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 第4節(jié)
經年的沉寂之后,智氏也該脫出藩籬重歸權力中心。 “送信人仔細安排,另擇甲士百人,前去護衛(wèi)公子?!?/br> “諾?!?/br> “讓智陵同行?!敝菧Y又道,“先成刺殺公子,事同謀反。先氏依附有狐氏多年,甘為走犬,理應坐實罪狀送其一程。” 聽到先氏之名,智弘下意識按住斷臂。回憶起十年前的背叛,他不禁冷笑,眼底凝出殺意。 兄長的死,他的斷臂,還有族中兒郎的性命,事到如今也該算一算了。 父子倆商定,智弘親自安排。 智陵和智澤被召至父親面前,各自得令,一人隨甲士出發(fā)去見林珩,當面送出竹簡,另一人幫忙調撥物資人手。 兩名騎士入城半日,簡單用過食水,又一次策馬出發(fā)。 和來時不同,兩人身后跟隨一支數百人的隊伍。甲士隊列森嚴,手持長矛林立。運送珍寶絹綢的馬車排成長龍,追隨騎士出城,一路向預定地點行去。 大雨已經停歇,暴漲的河水卻遲遲不退。 灤河上游,林珩一行進入邊城。 城墻遭遇火焚,墻頭漆黑一片。部分女墻出現裂痕,滾落燒焦的土塊。城內建筑大多完好,僅有靠近城墻的房屋被燒毀屋頂,簡單修繕之后仍能居住。 縣大夫先成已死,縣中主簿請纓梳理城內,重建城中秩序。 在先成的壓制下,主簿本領難以施展。如今得到機會,展現出的能力令人側目。調撥人手、統(tǒng)計物資、修繕房屋,樁樁件件安排得井然有序,才能非同一般。 林珩要搜集先氏罪狀,城民不敢告,主簿主動接過此事。不過一日時間,記錄的竹簡就堆成小山。 “陶榮,陶氏旁支?”見識到此人能力,林珩心生招攬之意。 陶榮被召喚前來,心中早有準備。聽到林珩的問話,他不慌不忙,應對得體:“稟公子,榮祖為陶氏庶子,分支后移至邊城。此地本屬我族,后被有狐氏強奪,交給先氏掌管。” “既為強奪,先氏為何用你?”林珩直言不諱。 “先成此人志大才疏,赴任后橫征暴斂引發(fā)民亂。為消弭禍亂穩(wěn)定城內,他不得不用我。”陶榮一派坦然,沒有任何隱瞞。 “民亂同你有關?”林珩抓住重點。 “推波助瀾而已?!碧諛s笑道。 林珩凝視陶榮,正打算繼續(xù),突然開始咳嗽,一聲接著一聲,喘氣聲逐漸急促,臉頰微微變色,更添一抹病態(tài)。 “公子,城內有醫(yī)?!碧諛s吃了一驚,情急之下站起身,就要沖出室外。 “無妨,舊疾罷了?!绷昼駭r住陶榮,單手托起杯盞,仰頭飲盡盞中茶湯,總算壓下了喉嚨間的癢意。 陶榮回到原位,心中存疑,卻識趣地沒有開口。 “君大才,珩甚歆羨。此番歸國危機重重,君可愿助我?”林珩在城內停留的時間不多,沒余地拐彎抹角,索性開門見山。 此言正中陶榮下懷。他沒有片刻猶豫,整理冠帽后稽首,正色道:“蒙公子不棄,榮愿追隨公子,為公子鷹犬!” 公子珩體弱,不得國君喜愛,那又如何? 為質多年平安歸來,更得天子賜官爵,足見能力卓絕。 憶起先成伏誅的經過,更堅定陶榮的決心。 困頓小城非他所愿。有幸得公子珩賞識,他能夠一展長才,為家族開辟新路,足矣。 第四章 陶榮不僅有才,更加務實。接受林珩招攬當日,他便送上一份大禮。 “公子,留意腳下。” 陶榮手持火把穿過廊下,揮退兩側婢仆,親自為林珩引路。 “邊城雖小,轄地有山,山下有礦。礦雖小,產銅能造兵器。先成任縣大夫數年,斂財無數,遣私兵開礦。山中聚集奴隸數百,不得出礦洞,半數已成骸骨?!?/br> 陶榮家族在邊城經營多年,根深蒂固,勢力盤根錯節(jié)。謹慎安排耳目,先成所為不是秘密。 有狐氏強橫,先氏狐假虎威,奪取邊城即為挑釁舊氏族,試探對手底線,更為搶占銅礦,大量冶煉銅器鑄造兵刃。 “肅州可知此事?” 火光在風中搖曳,躥升的黑煙盤繞向上,似一條黑龍纏裹炙熱的橘紅。 “不知?!碧諛s腳步微頓,瞳孔映出焰光,“氏族有私兵,必囤兵器。榮祖雖已分支,終歸出自陶氏,上稟礦藏稀少,數年采盡,先君不追究,今上亦不好再問?!?/br> “礦藏稀少?”林珩雙手袖在身前,目光低垂。果真是貧礦,有狐氏會盯上?先氏八成是幌子,鑄造的兵器到底歸誰,不免要打上問號。 料到林珩會有此問,陶榮微微一笑,意味深長道:“真相如何,公子當眼見為實。” 說話間,兩人來到走廊盡頭,一面不起眼的石墻前。 身后傳來腳步聲,一伍甲士行至廊下。 甲士身形彪悍,皆是林珩隨扈,護衛(wèi)他從上京返回晉國,連續(xù)挫敗行刺截殺。 見到來人,陶榮表情不變,請林珩退后一步,轉身將火把插到墻上。 墻磚雕刻花紋,中心處是鑿開的凹槽?;鸢亚度胫螅諛s繼續(xù)在墻面敲擊,確認聲音高低,找到特定的磚塊,謹慎向內推動。 吱嘎聲響起,機關啟動,石墻緩慢內轉,現出一條黝黑的通道。 “這條暗道通向地庫,庫內藏有大量兵器,能武裝三甲強兵?!碧諛s取下火把,照亮腳下的臺階,對林珩說道。 晉國兵制,五人一伍,兩伍一火,五火為甲。 強兵不同于尋常步卒,必然全甲,佩馬或戰(zhàn)車,個個勇猛善戰(zhàn)。例如智氏的雙矛兵,陶氏的刀兵,有狐氏的弓兵。 三甲強兵已經是一個小氏族的武裝力量,無論如何不容小覷。 搶奪礦山,暗中大量鑄造兵器,先成意欲何為? 亦或是有狐氏想做什么? “公子,請隨我來。”陶榮的聲音響起,打斷林珩的思緒。 夜涼如水,月輝灑入回廊,同火光相映,照亮林珩雙眼。冷輝隨長袍上的金線起舞,長袖振動,刺繡云紋的衣帶流淌銀光。 甲士手按腰間短刀,兩桿短矛在背后交錯,只待林珩一聲令下,即會率先進入通道。 林珩斟酌片刻,舉起右臂輕揮,兩名甲士抱拳出列,舉著火把率先走入暗道。 片刻后一人行出,稟明沿途安全,林珩才隨陶榮入內。 “我在上京九年,謹慎慣了?!绷昼裉ど鲜u,開口向陶榮解釋。他的小心刻印在骨子里,并非針對陶榮。 “危機重重,四周皆敵,公子理應如此?!碧諛s能理解林珩的謹慎,甚至相當贊賞。 小心無大錯。 疏忽大意,遇事缺乏戒備才令他憂心。 若林珩沒有一絲防備,全盤托付信任,他才會懷疑自己之前的決定。投靠明主是生,遇上愚主就只有死路一條,更會帶累家族。 一行人穿過暗道,又遇石門攔路。 門上沒有機關,但有銅鎖把守。 “沒有鑰匙,可斬斷?!碧諛s說道。 這把鎖的鑰匙在先成身上,他已經被拋入河道祭祀水伯,想撈都不可能。 好在甲士的短刀足夠鋒利,連斬三下,火星飛濺。緊接著一聲脆響,銅鎖斷裂,分成數塊從門環(huán)上脫落。 甲士掃開碎屑,各自拽動門環(huán),紋絲不動。 再拽,依舊不動。 陶榮輕咳一聲,提醒道:“向兩面推。” 石門構造巧妙,無論向內推還是向外拉都無法打開。唯有向兩側移動,門板嵌入墻壁暗槽,才能打開地下庫房。 伴隨著摩擦聲,石門漸漸開啟。 門后一片昏暗,飄出些許特殊的氣味,類似桐油。 甲士率先進入室內,移動火把照亮。 待看清堆積如山的兵器和木箱,饒是早有心理準備,林珩也不由得攥緊雙拳。 “公子,這僅是一部分?!碧諛s抄起一桿長戟,向林珩展示其鋒利,“山中還有更多,礦洞旁有數座私建的窖爐和兵庫。” 長戟閃爍寒光,上面沒有任何刻印,也無辨識的記號。這也是先氏聰明處。只要不是在邊城被發(fā)現,追查這些武器的來源,先氏總能設法脫身。 除了長戟,庫房還有矛、盾和弓箭,投入戰(zhàn)場就是殺人的利器。 “清點造冊,待狼甲二人歸來,秘密送往晉陽,交到外大父和舅父手中。”林珩平復情緒,很快做出決斷。 “公子,城內可征發(fā)步卒,這些兵器有大用?!碧諛s建議道。 “不急。”林珩搖搖頭,否決了陶榮的提議,“我剛歸國,根基尚不穩(wěn),武裝私兵會引來父君忌憚。” 陶榮皺眉不語。 據他所知,公子珩歸來途中連遭截殺,哪怕不是晉侯親自下令,也在背后默許麗夫人和公子長的舉動。 父子倆形同撕破臉,早無父慈子孝,何須如此顧忌? “尚且不到時候?!绷昼窨闯鎏諛s的不解,轉身離開庫房,示意他跟上,同時解釋道,“無需多久,邊城之事將傳入朝中。智氏必定上奏,定先氏謀反大罪。一旦罪名坐實,有狐氏失一臂,林長會怒,麗夫人會怒,有狐氏上下會怒。一次無法傷筋動骨,若是一而再,再而三呢?事多必然情急,情急才會出錯,進一步鋌而走險?!?/br> “君上寵信有狐氏和公子長,偏袒多次?!碧諛s提醒道。 林珩停下腳步,側過身微微一笑,道:“父君喜愛林長,有意立他為世子,卻無意馬上讓出權柄,離開國君寶座?!?/br> 陶榮不由得一怔,腦中靈光閃現,似撥云見日。 “試想君為家主,喜一子,悉心培養(yǎng)多年,愛護有加。一日子忽言,他欲為主,令你交出家主印,速去。君當如何?” 如何? 自然是鞭笞逆子,讓他明白厲害! 陶榮沒有任何遲疑,當場給出答案。話出口,不由得打了個寒顫。他為家主尚且如此,何況是晉國之君! “如此,君可了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