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寶斐然 第179節(jié)
——求你,別拔。 我還想活,我能活,不為你,只為她。 誰明他全身好像每一根骨頭每一根神經都仿佛斷裂了的痛。 湍急的河水在身邊淌過,野獸的腳步在身邊駐足,白色的犀鳥曾停在他的肩頭,灌木與倒在鼻尖的氣味是野薔薇與菩提的,蠟燭與金盞花的氣息,告訴他他終于等到了人。 他有人間緣。 他有人間緣。 再不能隨便生,隨便死,再不能臨了了隨便找座山、找片曠野,獨自一人在花花草草間離開。 二十一歲的暑假,載方隨寧和她下山入市區(qū)的那臺紅旗車,樹影劃過擋風玻璃,他說過的,你在車上,我不會亂來。 她是他的乘客,他要載她穩(wěn)當度人間。 第108章 “隨寧, 起來。” 向微山的目光自高大的身軀上垂下,指節(jié)扣在床尾。 “我跟斐然的關系,還用不著你用這種方式求我。” 方隨寧早已被他的“拔管”二字嚇得肝膽俱裂思緒盡斷, 難以理順向微山這句拗口話語里的正反。她只是揪著床單, 唱戲的身軀縱使是跪著也是挺得筆直的,另一手拂了拂濕漉漉的面龐:“舅舅,就算你不想照顧斐然哥哥,我和mama可以出錢出人……你別放棄他,他還在呼吸啊。” “如果是我躺在這里, 斐然要拔管,丘成會不會像你這樣為我求斐然呢?”向微山沒頭沒尾地問, 酷暑嚴寒的臉上瞧不出情緒。 方隨寧被他問愣住, 嘴唇張了張:“mama她……” “我對丘成, 比斐然對你要再好上幾倍。”向微山沒頭沒尾地說。 方隨寧皺著眉,沒有順著他的假設想下去, 而是脫口而出:“——可是斐然哥哥不會這么對你!至少不會試也不試就放棄!” 向微山紋絲不動的臉上,唯有眼眸底閃過了一絲愕然。 病房又安靜下來了,浮塵在光柱中。 方隨寧片刻不敢離開, 本能地給向丘成打了個電話,而后便坐在床沿, 心繃得緊緊的,腦子里什么也沒想, 但把電視劇里那些在病房大打出手的狗血倫理片段都想了一遍。 門再度被去而復返的向微山推開, 她盯著,眼睛一眨不敢眨。 “醫(yī)療專機晚上到。” 方隨寧多問了一句, 眼眸瞪得像小牛犢:“是運人還是運尸體?” 向微山瞥了她一眼:“如果他在接下來幾個小時自然死亡的話?!?/br> 繃在脊梁骨里的力氣陡然xiele,方隨寧轉過臉, 眼淚滴在褲腿上,悄悄說了句:“呸?!?/br> 醫(yī)護每隔半小時進來巡查一次。 向微山沒走,方隨寧也寸步不離——她太沒安全感了,直到現(xiàn)在手指還發(fā)著抖呢,怕他來個回馬槍。 向微山一直在打電話,第一通電話是回給向丘成的,讓她負責國內接收醫(yī)院的對接,一通是回給使館的,感謝他們不遺余力的幫助,強調出于對向聯(lián)喬的健康考慮以及公民隱私關懷,他要求此事在公眾視線內告終,切勿讓公眾的議論對家人造成二次傷害。而后的幾通電話,則是英文的,似乎在委托什么技術咨詢。 方隨寧分了個耳朵留神聽著,目光一時看血氧和心率檢測儀,一時看輸液的點滴,都看過一圈了,才閃動著,看向向斐然。 這是她進來后第一次真真正正地端詳他。 斐然哥哥,你現(xiàn)在的樣子可真陌生。好安靜啊,就留著兩個鼻孔喘氣了吧。哈哈,想不到吧,你也有今天。等你老了,養(yǎng)老金分我一半不過分吧? 快點兒醒吧,當我求你,醒了我就服你。 眼熱間,忽地聽到向微山問:“舅舅在你眼里,是個人面獸心的畜生?” 方隨寧不敢刺激他,只好沉默。 向微山自顧自把話接下去了:“丘成和斐然,常在你面前說我壞話嗎?” 這次的回答干脆了:“沒有?!?/br> 向微山抬眼。 “他們不怎么提起你?!?/br> 向微山一怔,笑了笑:“斐然也不提?他應該是厭惡我的?!?/br> “斐然哥哥是個驕傲的人,不會把時間浪費在這種情緒上,你應該很了解他?!闭f到這兒,方隨寧忽然領悟了過來—— 他其實是想聽到她說,向斐然會在她面前提起他這個父親,壞話也好。 方隨寧搜腸刮肚,試圖講上幾件,這樣向微山也許會更有惻隱之心。但很可惜,向斐然真的從不提他,外人甚至以為他爸自他出生后就死了。 “你外公那里,你多去陪陪,他很想你?!毕蛭⑸桨言掝}岔開了。 “可是外公總會問起的,他前兩天就問了?!?/br> 尼泊爾事小,未上新聞,向聯(lián)喬身邊的通訊和信息入口又都被親人和助理管住了,熱搜上爆了的當晚,有數(shù)通內部電話打給他,但管助理應對得當,那些學生和后輩自然也就懂了。 向聯(lián)喬自始至終被瞞得好好的,以為向斐然只是考察時間突然延長。 “告訴他,他去新喀里多尼亞島了?!毕蛭⑸劫繝栒f,面容平靜,像是早有打算。 倘若向斐然真的死了,他也是要瞞向聯(lián)喬到底的。醫(yī)生早暗示過,向聯(lián)喬身體各方面機能都不太好,保持心境舒暢是他最好的保養(yǎng)品,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悲,向聯(lián)喬恐怕捱不過。過去十天,向微山不僅在搜救向斐然,也在思考這件事。 “???”方隨寧懵了,“新喀里多尼亞?……那是哪兒?” “你平時不看他的課題論文?”向微山用帶點失望的目光睨方隨寧一眼,“無油樟是最接近被子植物祖先的類群,也是最有可能揭開被子植物多樣性進程的鑰匙之一,他研究這個一年多了?!?/br> 世界上能提供無油樟樣品的機構很少,向斐然跟比利時那邊達成的就是有關這方面的合作,除此之外,這個類群便只生長在自八千多萬年前就與世隔絕的新喀里多尼亞島了。 如果只是做泛基因組分析,那只要待在實驗室就好,但以向斐然一直以來的研究方式,深入到生物地理環(huán)境的現(xiàn)場才符合他的個性。 “可是……”方隨寧遲疑著,一邊在手機上快速瀏覽著這個島嶼,“那個島不是荒野,就算長期在外,總該有音信聯(lián)絡吧。” 向微山點點頭:“我來想辦法,能瞞多久是多久吧?!?/br> 這是他和向丘成共同達成的共識。 說得難聽一些……也許向聯(lián)喬捱不了多久,至少別讓他帶著悲痛走。 生死之事如此沉重,方隨寧轉過臉去,輕聲說:“斐然哥哥,你得為了外公快點醒過來?!?/br> “商家的那個小姑娘……” 心率檢測儀的屏幕上,穩(wěn)定的波折線有了細微的跳動——孱弱的心臟此刻能發(fā)出的最強音,但卻是如此細微,沒有人發(fā)覺。 方隨寧此前人在國內不知道,但向微山一清二楚,除了他和使館的搜救隊外,還有另外兩支商家的雇傭隊伍。 “你們聯(lián)系過嗎?”向微山問。 熱搜當晚,商明寶乘公務機前往尼泊爾,方隨寧則從巴黎回國,雖然她在登機前第一時間給商明寶留了言,但當時商明寶全身心撲在搜救一事上,分不出一絲一毫的心神與人“談論”這件事。 進森林后,商明寶徹底斷聯(lián)了七天,而后在噩耗下昏迷。過去三天,方隨寧接受了向斐然已經離世的消息,與她通過一則電話。 這則通話很簡短,自香港而來的訊號里,那道聲音如此虛弱,飄忽不似在人間,方隨寧強撐悲痛請她節(jié)哀。 “昨天聯(lián)系過?!狈诫S寧如實回道。 她的聲音很清亮,正常說話時也有鏗鏘的穿透力,但向斐然仍覺不夠。 「隨寧,再用力一些,有關她的話語?!?/br> “沒說什么,她進醫(yī)院了,我打算去看她?!?/br> 剛剛情況晦暗,她一時顧不到太多,此刻心緒穩(wěn)定下來,她準備把這個消息通知她。 方隨寧的聲音像隔著一層晃動的水,柔蕩在向斐然的意識中。 “斐然的事,別告訴她?!绷硪坏滥新曊f。 “為什么?”方隨寧愕然。 向微山反問她:“那你為什么不告訴外公呢?” “外公受不了,但是她——” “她受得了,不錯,她似乎很愛斐然,假如斐然一直不醒呢?” 方隨寧沒明白他什么意思。 “是不離不棄地在病床邊雇人照顧陪伴,一年,兩年,三年,然后離開?還是不好意思離開,靠著一份責任堅持下去,四年,五年?總有到頭的一天?!?/br> 向微山淡淡地說,“人活得好好的尚且忍心分手,對一個植物人,一個肌rou萎縮、可能會生褥瘡的植物人,靠責任感能堅持多久?何況她家里不會放任她等這么久,她總要遇到新人,開始新生活的。你想那一天,她是懷著釋然轉身,還是帶著對不起斐然的包袱轉身?” 方隨寧被他問住了,舌頭和思緒都打結。 “你可以出自善良瞞住外公,就該出自善良瞞住她。” 向微山看著病床上的身影,“斐然,爸爸說得對嗎?這是不是你的心里話?” 沒有人可以回答他,無聲無息。 “但是,萬一他明天就醒了呢?”方隨寧有些磕絆地說,“或者十天半個月,哪怕三五個月、半年。” “明天就醒了,十天半個月就醒了,哪怕半年醒了,他會自己走到那個女人面前?!?/br> 向微山坐在椅子上的身軀前傾,十指交扣,唯視線抬起:“隨寧,被告訴了真相的人只能被愛綁架,但在被告訴前,她還有開展新生活的自由。不要浪費舅舅難得像人的時候,相信我,他不愿意把這份責任施給她?!?/br> 醫(yī)療專機抵達前的夜很靜。 方隨寧與護工留在病房值守,她支著腦袋打盹,沒有留意到一直平穩(wěn)的波折線微弱漸息了,幾乎快成直線。 卒中的警報聲貫穿了她的耳膜,醫(yī)護闖入,一邊厲聲揮退她,一邊跟死神賽跑。 方隨寧不明白,為什么下午看上去穩(wěn)穩(wěn)當當?shù)暮孟衩魈炀蜁犻_眼跟她打招呼的人,忽然就病危了。 他似乎放棄了那一絲飄渺頑強的求生意志,松開了手中的風箏線。 從未想過,生還會給她帶來困擾。生不是徹底生,死不是徹底死,半死不活的人,是否會把另一個尚能享受人間的人真正吊成半死不活? 那個被一架馬車拖著,拖得血rou模糊也不肯放手的人,要變成她了。 被向微山問著的時候,向斐然第一次見識到自己內心的自私—— 他想讓商明寶知道。 他想讓她陪伴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