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 第5節(jié)
兩人穿過暗道,回到廊下。 林珩身覆月光,笑意淺淡,語氣平緩,近乎沒有任何起伏:“天子賜我官爵,命我歸國,要看的可不是父慈子孝,君臣和樂?!?/br> “公子,您……” “放心,我有分寸?!绷昼駛仁籽鐾箍?,似在告知陶榮,又似在自言自語,“本屬于我的,我總要取回。從我離開上京那一日,前路就已注定?!?/br> 他想活,攔路者就必須死。 無論公子長、麗夫人還是有狐氏。 甚至是晉侯。 陶榮喉嚨發(fā)干,心如擂鼓。 他自以為有識人觀相之能,卻無法看透公子珩。 瘦削病弱,仿佛風吹即倒,周身卻彌漫血腥之氣,像是開刃的兇兵,隨時隨地能取人性命。 冰冷陰翳令人膽寒,偏偏隱藏在光風霽月之下。若非他刻意顯露,怕是無人能撥開迷霧,看清蒼白面容下的冷漠森然。 “我非正人君子,無意對君隱瞞。君可愿忠誠于我?”林珩看向陶榮,不見疾言厲色,卻予對方無窮壓力。 陶榮同他對視,短短數息,似有兇獸從暗夜中撲來。 迅速收回目光,陶榮額角滑下冷汗。 他雙手交疊置于額前,朝向林珩深深彎腰:“榮愿奉公子為主,萬死不辭!” 對于陶榮的反應,林珩不覺得奇怪?;蛟S是他偽裝的面具太成功,凡是顯露些許真實,總能引來類似情形。 在上京時,天子看不透他,卿大夫也是一樣。依靠病弱博取同情,他做得駕輕就熟。宮中女眷對他心生憐惜,讓他得到更多庇護。 但有一人例外。 想到紅衣烈烈的風流公子,想到那位攪動滿城風雨,惹得諸多王女和氏族女春心萌動的越國王孫,林珩不由得失笑。 兩人曾有數次淺談,一眼看穿對方的偽裝,確信做不了朋友。非到萬不得已,也最好不要成為敵人。 “起風了。” 林珩走近廊柱,抬起手臂,緩慢收攏五指,似要攥住流淌的夜風。 同邊城相隔百里,位于灤河下游的洛城前,縣大夫侯川率領城內氏族恭候公子煜一行,親自將隊伍迎入城內。 “公子下榻,蓬蓽生輝?!?/br> 縣府內設宴,美酒佳肴送上,并有樂人鼓瑟吹笙,樂女翩翩起舞。 公子煜坐在上首,紅袍曳地,領口微敞,腰間寬帶鑲嵌彩寶。冠側長簪垂下流蘇,隨著他舉杯把盞搖曳出五彩光暈。 宴到中途,酒酣耳熱之際,粉臂半露的美人走入席間,手腕腳踝纏繞細環(huán),行動間發(fā)出脆響。 “嶺女價值百金,獻于公子?!?/br> 楚煜的風流之名傳遍上京,縣大夫也有耳聞。在宴席上送美,彰顯討好之意。畢竟越侯只有一子,不出意外地話,楚煜遲早會被立為世子,成為下一任國君。 面對縣大夫的諂媚,楚煜不置可否,既沒點頭也沒拒絕。 他貌似有了醉意,斜靠在桌旁,單手撐著臉頰,另一只手撥動酒盞,笑意朦朧,令近處的婢奴臉紅心跳。 縣大夫兩次出言,楚煜終于頷首,允許美人靠近。 嶺女赤足走上前,輕盈坐到他膝上,端起酒盞飲下一口,傾身哺向他口中。 青絲垂落,紅唇誘人,眸光瀲滟。 酒不醉人人自醉。 美色惑人。 距離不過分毫,白皙的手指忽然扣住美人脖頸,鐵鉗一般。 “啊!” 美人短暫發(fā)出驚呼,即被強行卸掉了下巴。 楚煜反扭住美人雙臂,單手拿起一根銀筷,尖端探入美人口中,片刻挑出一枚藥丸。 咚地一聲,藥丸落入酒盞。 楚煜丟開銀筷,捏住美人的舌尖,一點一點向外拽,直至拽出血痕。 “侯川,這也是你的安排?” 變故發(fā)生在瞬間,在場眾人來不及反應。 直至聲音傳來,縣大夫頓時一個哆嗦,撲出桌前跪倒在地,臉色青白,額頭冒出冷汗。 刺客之事他全然不知,實屬無妄之災。 若不能找出幕后真兇,擺脫自身嫌疑,今日之事不會善了,他和身后家族必將大禍臨頭! 第五章 “公子,嶺女乃主簿婁符送至仆前!” 縣大夫匍匐在地,為擺脫自身嫌疑,毫不猶豫供出城內主簿。 兩人交情莫逆,兩家更是姻親,但在此時此刻,侯川想的是如何脫身,如何平息公子煜的怒火,如何避免禍及家族。 刺殺嫡公子視同謀逆。 這件事太大,他承擔不起,任何線索都不敢隱瞞。 “哦?” 楚煜側過頭,指尖沾染血痕。血珠順著指腹下滑,在掌心蜿蜒出細長的血線。 嶺女的下巴已被合攏,她仍說不出話??谥袀锰?,血覆蓋下唇,滴落在胸前,浸染出一朵朵殷紅。 “唔唔……” 模糊的聲音溢出唇畔,嶺女心知必死,不顧手臂反扭在身后,拼著肩膀和手腕脫臼撲向前,意圖咬穿楚煜的喉嚨。 “公子小心!” 驚呼聲未及落地,當場被刺耳的骨裂聲掩蓋。 楚煜扭斷了嶺女的脖子,隨即將她揮到一旁。 死去的美人落地,數名樂人一同暴起,抄起樂器砸退婢奴,抽出藏在發(fā)間的石簪撲向刺殺目標。 石簪長五寸,被打磨得異常鋒利。尖端浸泡毒液,見血封喉。 樂人孤注一擲,拼命沖向楚煜。樂女扯下腰間束帶,懸掛在帶上的石片和碎環(huán)飛甩而出,盡成殺人利器。 電光火石間,數名婢奴倒地不起,額頭和胸前被血染紅。 甲士拔出佩戴的短刀,連續(xù)砍翻數名刺客,不料被樂女抱住腰腿,短暫反應不及,被兩名樂人沖過身側。 “滾開!” 眼見樂人沖向公子煜,熊羆眥目欲裂,當場暴喝一聲,將抱在腰間的樂女高舉過頭,生生撕成兩半。 裂帛聲中血霧膨脹,血雨潑灑滿身。 熊羆丟掉尸體,一腳踹開嚇呆的婢奴和小吏,殺氣騰騰撲向樂人。兩只粗厚的大掌探出,從身后抓住樂人的脖子,用力向內對撞。 砰地一聲,顱骨碎裂。 一名樂人額角凹陷,另一人腦漿迸出,滿臉染血。 “休傷公子!” 熊羆恍如一尊殺神,所過處血灑遍地,腳下盡是殘破的尸體。 城內官吏僅聽聞護衛(wèi)公子的甲士兇悍,何曾見過這般場景,無不雙腿發(fā)軟,驚叫著爬向墻角。華貴的錦袍沾染血痕,袍角和袖擺上滿是酒水和油漬,再不見氏族風采,唯有滿身狼狽。 刺客暴起時,主簿婁符及數名吏目拔劍策應,一并向楚煜發(fā)難。 縣大夫侯川不顧生死,只求戴罪立功。遇到婁符等人殺來,抄起翻倒的長桌砸去,生生攔住襲擊的吏目。 “婁符,你糊涂!” 侯川驚怒交加,見主簿不肯后退,搶奪吏目手中兵器,一劍刺向對方。 “刺殺公子形同謀逆,誅全族!” 劍鋒相抵,鏗鏘作響,嗡鳴聲不絕于耳。 主簿緘默不語,后退半步舉劍再擊。強悍的力量逼開侯川,森冷的劍光直襲楚煜。 激戰(zhàn)正酣時,縣府外亮起火光,傳來一陣喊殺聲。 侯川手臂被劃傷,聞聲臉色驟變:“你設伏兵?!” 主簿得意一笑,終于開口:“松陽君大才榱槃,才德兼?zhèn)?,堪為越國之君。公子煜風流浪蕩,疏無長才,不過一庸碌之人,理應讓賢!” “一派胡言!”侯川怒發(fā)沖冠,恨不能一劍刺穿婁符,“公子乃君上嫡子,父子相繼,松陽君何能爭!” 侯川越說越怒,手中劍連續(xù)擊刺,挑傷主簿肩膀,壓向他的手腕,險些令其佩劍脫手。 兩人激戰(zhàn)時,樂人和樂女盡數伏誅,府外的廝殺聲也告一段落。 整齊的腳步聲傳來,火把照亮回廊。松油燃燒的氣味縈繞在空氣中,同濃郁的血腥味混雜,交織成一股刺鼻的味道,令人作嘔。 甲士在火光中現身,手中斜持長矛,正對握劍的主簿。 熊羆抓著一具尸體走下臺階,隨手一拋丟向婁符。侯川本能向側面閃躲,避免被砸到,順勢脫離戰(zhàn)團。 主簿婁符卻躲閃不及,當場被尸體砸在身上,肩膀和手臂傳來劇痛,眼前發(fā)黑,踉蹌數步差點栽倒。 “誅!” 甲士包圍上來,森冷的矛尖破風,近距離穿透婁符,將他扎成了刺猬,卻巧妙避開要害,在死亡之前讓他飽嘗痛苦。 鮮血順著傷口噴涌,流淌在婁符腳下。他竟然未倒,而是以劍身撐地,嘔出滿口鮮紅。 熊羆抄起一把短刀,試過刀鋒,就要上前取其首級。 身后突然傳來聲音,楚煜靠坐在桌旁,同他示意慢些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