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寶斐然 第97節(jié)
聽到流石灘這三個字,向斐然整理背包的動作頓了一頓。抬起身,將登山包掛上肩膀后,他神色平淡地通知商明寶:“你別跟著,留在營地等我?!?/br> “為什么?”她不解,“我還可以走。” 她已經歇好了腳,還做了充分的拉伸,體力和肌rou都恢復了。 “來回有七公里,直線攀登,你吃不消的?!毕蜢橙坏恼Z氣輕描淡寫,對扎西撇了下下巴:“你先出發(fā),我會追上你?!?/br> “七公里,我可以?!鄙堂鲗殘猿?,抬起手腕上的表盤道,“現(xiàn)在還沒到一點?!?/br> “我說,”向斐然看著她的眼睛,言簡意賅地重復一遍,“不可以?!?/br> 商明寶愣了一下。這是她第一次在他身上看到這種眼神,那是不容分說的嚴厲和冰冷,拒人于千里之外。她唇角動了一下,似乎是不知道該做什么表情,接著眼睫垂了下來,視線尷尬而傷心地撇走,“不可以就不可以,兇什么……” 她扭頭要走,被向斐然扣住手腕,墨綠色半指手套下的手指根根堅實用力。 “我回帳篷了,你早去早回?!鄙堂鲗毩什荻吐暤卣f。 “商明寶。”向斐然蹙眉,“別耍脾氣?!?/br> 這種情況,扎西也不敢直接一走了之,訕笑著幫腔勸道:“向博,路還可以,我看明寶是走得下來的,第一天的強度比這個高?!?/br> “我不是在討論這件事?!毕蜢橙荒粚⑿l(wèi)星電話塞到商明寶懷里,“昨晚上教過你了,這里很安全,你安心睡一覺,我保證在你睜眼前回來?!?/br> “你那天答應我,以后出野外都帶著我,是敷衍我吧?!鄙堂鲗毮笾鴮χv機,兀地冷靜地問。 “不是?!?/br> “那這條往返七公里的路有什么我走不得的理由嗎?如果我連這個都走不了,你以后憑什么帶我?”商明寶看進他眼底。 她想撒嬌的。撒嬌才是她最擅長的方式??墒窍蜢橙坏牟蝗葜绵估镉幸还删o繃和認真,令她撒不了嬌。 “商明寶,”向斐然再度叫了次她的全名,緊蹙的目光里罕見地染上了一些焦躁:“這條路也沒有你非走不可的理由,你為什么就不能好好在這里等我?” “好呀。”商明寶xiele勁,不跟他爭執(zhí)了,“我不去就是了,你為我好,我知道,畢竟我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又不能獨當一面,看到危險也不會避開,不會爬山不會下坡也不會喘氣,看到樹根不知道躲開寧愿被絆一跤,平地走著走著也會左腳絆右腳,摔倒了自己不會爬起來要等人來扶,手上磨破皮了要人吹氣呼呼一下才會好?!?/br> 向斐然:“……” 商明寶抿著唇一會兒,無辜地看著他:“對吧,斐然哥哥,你喜歡的是這種廢物。” 向斐然反復深呼吸三次,手指警告性地點了點,懶得再理她,徑直扭過身往前走。 扎西大喜過望,趕快拉了下商明寶,小聲說:“走啊?!?/br> 商明寶原地不動,剩扎西兩頭著急,眼睜睜看著向斐然的背影越來越遠。 他似乎是咬了一支煙點燃,過了會兒,商明寶手里的衛(wèi)星電話響起來,向斐然的聲音伴著群山風聲:“抽完這根煙之前如果你沒追上,那就證明你確實走不了?!?/br> 商明寶撂下扎西,拔腿就跑。 “別跑別跑,哎! 來得及!……”扎西手里拿著她的登山杖,也不得不小跑起來。 商明寶在煙還剩大半截時便沖到了向斐然身邊,氣喘吁吁心臟亂跳:“我生氣了!” 向斐然睨她一眼:“我也生氣了?!?/br> 商明寶一頓,左右唇角來回抿了抿,賣乖地說:“我只是想看看那個龍膽到底有多華麗?!?/br> 向斐然沒再糾正她那只是物種學名,而是問:“急救毯、照明頭燈在不在身上?” “嗯。”商明寶拍拍背包側兜,“都在?!?/br> “過流石灘的時候,不要掉隊,記得?” 商明寶神情被他傳染了嚴峻,點頭道:“記得?!?/br> 向斐然對流石灘如此嚴陣以待,害得商明寶還以為這地形有多恐怖??墒?,不就是一片高海拔上的亂石灘嗎?灰白色的巖石碎片順著山脊鋪下,入目之處,除了石頭便是雪。 還沒有三年前的那個懸崖讓商明寶腿軟手抖呢。 她一路都乖乖地尾隨在向斐然身后十步之內,沒有任何超出軌跡或無視紀律的舉動,讓向斐然放松了緊繃的心弦。 華麗龍膽的開放期至少在五月份,龍膽科雖然有開得早的,比如蔓龍膽屬、雙蝴蝶屬,但它們的生境是低海拔,一般在十二月就開了,何況扎西也不可能將它們混淆。 他凝神思考著這些,思緒中忽然有一根銀針穿過——身后跟了一路的氣喘聲消失了。察覺到這一點時,向斐然的心臟驀地一空,身體冰冷僵硬得如墜冰窖,唯有手指神經性地抽動了一下。 他猛地轉身,胸口已經發(fā)緊——身后空無一人。 “商明寶?”他張開唇,但聲音很難從嗓子中擠出來。 喊出來。喊出來! “商明寶?!”他再度嘗試了一次,這次,他終于聽到了自己的聲音——在這人跡罕至的地方、冷酷的自然面前,渺茫得沒有分量。 “向博?”走在先頭的扎西聽到了他的聲音,停下腳步回首,試圖叫他。他站的地方比向斐然更高,看到了趴在地上的商明寶,似乎在拍攝什么東西。 耳朵里的尖銳蜂鳴聲像確切的利刃,突刺著向斐然的大腦。除了風聲,他根本聽不到別的,瞳孔里也沒有焦距,混亂的眸光隨著他的視線掃過眼前。 “商明寶!” 他嗓音緊繃尾音顫抖地叫了第三聲,繼而不顧一切地往來路沖了下去。 “向博!”扎西目光一縮,失聲叫他,心為他揪成了一團??v然他有豐富的經驗和體力,但是這種下坡的速度方式卻跟找死無異。 流石灘上的風聲太響,雖然隱隱約約似乎聽到了自己的名字,但商明寶全神貫注,忽略了這一聲聲。這巖石縫里提早到來的綠意、不毛之地的生命讓她喜出望外,她用手扒開石縫,趴下呵護著拍了很久。 聲音近到耳邊時,她也拍好了,站起身欣喜叫道:“斐然哥哥——” 她的聲音和喜悅都戛然而止,眼眸睜得很大。 她面前的向斐然臉色難以描述是黑是白,瞳孔是沒有焦距的、破碎的,直到看到她衣服的顏色,他似乎才勉強聚上焦,出走的魂魄也終于回到了身體。 被雪水沖刷切割的灰色巖片,在登山靴中滑下—— 向斐然往前數(shù)步,不顧一切地將商明寶死死拉回懷里。 他用的力道之大,讓商明寶以為自己此刻是起死回生。 她不知道,流石灘的風寂靜地呼嘯,從他的十六歲呼嘯至此時此刻,一天也沒有停止。 第59章 商明寶的身體被勒得很緊。因為太緊, 她感到了擁抱著她的這具軀體的顫抖。 那是冷極了、痛極了的顫抖,是人在抵御極寒時的顫抖,是人在抵抗劇痛時的顫抖, 從骨頭和肌rou的縫隙中一陣一陣地顫抖出來。 不知道是為了對抗這種顫抖, 還是怕她像流沙一樣消失,抱著她的那具身體越來越用力,手臂越收越緊,幾乎要將她一副纖薄的骨架捏碎。 商明寶動彈不得,只剩聲帶是自己的。 過了片刻, 她輕輕地出聲,叫了他一聲:“……斐然哥哥?” 她的聲音是鮮活的, 帶一點不明所以的遲疑, 鉆進向斐然耳朵里時, 驅走了那些彌漫天地的風聲。 他的體溫由她的體溫帶動,融化他骨縫里的堅冰。 向斐然深深地閉著眼, 手心貼著她的后腦勺,將她臉紋絲不動地摁在自己頸側:“商明寶,你是想我死嗎?” 聽著他碎亂的呼吸和發(fā)抖艱澀的嗓音, 商明寶心里一緊,“我沒有亂走, 我只是——” 她只是想安撫他,但聽在他耳朵里卻像是下次還敢的狡辯。他屏著呼吸, 扶著她雙肩將她扳正在眼前, 但他漆黑的瞳孔里卻沒有一絲光:“只是什么?誰允許你自作主張?你沒有經驗,根本分辨不了戶外的危險, 明不明白?!” 商明寶被他兇得抖了一下,不說話了。再度被向斐然壓回懷里時, 她身體軟了下來,任由他禁錮。 直到感到他身體的顫抖平靜了下來,她才問:“斐然哥哥,這里是不是發(fā)生過什么事?” 她認識的向斐然,是一個縱使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的男人,是一個萬事有條不紊、淡然對待一切的男人,絕不會因為一眼沒看見她,就失魂落魄自亂陣腳至如此。 只有一個可能。 她疑惑地問:“這里以前死過人嗎?” 也許是這里發(fā)生過什么意外,有人喪生或受傷在此,所以向斐然才這么警覺。 聽了她的疑問,向斐然呵了一聲,像是半笑,但氣息冰冷。 死過人…… 是的,對于一個家庭、一個人來說是滅頂之災的事故,在不相干的人眼里,也不過是一句“這里以前死過人”,無非,再加上一句惋惜的搖頭嗟嘆而已。 “沒有?!毕蜢橙煌萄室幌拢斫Y滾動,滾出低啞的一聲:“這里沒有死過人,你別害怕。” 談說月遇難的流石灘,在另一處,離這里不遠,車程三個小時。 他永遠都記得接到救援隊電話的那一個夜晚。趕往機場的那一路,風雨如晦,向聯(lián)喬第一次動用關系,讓航班為他延遲了二十分鐘。頭等艙的靜謐讓人難以忍受,直到空姐來詢問是否需要醫(yī)療幫助,向斐然才知道自己在別人眼里是個蒼白沉默瞳孔失焦的病人、怪物。 搜救工作進行了三天,最后是在山腳的某處找到了她的遺體。 他多想抱抱她??伤荒?。她的散落,已不允許他擁抱。 她的死因比她的遺體好拼湊,天氣突變,突如其來的大霧和雪,失聯(lián),迷路,失溫,出現(xiàn)幻覺,脫衣,凍僵,失足或被風吹落山崖。 所有人都認為,這樣的意外不該發(fā)生在一個經驗如此豐富的戶外工作者身上,但事實如此觸目驚心。她的帳篷就扎在流石灘下,她做好了一日往返的準備,所以她沒有帶急救毯,也沒有帶頭燈或任何照明設施。 在談說月的帳篷里,向斐然坐了很久,蛋卷桌上還攤著她寫了一半的工作筆記,松木標本夾的標本還是半潮狀態(tài),拍滿了的幾張儲存卡放在收納包里,防潮箱里是被磕碰出無數(shù)劃痕的鏡頭。她這一生數(shù)不清跪下匍匐多少次,為那些不起眼的植物。 她離開后的第五天,她遺留的手機震動了起來,彈出一則待辦事項提醒:「斐然生日禮物」 她做起工作來總是很忘我,返程日期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推遲,生日和紀念日也并不在乎,唯有向斐然的生日是特殊。 向斐然一個一個地看她的消費賬單、聊天記錄,一遍一遍地打著電話:“你好,請問是否有一位談女士曾在你這里預訂過什么?” 他沒有找到,直到生日當天,才接到了一個固話來電。他走進那家店鋪,去取談說月為他定制的一套畫筆。店主問:“談小姐怎么沒有來?” 向斐然平靜地說:“她有事,來不了?!?/br> “這是套頂級的筆,每一支筆刷的毫毛都是她親手試過很多次才定下的,她是行家,你可以用很久?!?/br> 向斐然從沒有用過。 取走畫筆,他又走進蛋糕店和花店,拿走談說月為他預訂的花和蛋糕。站在路邊等車,他懷抱里花團錦簇,手邊紙盒芳甜濃郁,但車水馬龍中,他是如此安靜,臉上不見喜哀。 蛋糕上的蠟燭,被他用手中的煙頭點燃。黑黢黢的室內,火苗躍動在他沉寂的眉眼。那是一雙與十六歲毫不相干的眼睛,距離他拿下奧賽國際金獎不過數(shù)月之別。 蠟燭燃至最后,突然躥出一束小小的金花。向斐然呵笑了一下,像是不敢置信。煙花燃盡后,房間陷入完全的黑暗,他的掌根緊緊貼住灼熱的眼眶。 沒人見過他哭。他只是變得不怎么愛說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