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 第36節(jié)
林珩獨(dú)自留在殿內(nèi),站在屏風(fēng)前許久。 腳步聲從身后傳來,他回頭看去,馬桂捧著竹簡入殿,躬身行禮之后,口中道:“公子,查明玉佩來歷,是蓮夫人所送?!?/br> “蓮夫人?” 在他離國之后入宮,膝下無兒女,家族傾向勛舊,看似同他沒有任何利益糾葛。 最不可能之人? 林珩掀起嘴角,雙眸暗沉,好似深淵無底,醞釀致命的風(fēng)暴。 第二十九章 夜涼如水,肅州城籠罩在夜色下,如一頭巨獸盤踞平原。 冷風(fēng)平地而起,兩只夜梟穿城而過,先后掠過晉侯宮上空,振翅無聲。 南殿內(nèi),巡夜的侍人穿過廊下,仔細(xì)檢查每處殿閣,不遺漏任何角落。 唯獨(dú)暗室是例外。 途經(jīng)這排建筑,所有人加快腳步,不敢多做停留,甚至不敢多看一眼。 暗室也名刑室,專門關(guān)押犯罪的婢仆。銅鎖把守的門一旦關(guān)閉,人命就變得微不足道。這里是宮廷婢仆的夢魘之所,未知容納多少亡魂。 夜色中,暗室內(nèi)傳出一聲聲慘叫,尖銳凄厲,異常刺耳。 兩名奴隸背對木門而立,對叫聲毫無反應(yīng)。兩人缺失半耳,被人為刺穿耳鼓,同聾子沒有任何區(qū)別。 雕刻兇獸的木門后,三層木架靠墻釘起。架上擺滿各種駭人的刑具,多數(shù)血跡斑斑,有的還很新鮮。 屋頂垂下繩索,每條都有手臂粗。 繩索末端懸掛五個(gè)人影,雙臂縛在頭頂,雙腳無法觸地,全身上下鞭痕交錯(cuò),頭發(fā)都被血漿纏裹,仿佛血葫蘆一般。 室內(nèi)燃燒火爐,燒紅的木炭躥升煙氣,空隙間插著三四支烙鐵。 兩名高大的刑奴袒露肩背,上衣堆在腰間,手中揮舞帶有鉤刺的鞭子,呼嘯著抽在受刑人的身上。 室內(nèi)沒有窗,墻上掛著火把?;鸸馓S,時(shí)而發(fā)出爆裂聲。 靠近門邊有一張木桌,桌上堆放寫滿的竹簡。上面的字跡十分特殊,專門用來記錄秘密口供,唯有暗室的刑奴世代傳承。 繆良站在桌旁,拿起最上面的一冊竹簡。 他剛剛看完一行字,刑奴忽然停止鞭打,將長鞭纏在腰間,回身從爐中拔出一支烙鐵。 “還不說?” 刑奴舉著烙鐵走近,逡巡受刑的五人,將目光定在最左側(cè)的人身上。 她名巧,先君在時(shí)就掌管南殿茶飲,多年來兢兢業(yè)業(yè)從不曾出錯(cuò),頗得國太夫人信任。 茶湯投毒事發(fā),國太夫人震怒。抽絲剝繭鎖定晉侯,命令繆良嚴(yán)查先君留給她的人手。 巧婦不慎露出馬腳,一同被抓的還有七人。三人擺脫嫌疑,其余都被關(guān)入暗室。落入刑奴手中,別說活著離開,連求死都是奢望。 火紅的烙鐵抵近眼球,垂落的發(fā)被燒焦,發(fā)出一陣刺鼻的焦糊味。 巧婦張開嘴,滿口的牙齒已被敲掉,血漫過牙齦,覆蓋爬滿裂痕的嘴唇。 “我無罪!” 巧婦蔑視刑奴,哪怕遍體鱗傷也不曾畏縮求饒。 她被抓入暗室后,不爭辯也不叫嚷,口中只有一句話:她無罪。 一聲鈍響,按著指印的竹簡拋過來,正好落在巧婦身前。竹簡攤開,上面詳實(shí)記錄著廚和婢仆的供訴。 “巧婦,證據(jù)確鑿,不容你抵賴?!?/br> 繆良走出墻邊暗影,行至巧婦面前。 刑奴立即側(cè)身讓開,反手抓住巧婦的頭發(fā),使她被迫仰起頭。 “繆良,你這jian邪小人!”巧婦含糊出聲,對繆良怒目而視,甚至想要吐他口水。 揮開飛濺來的血星,繆良面不改色,沒有被巧婦的動作激怒。 “惡婢向茶湯中下毒,公子險(xiǎn)遭暗算。我查南殿上下,再三核對體貌,她不在名錄之上,并非南殿之人?!笨娏级⒅蓩D,目光明滅,語氣漸漸森冷,堪比毒蛇吐信。 “她是如何混入南殿,又如何為公子奉茶湯?當(dāng)日有三名廚在,他們皆稱是你安排婢仆,放刺客進(jìn)入大殿。” 巧婦試圖扭轉(zhuǎn)下巴,刑奴的大手卻如鐵鉗,近乎要扯掉她的頭皮。 “萬一公子飲下茶湯,中毒不治,巧婦,你可知后果?” 繆良袖起雙手,身體前傾,無視濃重的血腥味,雙眼逼視巧婦:“你就是助紂為虐,謀害嫡公子的罪人,無異于國賊?!?/br> “不,你胡說!” 巧婦終于變了顏色。 她不顧身上的劇痛,大聲道:“我是晉人,忠于國君,豈是國賊!” “謀害嫡公子,斷國君嫡出血脈,如何不是國賊?”繆良同巧婦拉開距離,手指捏住她的下巴,目光中充滿了嘲諷。 “蠢笨的奴婢,無知的愚婦。愧對先君的托付,背叛國太夫人的信任,你是晉國的罪人。你的血親將因你蒙羞,世世代代不能抬頭。” 巧婦無從爭辯,嘴巴開合兩次,驟然間崩潰:“我無意謀害公子,是君上的命令,我不能違令!我不是罪人,不是!” “君上的命令?”繆良挑了下眉,抬手制止刑奴,不許他們在竹簡上記錄。 “是君上,傳令的是正殿的侍人,我認(rèn)得?!倍嘀卮驌糁拢蓩D終于吐口。 “正殿的侍人未必傳的就是君令?!笨娏驾p聲細(xì)語,聲調(diào)沒有多大起伏,背后之意卻令巧婦膽寒。 “你私縱刺客謀害公子,又胡言亂語牽扯君上,乃是包藏禍心?!笨娏家蛔忠痪湔f道,“祭祀當(dāng)日,你將被火祭。” 恐懼,驚愕,不信,怔忪。 多種神情在巧婦臉上交替,對上繆良晦暗的目光,她終于恍然大悟。 晉國不能有殺子的國君。 無罪殺子,毒殺的還是嫡子,實(shí)是喪德悖行,國法不容,天理不容。 “明白了?” 繆良冷視幾人,渾如看一群死物。 牽扯入行刺案,背叛國太夫人,他們注定死路一條。 “想清楚什么該說,或許能保爾等家人不死。頑固不化,死不悔改,不過是祭祀之上再多幾座火堆?!?/br> 繆良沒有虛言。 波詭云譎的宮廷之中,選擇最為艱難。 不能一心侍主,牽扯進(jìn)晉室內(nèi)的權(quán)利爭奪,不惜飛蛾撲火,那就別怨恨會丟掉腦袋。 “我說,我全說。只求留我親族一條血脈?!蓖粚徲嵉钠蛬D抬起頭,沙啞道。 有一人率先開口,余下幾人不再堅(jiān)持,接連開始招供。希望能換得國太夫人網(wǎng)開一面,不使親族血脈斷絕。 巧婦反倒安靜下來。 她垂下頭,臟污的頭發(fā)遮住臉頰,變得不言不語。 繆良沒有再理會她,拿到余下幾人的口供,親自謄抄一遍,確定無誤之后,立即去見國太夫人。 行在宮道之上,火把的光照亮腳下。 夜色漸漸退去,晨曦微亮,天邊泛起魚肚白,新的一天即將到來。 繆良加快腳步,來到丹陛下停住,迅速整理衣冠,抱過侍人捧了一路的竹簡,利落登上臺階進(jìn)入大殿。 國太夫人徹夜未眠,眼下掛上青色,映在銅鏡中的臉稍顯憔悴。 “稟國太夫人,繆內(nèi)史求見。” 隔著屏風(fēng),侍人的聲音傳來。 國太夫人扣下銅鏡,揮退身后的婢女,發(fā)髻半挽繞過屏風(fēng),看向站在殿內(nèi)的繆良,詢問道:“全都查清了?” “回國太夫人,事已查明?!?/br> 繆良言簡意賅總結(jié)婢仆的口供,另外呈上一份名單,是通過這些婢仆安插進(jìn)南殿的人手。 “仆粗心大意,以致于疏漏,求國太夫人責(zé)罰?!?/br> “非你之過,無需自責(zé)?!?/br> 國太夫人坐到案后,示意繆良上前,她要親自看一看記錄的供詞。 竹簡在案上鋪開,墨香殘留。上面的文字工整端正,筆力勁挺,組合在一起卻充滿了陰謀血腥。 啪地一聲,國太夫人拍在案上,手指攥緊,染著蔻丹的指甲崩裂兩枚。 “好,真是我的好兒子!” 先君去世突然,晉侯初登位的兩年,晉國遭遇天災(zāi),邊境頻起兵禍,內(nèi)憂外患政局不穩(wěn)。她曾短暫攝政,為穩(wěn)固朝堂殫精竭慮。 在晉侯能獨(dú)當(dāng)一面之后,她順勢退居宮苑,很少再插手軍政,從未動用過手中的虎符。 萬萬沒想到,這短短的兩年竟讓晉侯耿耿于懷,千方百計(jì)防備她,還動用先君留下的棋子,專門在南殿安插人手。 “難為他有這份心思?!眹蛉伺瓨O反笑,“身為一國之君,這般小肚雞腸,心思不用在正道,可笑之極!” 繆良肅立在一旁,宮默守靜,對晉侯的作為不發(fā)一言。 “如今更是荒唐,母親兒子一同算計(jì),簡直不可理喻!” 發(fā)泄過怒氣,國太夫人挑出記錄的名單,隨手遞給繆良,吩咐道:“這些人不能留在南殿,全部找出來送去正殿?!?/br> 繆良吃了一驚,詫異抬起頭。馬上意識到不妥,請罪道:“仆無狀。” “見到國君后傳我之言,我若覬覦國政,當(dāng)初便不會交權(quán)給他。與其在宮內(nèi)費(fèi)心思,不如多關(guān)注朝堂,設(shè)法解決氏族爭端,莫使晉國數(shù)百年的基業(yè)毀于他手?!?/br> 國太夫人對晉侯失望透頂。 假如林珩沒有回國,她竟不知晉侯是如此防備她。更不知自己的兒子當(dāng)真能狠下心,手段無所不用其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