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走，空氣中的那股子藥味便跟著淡了。少年平躺在床上，聞慣了血腥味和灰塵味，他此刻竟覺得藥味好聞極了。

    他訥訥地望著帳簾，翻手摸向手邊的糖粒。嘴里的糖被一點點吃沒了，甜過之后，他反而覺得嘴里更苦。

    第4章 假身份

    下了幾十格臺階后，焉谷語恰好遇著剛來斗奴場的大管事張寇錦。

    張寇錦負(fù)手走著，健步如飛，面上烏云密布，似乎剛受氣過。

    “大管事。”侍者躬身行禮，自覺將頭壓得很低。

    想起張落說的話，焉谷語也不管張寇錦的臉色如何，出聲道：“大管事請留步，我想同你買一個人?！?/br>
    “嗯？”張寇錦被少女的聲音拉住，腳下步子一頓，他側(cè)過身，對上她時已換上另一幅和煦的面孔，“客人想買誰？”

    “赤獒?！鄙倥勰鄣拇桨曛谢鰞勺?，清脆動人。

    這兩字一出，張寇錦面色驟變，卻又在瞬間恢復(fù)如初，他展開眉眼，好聲好氣道：“對不住了客人，赤獒是我們斗奴場最會角斗的斗奴，我絕不賣他?！?/br>
    焉谷語不死心，又問：“再多的銀子也不賣？哪怕是一百萬兩？”

    張寇錦盯著焉谷語打量，搖頭道：“三百萬兩也不賣?！?/br>
    “他在這兒總是被打，身子骨瞧著也比其他斗奴也弱，說不準(zhǔn)沒幾年便不行了?！毖晒日Z真切地說著，打算試探一番張寇錦的心思，“到那時，大管事便是想賣也賣不出?！?/br>
    “客人好口才，但我還是那句話，不賣?！睆埧苠\望著少女的眼神幾經(jīng)變幻，“還請客人另選斗奴。”

    “另選就算了，我不喜歡將就?！毖晒日Z沒再多話，禮貌頷首之后便跟著侍者離開了斗奴場。

    路上，她左思右想，以她的直覺看，張寇錦應(yīng)該知道點什么，或者，他本身就是皇后的人，不然他一個商人，如何能在一百萬兩銀子面前不動心，甚至連想都沒想。

    焉谷語低頭瞧了瞧自己，穿著打扮都極為普通，還帶著面具，張寇錦應(yīng)該認(rèn)不出吧？

    “小姐，你可算出來了！”

    攬月飛奔而來，對著焉谷語上看下看，生怕她受了什么委屈。

    “我沒事。”焉谷語拍拍攬月圓潤的臉，忽然，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取下腰間的帕子遞了過去，平淡道：“拿去扔了?！?/br>
    攬月望見帕子上的血跡嚇了一跳，正要開口，焉谷語搶先道：“不是我的血?！?/br>
    “洗洗就干凈了，為何要扔，小姐不是很喜歡這帕子么？”攬月接過手帕，面露不解。

    “扔了?！闭Z畢，焉谷語踩著馬鐙走上馬車。

    *

    丞相府。

    焉谷語剛進(jìn)大門檻便聽見了自己近來聽了十幾遍的話，幾乎每日都會來一遍。

    “這許公子究竟是怎么不入你的眼了？你說個所以然出來。”

    說話的是陳魚，焉問津的妾室。她穿著一身上好的錦緞，長發(fā)盤成半翻髻，五官明麗，縱然上了年紀(jì)，風(fēng)姿依舊不減當(dāng)年。三十五歲前，她也是美人排行榜上的?？?，偶爾還拿過第一的名頭。

    “他不入我的眼?！?/br>
    回話的是丞相府里的三小姐，焉夏致，只比焉谷語小六個月，柳眉杏眼，朱唇含丹，也是個美人。她雖是陳魚所生卻及不上陳魚在美人排行榜上的地位，今年只得了第五。

    廳里一共坐了三人，除了陳魚焉夏致，還有一位媒人，來給焉夏致說親的。

    “不入眼便是不入眼，沒有所以然。”焉夏致抬著小巧的下巴，姿態(tài)高傲。她眼尖，瞥見焉谷語過來便道：“喬媒婆，我jiejie也沒出嫁，不如你先給她牽條紅線。所謂長幼有序，她不嫁我哪兒敢先嫁?！?/br>
    “焉二小姐。”喬媒婆朝著焉谷語福了福身，討好道：“您可是當(dāng)今皇上的義女，想必姻緣之事皇上自有安排，老婆子便不摻和了。”

    對于這話，焉谷語不置可否，禮貌性地笑了笑。她及笄之后，上門提親的人確實多，每日不說七八人，三四人至少，后來她去皇上跟前抱怨了幾句，皇上發(fā)話，后頭便再沒人敢來丞相府提親了，她也算落得清凈。

    “哼?！毖上闹虏焕洳粺岬睾吡艘宦?。

    見狀，喬媒婆識趣地拿起畫像走人。

    陳魚沒好氣地瞪了焉夏致一眼，起身行至焉谷語身前，緊了緊她的斗篷，關(guān)切道：“清晨天氣涼，出去做什么，著涼了怎么辦？”

    焉問津一輩子也就娶了兩個女人，幾乎是同時娶的，一妻一妾，戚昉妻，陳魚妾，戚昉過世早，是為救陳魚死的，這事也算是陳魚心里的一個坎兒，她總覺得自己欠戚昉一條命，所以她待焉谷語比待焉夏致還上心百倍。

    “出去轉(zhuǎn)轉(zhuǎn)而已，外頭不冷的?！毖晒日Z笑著回道。

    她清楚陳魚為何如此關(guān)心她，是為報母親的救命之恩。自然，陳魚是個好女人，母親死后，她一人打理丞相府，管理得井井有條，也從未讓父親提她做妻。

    還有夢里那事，陳魚拼命勸父親，不讓父親將她獻(xiàn)出去，她記得很清楚。

    老實說，剛失去母親那會兒，她很恨陳魚，恨母親為何要犧牲性命救她，后來懂事了便釋懷了，因為她知道，母親是個極為善良的女人。

    焉夏致坐在一旁，黑臉瞪著兩人，陰陽怪氣道：“是啊，jiejie還是個孩子，天冷都不曉得自己加衣裳呢?！?/br>
    說罷，她甩袖離開。

    “你！”這下，陳魚是真生氣了。

    “姨娘?！毖晒日Z趕忙拉住陳魚，她并非陳魚的親生女兒，讓陳魚為了自己冷落焉夏致著實過意不去，“夏致還小，過兩年便會懂事的。”

    陳魚吐出一口惱火的氣息，不快道：“小什么小，也不知誰慣的她這脾氣，將來嫁人了有她苦頭吃。我待她哪兒不好了，我明明待你們兩個一樣好?！?/br>
    “姨娘，你就別生氣了，生氣容易變老。”焉谷語挽起陳魚的臂彎，不想她氣惱便轉(zhuǎn)了話題，“這會兒日頭正好，我們?nèi)セ▓@里走走?！?/br>
    “嗯?！标愻~欣慰地拍著焉谷語的手，恨鐵不成鋼道：“她要是有你這般懂事便好了?！?/br>
    *

    焉谷語走后，赤獒被安排在暖閣一樓養(yǎng)傷，并未鎖鐵環(huán)。

    深夜，晚風(fēng)習(xí)習(xí)。他從窗戶口跳下，穿過長長的走道進(jìn)了訓(xùn)練場。

    訓(xùn)練場位于斗奴場的最后方，是斗奴平日里訓(xùn)練的地兒，四面皆是數(shù)丈高的圍墻，上頭裝著層層機(jī)關(guān)。

    地牢出口被鐵門封著，這里便是離外頭最近的地方。曾有不少斗奴妄圖從這里逃出去，然而他們的下場只有兩種，一是沒逃出去死于機(jī)關(guān)之下，二是逃出去了，死于體內(nèi)的斷腸毒。

    斷腸毒的解藥在張寇錦手上，且只有他有，按時放在斗奴的一日三餐里頭。倘若半天不服解藥，斗奴們便會腸穿肚爛而死。

    赤獒走上休息的石階坐下，仰頭望向漆黑的夜空。晚飯時，他聽人說今日是二月初三，驚蟄，是個好日子。

    他將手探入懷中，用拇指細(xì)細(xì)刮著糖粒，不由自主地在腦中回憶少女的模樣。

    此刻，他似乎還能感受到少女吹在面上的熱氣，以及她身上的藥香味。

    直覺告訴他，她認(rèn)識他。不，準(zhǔn)確說，不是認(rèn)識他，而是認(rèn)識一個與他長得很像的男人。

    麋鹿。

    麋鹿本該是他的名字。十一年前，他與一群孩子被人販子賣到斗奴場，當(dāng)天便被賜了名字。夜里，一名與他長相相似年齡相仿的男孩兒將他按在角落，威脅他將吊牌換給他。同時，他也承諾過，有朝一日定會將他帶出斗奴場。

    起先他不明白麋鹿為何要這么做，不過沒幾日他就明白了，斗奴場里的訓(xùn)師總會尋著各種理由罰他，羞辱他，罰了之后又找大夫費力將他治好，如此反復(fù)。

    也正是因為如此，他才察覺到麋鹿的身份不簡單。他與自己換吊牌是為找一個替身，一個能為他擋下所有的替身。

    “赤獒?！?/br>
    麋鹿從矮門里走出，他與大多數(shù)斗奴一樣，穿著一身黑色短打，長發(fā)亂糟糟的，面上也臟，幾乎看不清五官，然而他的右頰同赤獒一樣，也烙了兩字，“瘋狗”。

    赤獒放低視線，定格在麋鹿的面龐上。為了讓他如意，他特地將這印記留在于他差不多的位置。

    麋鹿坐下身，若有似無地打量著赤獒的面龐。烙印的位置差不多，rou眼不大能辨別出。

    關(guān)于面頰，他們倆必須保持一致。萬一中間出事，他也能隨時換回自己的身份。而且必要時，他會舍了這個替身。

    “這么多年你受苦了。倘若有朝一日我能出去，我一定帶你出去?！摈缏箶蒯斀罔F道，他將手搭著赤獒的肩頭，像個愛護(hù)弟弟的好兄長，“相信我，要不了多久我們便能出去了?！?/br>
    兩人長相相似，聲音也相似，倘若旁人瞧見一定以為他們倆是雙胞胎。

    “嗯。”赤獒嘴上應(yīng)著，心頭卻涌起一陣?yán)湫Α＿M(jìn)來斗奴場的第二年，他撐不下去了想同他換回身份，結(jié)果麋鹿給他下了血蠱。

    這樣一個人，他自然不會將他的話當(dāng)真。

    眼下，他還沒弄清楚麋鹿的身份，不敢輕舉妄動。按照之前的約定，他身上發(fā)生過任何事都得同麋鹿說，而今日發(fā)生的事，他下意識選擇了隱瞞。

    至于緣由，他不曉得。

    第5章 少女心

    清晨。

    焉谷語從夢中醒來，昨晚的夢同前晚一模一樣。連續(xù)做兩次同樣的夢，這種經(jīng)歷她還從未有過，像是老天爺在暗示什么。

    張寇錦堅決不賣赤獒，那赤獒后頭是如何出斗奴場的？夢中并沒誰提過這事，倒是有人提過另一件事，他是在七月十五回的宮。

    “咚咚咚，咚咚咚?！?/br>
    房門被人敲響，聽聲音很是急切，隨后，攬月飛快地說著，“小姐，蔡公公來了，說是皇上召見。”

    “我知道了?！毖晒日Z用力捏著被子，細(xì)長的柳眉微微擰了擰。之前進(jìn)宮她沒覺得有什么，如今，她倒是有些怕了。

    用過早點后，焉谷語坐上了去往皇宮的軟轎。臨行前，她交待攬月將皇上以前賞賜的東西都賣了，反正留著也是落灰，還不如賣了拿銀子去斗奴場砸錢。

    “咯吱咯吱”，軟轎平穩(wěn)前行。

    焉谷語半靠在軟墊上打盹兒，計劃著，待會兒若能早點出來便去斗奴場看赤獒?？上鰜淼么颐Γ砩香y子不多，也就夠買一個時辰的。

    壞東西，不僅要她花心思，還要她花錢。

    ……

    一個時辰后，軟轎到達(dá)皇宮。

    今日天熱，日光從稀薄的云層中撒下，金燦燦的。

    焉谷語一眼看到御書房外的陸觀棋，他挺著筆直的身桿跪在地上，背影凜然?！安坦?，太子哥哥惹皇上生氣了么？”轉(zhuǎn)念一想，她垂了眼簾。

    皇上如今年紀(jì)大了，思想越發(fā)固執(zhí)，誰的話都聽不進(jìn)。近來，他非要在帝都城里弄個玩樂的寶房，收集各種奇珍異獸和天下美人。

    他們彧國雖然富庶，但這寶房屬實浪費人力和物力，況且皇宮已經(jīng)夠大了，里頭什么都有，何必再建一個寶房。

    想必太子哥哥是為這事在求皇上，父親也因這事困在政事房好幾日了。

    “老奴不敢說，焉小姐若是想知道還是自個兒去問皇上吧。”蔡允不答，只催著焉谷語進(jìn)御書房。

    焉谷語說是陸贏的義女，卻沒給封號，自然也稱不上公主，但皇宮里的人待她還是同待公主一般。

    “嗯?！甭愤^陸觀棋身側(cè)時，焉谷語忍不住看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