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邊城停留兩日，搜集到先成罪狀，他就該啟程離開。不想計劃生變，因銅礦暫緩行程，不得不盤桓數(shù)日。

    如今事情安排妥當，他不能繼續(xù)拖延，需得盡快動身，以防再生變故。

    “先成罪狀在手，人證物證俱在，不容先氏狡辯。失去邊城銅礦，有狐氏恐會惱羞成怒狗急跳墻。我已給大父書信，秘密聯(lián)絡(luò)結(jié)盟家族。公子此番往肅州，大父定會有所安排?！?/br>
    智陵接手銅礦之后，將銅錠和礦石分別造冊，著手安排前往晉陽的車隊。

    人手不足，他臨時從晉陽調(diào)撥，不日將會抵達。為防止消息走漏，他諸事親力親為，連續(xù)多日廢寢忘食，神情中透出明顯的疲憊。

    相比之下，林珩短暫得到休息，不再頻繁發(fā)病，臉色漸有轉(zhuǎn)好。

    “勞煩兄長。”

    “分內(nèi)之事何言勞煩。”

    智陵放下寫到一半的竹簡，看向?qū)γ娴牧昼?，下意識皺眉：“公子，費氏有良醫(yī)，智氏同其有舊，抵達肅州后可遣人登門，或能得幾方良藥?！?/br>
    林珩放下竹簡，沉吟片刻道：“傳言祖上得天人相授，能活死人rou白骨的那家？”

    “確是。”提到這一族，智陵談性頗濃，“天人之說是傳言，活死人rou白骨也無人親眼得見，但費氏確有良藥，三顆救活重傷的先君。此事傳出，費氏良藥萬金難求?！?/br>
    林珩對費氏傳言不置可否。

    智陵出于好心，他領(lǐng)受對方好意。

    “回到都城后，時機恰當?shù)卦?，我會拜訪費氏家主。”林珩語氣平淡，毫無迫切之意。

    “公子，事情宜早不宜遲?！敝橇陝竦?。

    “我知?！绷昼裉鹗?，示意智陵稍安勿躁，“求藥一事傳出，必有人加以阻撓。為免橫生枝節(jié)，謹慎總無大過?！?/br>
    “公子擔心有狐氏？”想到有狐氏的跋扈行徑，智陵面色微沉。

    “有狐氏不足為懼，有人更需要當心?！绷昼駛?cè)頭看向窗外，語帶嘲諷，令人捉摸不透。

    日光透過半開的窗灑入室內(nèi)，在地面鋪開扇形光影。

    光影覆上衣裾，水波狀蕩漾。

    烏發(fā)垂落肩后，映襯蒼白的膚色，能看到泛青的血管，愈顯少年瘦削病弱。

    “您擔心的是國君？”智陵直言不諱，未因晉侯的身份有所顧忌。

    “是啊?！绷昼裎⑽⒁恍Γσ獠贿_眼底，黑眸覆上寒霜。

    肅州城內(nèi)盼望他好的人不多，想他去死的兩個巴掌都數(shù)不過來。極端諷刺地是，他的父親首當其沖。

    “費氏良藥能否醫(yī)我，暫且不得而知。一旦消息傳出，父君不會置之不理。要想事情順利，還需從長計議。”

    見智陵還想再勸，林珩從腰間解下錦囊，拉開金絲編織的細繩，倒出藏在里面的蠟丸。

    “求藥一事不急，兄長先看這個?！?/br>
    蠟丸顏色乳白，有龍眼大小。

    林珩取下發(fā)簪，以尖端劃開蠟封，取出薄如蟬翼的紗，一點點展開，鋪在智陵面前。

    “這是什么？”

    紗上繪有線條，還有文字標注，看上去像是某種器具，智陵從未曾見過。

    “馬鞍，還有馬鐙。”

    林珩簡短說明，迅速劃開第二枚蠟丸。

    里面同樣是一張紗，紗上的圖案分明是一種兵器，智陵一眼能夠認出。

    “弩?！?/br>
    林珩揮開竹簡，將兩張紗攤平，并排放在桌上。

    “馬鞍馬鐙可助騎士控馬，有利騎兵馬背廝殺?！绷昼褚贿呎f一邊在圖紙上描摹，點名馬具的用處。

    “弩為兵器，可連發(fā)，勁力不亞于強弓。”

    智氏統(tǒng)帥晉國下軍，智陵自幼通曉兵事，束發(fā)之年就能上陣殺敵。

    林珩簡單幾句話，他已經(jīng)明了圖上之物的用途。大量武裝到軍中，威力絕對非同一般。

    “公子手中可有實物？”

    “并無?！?/br>
    林珩在上京為質(zhì)九年，周圍皆是刺探的目光，時時謹小慎微，想做任何事都需三思而后行。

    馬具和弩是夢中所見，他知其珍貴，才會避人耳目繪在紗上，隨時隨地貼身攜帶。

    “我去肅州之后，邊城和銅礦交給兄長，此間事由兄長全權(quán)掌管?！?/br>
    智陵緊盯圖紙，心動之下就要點頭。中途忽然停住，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認真思量能否承擔重任。

    “公子，事關(guān)重大，我需稟告大父?！敝橇晟钗豢跉猓乃硷w轉(zhuǎn)，很快得出最佳方案，“集合智氏之力方能護住此物，僅憑我一人難保萬全?！?/br>
    “也好?！?/br>
    林珩給出兩張圖紙，既是信任也是考驗。好在智陵思維縝密行事穩(wěn)重，沒有讓他失望。

    兩人商議妥當，智陵再次給智淵寫信，交由心腹送往晉陽。

    林珩明日動身，準備早些休息。不料起身時腿部發(fā)麻，幸虧智陵扶住他的肩膀才沒有撞上桌沿。

    “公子小心?！?/br>
    “無妨。”

    林珩站直身體，自然后退半步。

    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婢女紫蘇出現(xiàn)在門前，手托一張木盤，盤中是一盞冒著熱氣的茶湯。相隔一段距離，隱隱能嗅到飄散的苦味。

    “公子，該服茶湯?！?/br>
    紫蘇和茯苓牢記良醫(yī)的叮囑，每日按時熬煮茶湯。里面不僅有姜、茶和香料，還有數(shù)種藥材，有助身體調(diào)養(yǎng)，入口的滋味卻難以恭維。

    林珩皺了下眉，實在不想服用。

    “公子，冷了味道更苦?！敝橇晖瑯硬幌膊铚?，想到兒時被母親捏著下巴往嘴里灌的經(jīng)歷，下意識抖了抖。

    沒人敢灌林珩，但他不會和自己的身體過不去。端起茶湯試了試溫度，確認不會燙口，干脆仰頭一飲而盡，長痛不如短痛。

    茶湯入腹，體內(nèi)緩緩生出暖意。

    湯中藥材可以助眠，林珩告辭智陵，返回居室用過膳食，掌燈不久就在困意中入睡。

    夢境又至。

    依舊是上京城。

    富麗堂皇的王宮，權(quán)利角逐的中心。

    寒冬臘月，漫天雪花飄落。

    朔風凜冽，似刮骨的刀子，透入衣料冷入骨髓。

    他被反扭住雙臂按在地上，無法輕易動彈。緊接著身體騰空，視線翻轉(zhuǎn)，全身被湖水包裹。

    意識昏沉中，他看到田齊驚恐的面容。

    身體不斷下沉，借助最后一縷光，他看到岸上大笑的王子，諂媚的侍人，以及不遠處飄過的一抹紅。

    濃烈，刺目。

    似西落的殘陽，鮮紅如血。

    這場夢很短，中途戛然而止。

    林珩睜開雙眼，天色依舊黑暗，他卻再無睡意。

    在榻上躺了片刻，他披衣起身，繞過屏風來到窗前，雙手推開木窗，任憑風吹過臉頰，久遠的記憶徹底復蘇。

    他和田齊落水，三名王子是罪魁禍首。

    救了他們的王女真是恰好路過？

    那座湖位置不算偏僻，卻非王女出行必經(jīng)之地。要么真是湊巧，要么是王子早被人盯著，還有一種可能，有人暗中相助，將王女們引到了湖邊。

    上京城內(nèi)，能讓王女們競相追逐之人屈指可數(shù)。更妙的是事后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懷疑，只能歸為巧合。

    林珩雙手袖在身前，仰望高懸夜空的銀盤，眸底浮現(xiàn)冷意。

    如果記憶沒有出錯，他早在數(shù)年前就欠下人情。

    換做任何人，人情都容易償清。但是楚煜，那位聞名天下的越國公子，這件事就需要認真思量。

    林珩十分清楚，他們的性格南轅北轍，本質(zhì)上卻是一類人。

    冷漠，殘酷，狡詐，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出于好心救人，完全不求回報？

    實屬于癡人說夢。

    林珩搖了搖頭，不覺發(fā)出輕笑。

    “公子，您醒了？”

    聲音從背后傳來，林珩轉(zhuǎn)過身，就見紫蘇和茯苓進入室內(nèi)，一人撥亮銅燈，另一人展開斗篷，上前披在他肩上。

    “夜涼風寒，公子可要用些熱湯？”

    “不必。”

    林珩沒有離開窗前，僅是緊了緊斗篷，輕聲道：“命人備好車駕，天明即刻出發(fā)。”

    兩人跟隨林珩多年，能夠看出他有心事，卻閉口沒有多問，垂下目光斂身領(lǐng)命。

    “諾。”

    待兩人走出房門，林珩仍站在窗前，沐浴漫天星光，浮躁的情緒緩慢沉淀。

    舊事暫且擱置。

    楚煜若要討還人情，總有一日會找上門來。

    明日啟程返回肅州，即將見到父君和滿朝氏族，為當年逼他離國的種種，他也該精心準備，親自送上一份大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