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jié)
在安琪走回實驗室時,有那么一瞬間阿爾文其實想過直接扣動扳機算了。 當他意識到自己聽見了什么,他握槍的手臂罕見地發(fā)起抖來,呼吸聲也愈發(fā)粗重,卻和剛才的那陣疾跑沒什么關系了。 奧汀身體無礙,但顯然受到了驚嚇,被研究員們扶走時還渾身顫抖,一副驚魂未定的模樣。 而阿爾文沒有收到什么特別的指令和安排,自然也就把槍收起,準備回寢室換衣服。 就在這時,他聽見了一聲口哨聲,調調和安琪剛剛那聲一模一樣,含義不言而喻。 他回過頭去看著那些穿著軍裝的士兵們——他們正因馬上要交班而心情愉悅。 不想多事的只是忍不住露出調笑的表情,膽大且好事者一聲接一聲地吹起口哨來,三兩聲一疊加,場面便十分滑稽。 阿爾文不是不想動手,只是他已經吃過緝查隊的苦,拼了命才爬回來,如果再發(fā)生“隊內斗毆”這樣的嚴重違紀,他怕是永無翻身之日。 所以他只是陰沉著臉看了他們一眼,然后在嬉笑聲中轉身離開了。 阿爾文也試圖反思,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問題。 似乎不管在哪個群體當中,他都是不大招人待見的一個。 以前在軍校時是因為老和約克廝混,名聲不太好,后來約克逐漸變得圓滑世故,反倒是他因為思想審核的事在畢業(yè)后始終被人另眼相待。 再之后因為各種事情被調到緝查隊,可能就像約克說的,他“太瞧不起別人的工作”,這樣的情緒表現得過于明顯,引發(fā)了緝查隊上下的一致反感,緝查隊的長官甚至對他說過“如果受傷的是你,我不會讓你有機會得到治療”這種話。 他一直以為重新回到正規(guī)軍就會好起來,下一次把思想審核通過了就會好起來,但事實證明所有事情都在惡性循環(huán)。 甩不掉的奧汀,離不開的實驗室囚籠,叫不醒的約克,無休止的揶揄嘲弄。 如果說此前這些嘲弄還是士兵們的無聊猜測,那么從現在起事情便更加可笑——他被自己所看守的萬能體當眾諷刺為“奧汀的情人”。 好在萬能體的存在在外界仍是不可提的機密,否則他的名頭可能要傳遍整個s盟軍方。 是的,那天希斯特生化所出事鬧的動靜雖大,但大致知曉發(fā)生了什么的只有當時近距離執(zhí)行抓捕任務的軍方人員。 “開發(fā)區(qū)出現怪物”這樣的說法,對于普通民眾和沒有參與任務的士兵來說,只能是一笑而過的都市怪談。 或許是以此為源頭,國際上確實有一些聯盟組織開始言辭鑿鑿地聲討s盟在進行人體實驗,指責s盟對新人類進行慘無人道的迫害,但他們沒有證據。而s盟政客們則在媒體報刊“據理力爭”,聲稱合理安置是非常時期下的必要政策。 阿爾文對這類新聞的處理方式只能是不聞不問不關注,因為他比誰都清楚那些譴責并非空xue來風。 雖然他不知道安琪是如何變成這副模樣的,但他知道這不是自然現象。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淪落到這個地步,但他知道他就是那些國際組織所不齒的事件中最直接的幫兇。 這周阿爾文是夜間執(zhí)勤,而夜間人永遠比白天想得多。 他戴著紅外夜視儀,久久地看著眼前的精致囚籠。 對于那些花哨的床鋪和擺設般的衣柜妝鏡,他本以為這就是小女孩的喜好,但通過這段時間的觀察,他發(fā)現安琪對她索要的這些東西并不感興趣,而且她也不像是會喜歡這些東西的人。 奧汀說過的話不斷在他腦中回響——“她太堅韌了”、“她可能永遠都會是那副表情”、“她無時無刻不在計劃著如何逃跑”。 所以她要這些東西就僅僅是為了讓研究員形成思維慣性,想要她的配合就必須給她好處嗎? 阿爾文看向床鋪上那點小小的鼓起,他甚至能感覺到些許敬畏。 人的心態(tài)究竟要強大到什么地步,才能在明知尚不能逃脫的時候,毆打實驗室的最高負責人,嘲諷看守自己的士兵 人究竟要鎮(zhèn)定到什么地步,才會在生命安全沒有保障的情況下,變著花樣兒算計研究員,連續(xù)三個月緘默不言只為得到和看守搭話的機會? 阿爾文其實知道安琪為什么會選中他,把他作為逃出生天的契機——無非就是知道他思想審核沒有通過,知道他曾有意無意地放她一馬,知道他的內心是動搖的。 但是阿爾文依然覺得安琪想得太簡單,放走幾個無傷大雅的變異人,和放走萬里挑一的萬能體,這是兩碼事;思想審核不過關、內心動搖,和行為上對整個s盟、對全體軍方的背叛,這也是兩碼事。 阿爾文比誰都清楚,安琪并不能從他這里得到什么,安琪苦心經營的計劃,注定是要以失敗告終的。 一夜寂靜之后,黎明再次來臨。 對于阿爾文來說,新的聒噪將重新開始,他現在十分抗拒回寢室去。 但是要說有多痛恨安琪那句話,那倒是也沒有。 畢竟幫兇沒資格要求受害者禮貌,看守也不能抱怨囚徒冤枉了自己。 他只是想好了在填寫看守筆記時,在換班前的那十分鐘內,他要說些什么。 他想說如果他真的做了什么違背道德的事情,那他早就不用在這里做一個區(qū)區(qū)看守,早就節(jié)節(jié)高升。像這種話他的戰(zhàn)友們怕是聽不進去,但他覺得安琪可以。 他想更深一步地探索安琪對世界的認知,畢竟她作為一個高學歷的受害者,可以帶給他一個完全不同的視角。他想著從安琪的話語中,或許能找到挽回約克的方法。 然后換班時間就到了。 阿爾文不是第一次值夜班,他知道在換班的這個時間點,安琪通常都還沒醒。 其他士兵迅速地退了出去,阿爾文則熟練地拿起一旁的看守筆記,然后走到透明墻附近。 今天的安琪不知為什么睡得非常老實,整夜都保持著平躺的姿勢,幾乎沒有動彈,完全不像平時一樣在睡夢中翻身打滾。 阿爾文注意到了,但沒有多想。 他只是低頭看了看,然后抬手想叩響墻面,把安琪叫醒。 只是在他發(fā)出聲響之前,奧汀已經開門進來。 她精神狀態(tài)不是很好,看起來是因為受了驚嚇,一夜未眠:“你出去吧,文森特準尉。這項工作以后就不必你來負責了?!?/br> 阿爾文的手在半空中僵了半秒,然后很快筆直地站好,應了聲“是”,便迅速地離開了。 圣誕節(jié)前夕的日子總是過得很毛躁,像是要給不美好的一年進行一個潦草的收尾,然后牟足了力氣再去活下一個年頭。 在圣誕當日,實驗室半數士兵可以得到休假機會,在旁人為休假回家搶破頭時,阿爾文反倒是自請留崗的那個。 他本來就不想回mama那里,然后現在,也不太想和約克一起過圣誕了。 自上次安琪“發(fā)狂”之后,實驗室重新歸于平靜。 阿爾文不知道為什么他突然無需再與安琪溝通,但是自那之后兩個萬能體之間的交流接觸倒是越來越頻繁。 所以阿爾文想,或許奧汀已經做了新的安排,兩個萬能體之間的接觸已經足夠研究員去觀察他們的行為習慣,已經不需要他再去做什么了。 這么一來,最大的好處是他不用再單獨向奧汀做匯報——雖然他的調動仍要受奧汀限制,但好歹不用總看著那副令人厭惡的嘴臉。 他也想過這么一來那些謠言是不是就能漸漸止息,可惜這類名聲一旦有了,就不是輕易能消除的。 阿爾文能做的也只是冷處理,對一切含貶義的動作眼神都視而不見。 至于阿爾文那些被奧汀占有的身體數據,他已經不想再管了。 那些儀器本來也就只有研究員才能看得明白,他反正是一竅不通,哪怕奧汀告訴他已經全部刪除了,他也沒法確定是不是真的,那不如就隨它去了吧。 阿爾文是實在不想再對上這個女人,不想為這種事再三番五次地懇求,生怕因此又勾起奧汀什么奇怪的興趣。 不管奧汀想看什么、研究什么、有什么另類的偷窺欲,阿爾文自知無法反抗,便決定隨她看去,只安慰自己說這沒什么實質性的損失。 而安琪本人的對他的態(tài)度,則和之前糾纏著想和他多說兩句話的樣子判若兩人。 雖然這么形容一個被看守的實驗對象有些奇怪,但阿爾文確實覺得安琪變得非?!袄淠?。 安琪似乎完全把他當成了一個看守,是其他士兵的復制粘貼,好像他和旁人沒有任何區(qū)別。 這讓他心里有股說不出來的味道——如果說安琪一開始選中他是因為覺得他和旁人不一樣,覺得他的想法有可以被認同的部分,那么不管奧汀做出了什么安排,都不該突然間連個眼神都不給他才對。 老實說他這“不正?!钡乃季S方式至今尚未找到同僚,在這被千萬人唾棄的當口,哪怕是和一個變異指數超標的萬能體產生共鳴都能給他些許慰藉,只可惜現在連這種共鳴也沒有了。 那段時間,阿爾文左思右想,最終覺得只有一個合理的解釋—— 她大概真的以為我和奧汀夫人有染吧。 這么想著,阿爾文又嘆了口氣。 第35章 仇敵,同僚,將死了 2524年2月24日,地聯在與s盟的對戰(zhàn)中徹底戰(zhàn)敗解體,所轄巨蛋并入s盟管轄范圍,前后僅用了不過三個月的時間。 這幾乎是必然的結局——由于地理位置原因,地聯在大轟擊后曾接收大量流亡的南半球難民,難民數幾乎要超過原住民數量。 這一政策在當時其實有一定的正確性,因為該地區(qū)雖然因地勢便利在大轟擊前被納入巨蛋保護計劃,但空有土地,人口貧瘠,如果想要建立像樣的政權,那么招徠人口十分重要。 但是這也就導致地聯轄區(qū)內的核心凝聚力十分之差。 難民們或許會對地聯政權心存感激,但是真正愿意為了政權而戰(zhàn)的人又有多少呢? 他們本就是流亡之人,被納入巨蛋之中,前前后后也不過十九年而已,地聯的覆亡帶給他們的不過是再次開始流浪罷了。 而像阿爾文之流的s盟士兵,他們信奉“忠誠”,唾棄“背叛”,這是因為s盟發(fā)端自曾經享有世界霸權的國際聯邦。在千百年的積淀之下,這個政權有著足夠的凝聚力,甚至向往著曾經的巔峰輝煌。 他們愿為聯盟而戰(zhàn),為聯盟而死。如果沒有拼盡全力,就得承擔來自世人的唾罵;如果私下里心生反叛,就會承受來自良心的譴責。 一個沒有深遠歷史的政權,在這樣的軍隊面前永遠無力抗衡。 在s盟對陣地聯的這場戰(zhàn)爭中,地聯轄區(qū)的巨蛋半數被毀,內部設施雖不像直接遭到轟擊那樣損壞得那么徹底,但想要重新成為居住區(qū)怕是也需要一些年頭。 地聯民眾或前往其他友方轄區(qū)乞求收留,或集中至尚未損毀的地聯巨蛋中,在s盟軍方的統(tǒng)治下生活。 “堅持反抗的人也會有的,因為生命的力量就在于不順從?!卑茬饕贿呎f著,一邊考慮下一步該走什么棋。 這種西式象棋她其實并不擅長,無奈莫尼卡只會玩這個,她也只好入鄉(xiāng)隨俗。 對于安琪的推論,莫尼卡很不解:“你不是說他們對地聯沒什么歸屬感嗎?” 安琪移動了一步棋子,姿態(tài)看起來倒是非常悠哉:“總有些人一直生活在那片土地上,至少他們的文化是緊密的。而且就算沒有歸屬感,也總會有仇恨、愛和正義感在,他們會因為一個只屬于自己的理由各自為戰(zhàn)。” 莫尼卡皺著眉頭向透明墻外看了一眼,那些士兵依舊機器一樣死死地盯著他們。 這樣24小時沒有任何私密空間的監(jiān)視,原本足以把莫尼卡逼瘋,所以他曾認真向安琪討教如何在這樣的情形下生存。 安琪似乎也沒想到他的第一個問題是這個,她甚至覺得有些好笑:“對于我來說的話,我是從來不關注一些沒用的信息。我只有在想粗略獲取外界局勢時才會注意他們的視線和表情——雖然他們接受過嚴格的訓練,但細微的神色還是會暴露不少東西?!?/br> 當時的安琪看起來就像個哲學家,非常會安撫人:“就像現在聽到我的這些話,他們都在調整自己的神態(tài)。他們試圖向我展示他們作為合格士兵的一面,試圖告訴我他們不會因表情出賣他們的聯盟。只可惜有些心理、生理上的東西卻并不受他們控制。你可能為了忽視他們的視線而刻意把他們當成死物,當成‘皇帝的錫兵’之類的小玩意,這也是個辦法。但如果這樣并不能讓你放松下來,那我建議你還是把他們當成‘人’吧。” “當成有血有rou、有感情的人。”安琪說,“其實仔細想想,你會發(fā)現他們也很脆弱——這樣的站崗監(jiān)視對他們來說也是折磨,我們還可以說說話、來回走走,但他們連動一下都是違反軍紀。像這樣痛苦的他們,卻也是別人的兒子和愛人,他們曾經依偎在母親懷里撒嬌,盼望著休息日來臨去見想見的人?!?/br> “莫尼卡,你可能覺得自己被關在這里是在消耗生命,逐漸認為自己沒了活下去的意義。但是你知道嗎?他們也會在這樣日復一日的消磨中忘記自己的初心——畢竟他們拼了命參加訓練,成為軍隊中的佼佼者,并不是為了在一個實驗室中站崗。要知道,一直耗在這里他們是不會有戰(zhàn)功的,而沒有戰(zhàn)功就與升職無緣。戰(zhàn)爭已經開始這么久了,他們的肩章胸牌卻仍是最初的那套,他們現在仍是20出頭的大好青年,但再過幾年呢?” 從安琪說這些話時開始,莫尼卡便感覺到了,這整個無輻區(qū)實驗室內,其實就他一個精神正常的人。 因為他當時從安琪臉上看到一種很恐怖的微笑,他知道安琪說這些時沒有絲毫同情那些士兵的意思,她只是把他們人生中最痛苦、最不愿提及、最想虛化的東西剖開了,血淋淋地擺到臺面上。 “再過個3年、5年,他們的身體機能就徹底趕不上那些初出軍校的小伙子了?!?/br> “長期站崗,不加訓練,作戰(zhàn)技能也會退化,他們拿什么去和戰(zhàn)場老手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