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斐然的話是如此自然：“當(dāng)提前給你餞行。”

    商明寶愣了一下，扭過頭去，像是在看聊得熱火朝天的那一桌外籍客人。

    她的心莫名被刺了一下，眼眶灼熱，卻沒人能看穿。

    因為向斐然話少，用餐期間，便都靠蔣少康和方隨寧活躍氣氛。他很紳士，會主動給商明寶調(diào)芥末，商明寶不能喝酒只喝水，他便一直注意著給她添水。需要用濕巾時，他也是先撕開一片遞給她。

    方隨寧托著腮看向向斐然，陰陽怪氣道：“嘶，我們倆好像電燈泡啊?！?/br>
    商明寶在桌子底下輕輕踢了她一腳。但沒踢準，帶到了向斐然。

    向斐然還是那副微微心不在焉的神情，對她頷首笑了一下。

    難免聊起了明天的進山。

    蔣少康隨意一句：“聽上去很有意思，可不可以帶我一個？”

    “你個生物學(xué)渣，跟我半斤八兩的，去什么去？”方隨寧嗆他。

    “就是學(xué)渣才要去啊，對吧哥？”蔣少康看向向斐然。

    向斐然還沒說什么，方隨寧便“咦”了一下，扭頭對他道：“但是你一個人照顧我們兩個女生，確實也有點不方便，多一個男生，多一個幫你背東西？”

    商明寶沒說話，天真的眼睛里藏不住那份緊張，看著向斐然時，兩手在桌底下攥緊了餐巾。

    不要。

    不要。

    不要。

    蔣少康歪過臉來，征詢她的意見：“babe，我能來嗎？”

    商明寶在心里深呼吸。

    他鞍前馬后給她拎了一整天的包，單為了這一點，她就不能有負教養(yǎng)。

    “可以啊?！彼魺o其事地說，因為撒謊而垂下眼眸。

    向斐然已經(jīng)聽出了意思，不帶情緒地問：“你有裝備嗎？”

    蔣少康說有，于是便約定了明天早上十點碰頭。

    向斐然打開微信：“我把定位發(fā)你?！?/br>
    商明寶湊到蔣少康那邊：“咦，你們兩個都有微信？”

    她的發(fā)絲香香的，香得小蔣同學(xué)神情都溫柔起來：“那天你進醫(yī)院時加的?！?/br>
    “哦?！鄙堂鲗毑魂P(guān)心這個，借著這個話題，她終于抬眸看向向斐然，順?biāo)浦鄣貑枺骸办橙桓绺纾阍趺炊疾患游夷?？?/br>
    “他朋友圈關(guān)的?！笔Y少康搶先一步主動說。

    “誰問你了?！鄙堂鲗毰Σ睾寐裨拐Z氣，聽上去顯得有點嗲。

    向斐然在收藏列表里翻著家里的定位，頭也沒抬：“有事打電話聯(lián)系就好，你知道我號碼的?！?/br>
    這個意思，就是不加。

    方隨寧在一旁作證：“他確實是這樣的，你看剛剛我發(fā)他的那么多照片，他肯定都沒看完?！?/br>
    看了?；ǖ羲麑氋F的時間，一張一張下載原圖看了，選了他鐘意但絕對是她最不鐘意的一張，保存進了他只有植物的相冊。

    如果世界上有一種叫明寶的植物就好了，才顯得他名正言順。

    這個微信到底還是沒加上。

    -

    吃完飯，向斐然去圖書館取車，她們兩個則在廣場出口處等。

    蔣少康陪著一起等，給兩人一人買了一只gelato，特意很貼心地指出：“這里有一點點朗姆酒的口味，加了夏威夷果，不知道你喜不喜歡。你不能喝酒，但可以試試酒的味道?！?/br>
    商明寶如何不提，方隨寧是真看出點門道來了。

    你小子，來真的？

    “蔣少爺，我們明寶五天后可是就回香港了。”

    蔣少康看了眼商明寶，說：“香港很近啊，過個關(guān)的功夫?！?/br>
    商明寶根本沒聽進去，心不在焉地想，早知道剛剛跟斐然哥哥一起走回圖書館提車。

    對呀，為什么沒有跟他一起過去呢？雖然只有七八百米，可是那里的七八百米，一定比這里的十五分鐘有意思。沒有植物可講了，不知道向斐然會說什么。他會不會干脆沉默到底？

    可那也很有意思。

    她還沒有和他一同在樓宇間并行走過。

    紅旗轎車緩緩趨近，在路邊打雙閃停靠了下來。副駕駛座的車窗降下，露出扶著方向盤的青年的側(cè)臉。

    有正牌男朋友在，他沒道理下去獻殷勤。

    蔣少康將那些購物袋搬上后備箱，打開車門，請兩位女生上車，而后特別跟商明寶說：“明天見，晚安?！?/br>
    商明寶系上安全帶，也道晚安。

    車門輕柔地咔嗒合上，她昂揚富有禮貌的微笑掛了下來。

    方隨寧剛想打趣說蔣少康目的不純，便聽向斐然那邊電話響起。是樂隊主唱來電話，說他有另一個live出高價出場費，前提是鼓手一定得是本人。言下之意，主唱吉他貝斯愛誰誰，不重要，人就不是奔著他們來的。

    主唱蹲路邊抹臉：“斐哥，臉在江山在啊，怎么樣，掛個牌下海得了？”

    向斐然給出無情答復(fù)：“這兩周沒空?！?/br>
    他也不是神仙，做課題、樂隊、出野外，同一段時間內(nèi)只能顧上兩個，進山雖然只安排了三天兩夜的行程，但實打?qū)嵤裁匆沧霾涣?，落下來的進度只能后面加倍補。

    “有錢不賺不像你啊?！敝鞒嵝阉澳闾孛磩倓傔€找我借了一千三百八十八?！?/br>
    有零有整，代表山窮水盡。

    “過幾天還?！彼啙嵉鼗兀瑢㈦娫拻炝?。

    視線從后視鏡內(nèi)瞥向后座，發(fā)現(xiàn)兩人已經(jīng)各自歪向一邊安安靜靜地睡著了?；璋档能噹麅?nèi)，一切只靠高樓的燈光漫漶，格子間燈火通明，給少女的面龐蒙上了一層鑠金的明亮。

    向斐然收回視線，將cd聲音調(diào)輕，一路平穩(wěn)地開回了家。

    打包物資是指望不上她們的，好在蘭姨也是輕車熟路了，早已將帳篷睡袋什么的拿了出來。

    向斐然給方隨寧交代了一個任務(wù)，讓她今晚上大致教會商明寶從采集到制作一份標(biāo)準的臘葉標(biāo)本的步驟和工具。

    “標(biāo)本夾、瓦楞紙、報紙、暖風(fēng)機、吊牌、采集鋤、枝剪、各種尺寸的密封袋、變色硅膠、捕蟲網(wǎng)、離心管、faa固定液、尼龍網(wǎng)帶……”

    向斐然正在院子里打包登山包，方隨寧陪商明寶留下標(biāo)本室里，將這些工具一股腦地拿給商明寶看。

    “臘葉標(biāo)本是可以明顯區(qū)分得出壓得漂不漂亮的?！彼v得頭頭是道：“我給你看斐然哥哥壓的?！?/br>
    商明寶跟著她一同過去，在標(biāo)本柜里將那些分門別類整理好的植物們抽出來。

    它們的花、葉、莖、根□□燥地固定在臺紙上，有的寧靜，有的恣意，有的蜷曲，有的舒展，旁邊配著黑色鋼筆寫的字跡，分別是形態(tài)的精確描述、鑒定和簽名。有的植株太小，便在一旁貼了形態(tài)解剖，以難以言喻的充滿幾何美感的方式排布。

    確如方隨寧所說，標(biāo)本也能看出美。與她房間里那副狹葉香港遠志比起來，這里的要好看太多，好看到讓人想收藏，好看到能讓人想象到這幅標(biāo)本主人的耐心、眸光和指尖。

    “你沒去過斐然哥哥的書房，他還會畫科學(xué)畫，超級、超級好看。”方隨寧用了兩個“超級”。

    “但他現(xiàn)在很少畫了，除非碰上很好看很喜歡的植物?！?/br>
    商明寶踮起腳，在頂端柜格里抽出一本帶書脊裝訂的手冊。她以為也是標(biāo)本，沒想到是一本野外考察手記，是全彩印刷本。

    那上面的作者并非是向斐然，而是一個意境很美的名字：談?wù)f月。

    昨晚聽他們提起“談小姐”，商明寶腦海出現(xiàn)的不是這個“談”，而是“譚”，因此，她沒對上號，只說：“這里有一本書，是不是放錯了？”

    方隨寧瞥過，面色微微地變化，不經(jīng)意地說：“應(yīng)該是放錯啦?！?/br>
    商明寶已經(jīng)隨手翻閱了起來：“好有意思的工作筆記?！?/br>
    有點像日記，詳細地記錄了今天造訪的地點、吃的什么、找了一位什么樣的向?qū)?、發(fā)現(xiàn)了什么植物、生境如何，一旁配了生動可愛的手繪草圖及生境攝影。

    這不像是公開發(fā)表的書籍，而像是為了紀念而自行打印裝訂成冊的。

    “當(dāng)然，她是中國很有名的植物攝影家、科學(xué)畫畫家。”方隨寧隨口答道，“能在野外辨認六千多種植物，連斐然哥哥都要甘拜下風(fēng)?！?/br>
    “六千多種？”商明寶心想，這快趕上她會拼寫的英語單詞了。

    她心血來潮登上搜索引擎，輸入了這個獨特的、過目難忘的姓名。

    那上面寫：

    「談?wù)f月，中國著名植物攝影家、科學(xué)畫畫家、科普作家、植物學(xué)家，國際生物多樣性計劃中國委員會理事，五年前于云南香格里拉流石灘遇難?！?/br>
    流石灘……這個陌生的地理名詞，她似乎不是第一次聽到。

    可是上一次是在哪里？她怎么也想不起來了。也許是電視里。

    方隨寧抽走她的手機：“別看啦，我找到了一份中科院植物研究所的《植物標(biāo)本采集、制作和管理技術(shù)入門》，我們洗完澡后一起學(xué)一下？”

    商明寶果然被轉(zhuǎn)移了注意力。她將這本工作手記鄭重地放回了原位，隨著方隨寧的腳步出門，將這間她很快要告別的標(biāo)本室關(guān)上。

    ·

    翌日清晨，蔣家用勞斯萊斯幻影送自己家少爺上山。

    商明寶看了蔣家的車，心里更生氣，心想可惡，這么有錢，那天還讓斐然哥哥請咖啡。

    蔣少康心里也嘀咕，向家房子雖然看著簡約，但其實很講究，何況是在這得天獨厚的一片帶溫泉的山？怎么上次給商明寶付醫(yī)藥費還得借二百？

    他的戶外裝備都是跟風(fēng)買的，全是頂級，但沒經(jīng)驗，不知道怎么分配，索性全帶了過來，讓司機卸在了院子里重新歸納。

    帳篷、防潮墊、露營炊具以及折疊椅這類重物，想當(dāng)然就由兩個男生承擔(dān)了，各人的睡袋各自背著，除此之外，暖風(fēng)機和松木標(biāo)本夾也被向斐然塞到了自己的登山包里。

    他背傷遠未好，這些裝備比他單獨進山時更重，上肩后肌rou被牽起痛感，但他一聲沒吭。

    向斐然進山都是固定的一身衣服，黑色的軟風(fēng)殼，胸口的鳥標(biāo)代表了這是他最貴的一件沖鋒衣，黑色速干防風(fēng)沖鋒褲，沙漠色的高幫登山靴，以及，商明寶第一次見面時就牢牢記住的那雙黑色魔術(shù)貼半指手套。

    她還記得這雙手在綠野蒼翠中拋起硬幣接住的樣子。

    她還記得他撕開魔術(shù)貼的那一聲“唰”。

    只是十日的光景，竟有了時光穿越的感覺。

    動物界都是雄性爭奇斗艷，人也不外如是，蔣少康撓了撓額頭，覺得自己輸?shù)脧氐?。他媽的，長得好牛逼啊，他不得不說。

    向斐然不是沒接收到他打量比較的目光，心里不由得失笑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