形狀,只不過,即便包裝成“我要救人”的謊言,也不必向?qū)I(yè)人士和盤托出,醒敵問題留到此刻考慮,她的選擇是:省略念咒部分,直接施法吧。 低頭看一眼手機,通話還沒有掛斷。 “余警官?” 電話那頭馬上傳來回應(yīng):“怎么,關(guān)系都盤明白了嗎?” “嗯?!便y霽有些赧然,“那我就不打擾……” “先別掛,我馬上就到xx廠門口了?!?/br> 難怪一直不說話呢,是在忙著開車啊,銀霽咽了口唾沫——本以為上回談崩了,結(jié)果她一發(fā)出求助的信號,對方二話不說,馬上付出行動,難道說坦白局的促膝長談反而建立了信任?這是不是也意味著,最后說給銀霽的那番話帶了幾分真心,并不完全是為了脫身…… 還是別給自己貼金了,這一切都只能指向一個原因:余成榮熱愛工作。 有件事很奇怪,他怎么跑得這么快?該不會是背著家人參加過F1大獎賽吧? 銀霽依稀記得大伯提過,最近長江北岸有冬季釣魚大賽,有些快要退休的蓑笠翁尤其喜歡挑戰(zhàn)極限,暴雪來了都攔不住。 也好,作為最該擔責的人,余成榮的休假也該結(jié)束了。 *** 街口的垃圾越積越多,道路兩旁停著不少具備網(wǎng)約車資質(zhì)的車輛,擠得通道更加狹窄,別說是警車了,計程車開進去都有點困難。 即便如此,司機還是按了表,把行車路線擰成麻花,穩(wěn)妥地將銀霽送到了荒草地。 冥冥之中似是有什么注定好了,車費剛好五十元。 銀霽的七星瓢蟲書包里一直藏著張護身符,即便在一場穩(wěn)贏的賭局中,也沒以實體形式押到賭桌上。想來也可笑,拿張鈔票辟邪,就算被它招來了邪祟也舍不得破開,潛移默化中,她也被A市文明腌入味了。 “我上繳了過路費?!边f出嶄新的五十元鈔票,銀霽用靈識對龍王說了最后一句話:“如果您想讓長江水恢復清澈,就請一如既往地保佑我們吧。” 然后,摘下那串一走動就發(fā)出聲響的瓔珞掛在樹枝上,心里有個范偉替她解釋:“只有它知道我是怎么沒滴?!?/br> 這場暴雪來之前聲勢浩大,正式到場后,倒是老老實實地按階段發(fā)展,直到銀霽離開居民區(qū),才有了點鵝毛的意思。 她果然比警車和救護車到得都早。天氣不宜人,該辦的年貨都辦好了,周圍一片寂靜,并不代表四面八方探詢的目光愿意錯過此處精彩——借著望遠鏡、手機攝像頭(非拍攝模式)、準備好編出新八卦的嘴(要是沒出什么大事,只能遺憾地砸吧兩下)。 余成榮的私家車就停在廢棄工廠樓下,當銀霽走到她親手上過鎖的后門,車門在身后“嘭”地關(guān)上,她唯一的隊友前來集合了。 “刑偵是假的,但犯罪不會停止嘛?!?/br> 這句話算是道歉,希望余成榮能明白她的意思,生死關(guān)頭,私人恩怨暫時放一放吧。 “你冷不冷?” 然而,長輩的關(guān)切總能凌駕在不能當飯吃的自尊心之上。 銀霽一抬頭,望進黑洞洞的大門——這里是人情社會的陽光照射不到的角落,余成榮的話提醒過她,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戰(zhàn)場要奔赴,她并不完全輸給了mama。 廠房里還是老樣子,一樓的食堂和辦公室都上了鎖,二樓有并排的水溝,空曠而封閉,每一個柱子背后都沒有藏著人。 余成榮和銀霽默契地一言不發(fā),腳步也故意放輕。來到水泥大舞臺,堆迭的幕布后面藏著一個誘人的后臺——如果那里面也找不到人,銀霽就再也處理不了自己的心慌了。 好在她之前探過路,一下子就找對了地方。破舊的門被一腳踢開,看清來者后,張經(jīng)理放下手電筒,青著一張臉,破口罵道:“又是你?!” 今天,余成榮的身份是釣魚佬,來得又急,身上沒帶槍,不過,作為一個老刑警,rou搏總不能輸給生意人吧!快速判斷著情勢,銀霽往最專業(yè)的隊友背后縮了縮,這才能安心觀察歪在沙堆旁的元皓牗。 男明星的外觀經(jīng)不起一點風霜,失蹤了一個小時多一點,人就灰頭土臉成這樣了:垂著頭、雙目緊閉,臉上掛了彩,除了嘴角腫得老高,并不比張經(jīng)理傷勢重;身上套著他最喜歡的羽絨服,被人扯得歪七扭八,露出里面的格紋西裝——見到銀霽,領(lǐng)帶扣竟像是活過來似地,利用手電筒的反光對她發(fā)射了一個wink。 “元——”銀霽試著叫他,不知為何,沒能發(fā)出聲音。 就在這個當口,小刀已經(jīng)比劃到元皓牗的脖子上了。 張經(jīng)理一把抓過他的胳膊,拖著那個軟綿綿的身體往樓梯邊靠了靠:“你們都別過來!我——我等著贖金交出來就放——放人!” 怎么還慫了呢?眼看事情要敗露、即將被金家拋棄,現(xiàn)在提起贖金的事,八成是想爭取減刑吧。 余成榮護著銀霽往后退了退,聲音帶了些悲憫,也不知是發(fā)自本心還是有賴于良好的專業(yè)素養(yǎng):“我們理解你的絕望和困惑,也愿意傾聽你的訴求,并盡力在法律范圍內(nèi)滿足你,但使用暴力只會給你帶來更大的麻煩,請你放下武器、釋放人質(zhì),這才是聰明人的選擇?!?/br> “你們理解?”張經(jīng)理面容扭曲,最后那點好好先生的面具殘渣直往下落,沖著他的克星,發(fā)出窮途末路的罪犯應(yīng)有的笑聲:這戲臺他還真是來著了,“你們A市人不是很牛嗎,不是不需要外地人來建設(shè)嗎,一個個的都不拿正眼瞧我!余成榮,你自己都未必干凈!還有這個小子——” 說著,抬起小刀劃破了元皓牗的臉頰,血珠順著下巴滴落下來。 銀霽的膝蓋過了高壓電,恨不得撲上去奪刀,被余成榮一胳膊懟回去了。 “出生就是A市戶口,爸爸是大老板,長得又這么招人,金錢、權(quán)利、女人、上學機會——什么都不用做,動動嘴皮子,全都能搞到手!而我呢!就因為我沒有一個好爸爸,不管我怎么努力,還是什么都得不到!憑什么!你倒是告訴我啊,憑什么!” “憑你裝嫩啊!”銀霽總算吼出聲來,“你跟元勛才是一輩的吧,怎么好意思拿自己跟高中生比??!” 她真想把全世界的白眼都丟給張經(jīng)理——還以為多有出息呢,搞了半天是特地挑了個好看的綁啊,比loser還要loser,去了十八層地獄都要被捆鬼的鐵鏈嫌棄。 “別說話!”過于掛相的結(jié)果就是挨了余成榮一肘擊。銀霽捂著胸口瞥他一眼,只剩腹誹的力氣:看,我就說這種事不能用簡單的“嫉妒”來定性吧。 張經(jīng)理此刻的ego足以囊括寰宇,自然沒把銀霽的話當回事,只當她是元皓牗“動動嘴皮子就能搞到手”的資源之一,看著她,止住笑聲,啐了一口,眼里閃過男頻文打臉“花癡女”角色時的暗爽。 “哎喲,心疼這副臭皮囊啦?他也就這點本事了,讓我注射了幾滴河豚毒,人就癱在地上動彈不得嘍!” 就像撞向冰山的泰坦尼克號,銀霽的心在斷斷續(xù)續(xù)的哨聲中沉向了海底。 “……你說什么?”她低下頭,這才發(fā)現(xiàn)散落在地上的針管。 不可能。 說好了下午還要帶著那個災(zāi)星去散步的。 “元皓牗!元皓牗!”銀霽咆哮著,那力道足以撕裂聲帶,“回答我!元皓牗!” 在絕望的呼喚中,他雙眼緊閉,就像杰克松開了浮木板,藍色的面孔被冰冷的海水逐漸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