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 第44節(jié)
湯羹冷卻,失去原有的風味。因為加入rou醬,隱隱泛出一股腥味。 國太夫人推開銀碗,認真看向林珩,問道:“藥方從何得來?” “日前父君發(fā)病,我同宗、祝一同求見,恰好見到父君服藥?!绷昼裼蠂蛉说哪抗?,沒有絲毫閃避,“有一方藥丸,我母也曾服用。玉堂殿內(nèi)留有脈案,內(nèi)史一直悉心保存?!?/br> 林珩親自翻閱竹簡,查證正夫人當年的藥方。 尚未有機會同醫(yī)詳談,不知藥中添加的是哪兩味,卻不妨礙他以現(xiàn)有的藥方實行計劃。 “我對藥味極為敏銳,大母已經(jīng)知曉。”林珩從袖中取出抄錄的藥方,展開平攤在案上,“久病成醫(yī)稍有夸大,但我確比常人知藥。摘取其中幾味詢問谷珍,相沖之物唾手可得。” 沒料到真相竟是如此。 國太夫人拿起記錄藥方的絹,從頭至尾瀏覽一遍,沒有再放回案上,而是折疊幾下遞到燈前。 火舌舔舐,絹上冒出青煙。 焦黑蠶食遒勁的字跡,吞噬林珩親筆寫下的證據(jù)。 “事情到此為止。” 燃燒的絹被丟進銅盤,火苗躥升跳躍,照亮國太夫人和林珩的面孔。 光亮達到頂峰,旋即由盛轉(zhuǎn)衰。 絹在火中燒焦碳化,最終化為一團灰燼。 “國君身懷痼疾,多年間反復發(fā)作,始終不得根治。祭祀時昏厥許是天意,同你無關(guān),日后不要再提?!眹蛉四暳昼?,一字一句說道。 在她說話時,林珩靜觀默察,半晌垂下視線,口中應(yīng)諾。 “國君需要靜養(yǎng),罷朝五日?!眹蛉嗽掍h一轉(zhuǎn),提起對前朝的安排,“你明日卯時初過來,在南殿用膳。隨我一同處理政務(wù),也好盡快接手。” “大母,我尚不是世子。”林珩說道。 “不難?!眹蛉藦陌赶氯〕鲆恢荒竞?,打開盒蓋,里面靜靜躺著兩冊竹簡,內(nèi)容大同小異,全是請封林珩為世子的奏書。 “一冊我已用印,另一冊本該由國君書寫,怎奈事情有變,我命人代他寫好,明日送去正殿落印?!?/br> “若是父君不肯?” “那便送這一冊?!眹蛉它c了點用金繩捆扎的竹簡,洗去蔻丹的指甲光潔瑩白,“兩月后是小覲,正好遣人遞送奏疏。依典章舊例,天子當月就會下詔。你需做好準備,一應(yīng)禮儀不能有半點疏漏,不決當請教宗?!?/br> “諾?!?/br> 請立世子一事板上釘釘。 以國太夫人在晉國的地位,她的決定不可動搖。 新氏族確會心中不滿,奈何晉侯重病臥榻,對于國太夫人的奏請,沒人能夠橫加阻攔。 “待你成為世子,最好主持一次大覲,以防有人吹毛求疵在禮儀上挑剔?!?/br> 國太夫人壓上盒蓋,將木盒推到一旁。 林珩認真聆聽她的話,汲取話中的經(jīng)驗,不敢有半點馬虎。 “四百年前天下初定,天子分封諸侯,賞賜斧鉞寶劍。諸國向上京入貢,國君五歲一朝,代代皆是如此?!?/br> 國太夫人有些口干,召喚殿外婢女。 殿門隨即敞開,婢女取走已冷的湯羹,重新送上宜入口的飲和點心。行動間裙擺輕拂,腳步輕盈無聲,彩袖流動香風。 “起初兩百年間,上京明君輩出,數(shù)代天子睿智英毅,海內(nèi)澹然,諸侯咸服。自平帝登基,局面發(fā)生變化,帝權(quán)衰落,諸侯崛起?!?/br> “歲月更替,先帝智勇過人,以國戰(zhàn)懾服諸侯。然至今上登基,上京再度衰危,漸有諸侯公然不朝。” 國太夫人端起杯盞輕嗅茶香,飄逸的熱氣朦朧她的雙眼,語氣平淡,令人捉摸不透。 “諸侯不朝視為罪。換做前朝,天子必奪其爵,召天下諸侯率兵討伐。不過短短幾十載,諸侯公然違命,聯(lián)合不朝上京?!?/br> 國太夫人嫁入晉國時,晉、越皆為鼎盛時期,兵強馬壯,國庫豐盈。即便如此,兩國國君仍依禮入貢,如期前往上京朝見天子,不敢有絲毫懈怠。 可惜好景不長。 上一任天子駕崩后,繼任者無能,做不到震懾群雄,同諸侯國的關(guān)系發(fā)生改變。 先是大國貢賦減少,緊接著小國也開始試探。上京屢次申斥無果,天子親自率兵討伐,挑中一個小國試刀,滅其國祚,奪國君爵位,以示殺雞儆猴。 “少國之戰(zhàn)持續(xù)半月,少伯戰(zhàn)敗,全族被押回上京,土地爵位皆被天子收回?!?/br> 越國有少國逃來的氏族,國太夫人的兄長還獲贈一批奴隸,她對少國的情況頗為了解。 “大母,我在上京時,未曾見過少伯后裔?!绷昼裾f道。 “少伯血脈斷絕,早就絕了祭祀?!?/br> “天子殺了他們?” “不。”國太夫人搖搖頭,沉聲道,“少伯自縊,族中男子閹,女子幽閉,盡數(shù)充為宮奴。” 林珩不禁皺眉。 上京有多位史官,家族歷史悠久,藏書浩如煙海。 他專注于晉國史料,偶爾翻閱大國記載,期間沒見過關(guān)于少國的文字,自然不知天子早年所為。 國太夫人端起杯盞飲下一口,些許的苦澀轉(zhuǎn)為回甘,她拂過肩上的發(fā),繼續(xù)說道:“如殺少伯,罰其后人為奴,天子不過有暴戾之名??伤龅锰^,絕人血脈,斷人祭祀,狠絕不留余地,天下諸侯自危?!?/br> 林珩垂下目光,手指擦過杯沿,一下接著一下,動作極有規(guī)律,速度不緊不慢。 “有少國之鑒,各國恢復入貢,天下安寧數(shù)載。天子猶不滿足,接連又發(fā)動數(shù)場國戰(zhàn),有勝有負,幾乎要拖垮上京國庫?!?/br> 說到這里,國太夫人停頓片刻,將半空的杯盞放回桌上,發(fā)出一聲輕響。 “據(jù)傳執(zhí)政聯(lián)合多位貴族進諫,天子才勉強罷兵。過后不久,他突然下達一道旨意,要求各國送質(zhì)子入上京。” 提到當年事,不免想起晉侯所為。 以嫡子身份登上君位之人,偏偏厭棄自己的嫡子,反而寵愛妾庶。盡管這其中存在利用,但有狐氏和公子長的確踩著林珩耀武揚威數(shù)年。 每每思及此,國太夫人都會怒火中燒。 “大母,諸侯不朝即是因此?”林珩問道。 “沒錯?!眹蛉祟h首。 上京旨意嚴苛,使得天下諸侯逆反。 質(zhì)子的確送了,代價是諸侯同天子徹底離心??v然是最忠心的吳國也對天子頗有微詞。 “四大諸侯帶頭不朝,其下諸侯仿效而行。質(zhì)子抵達隔年,無一名國君入上京,可謂史無前例?!?/br> 天子自食其果,聰明反被聰明誤、 以上京的財政狀況,繼續(xù)發(fā)動戰(zhàn)爭不可取。處罰質(zhì)子更不可,除非天子想徹底激怒諸侯,被諸侯國群起圍攻。 “九年時間,大諸侯無一入上京,小諸侯也集體不朝。前歲,兩國因邊境起戰(zhàn),興兵未報上京,戰(zhàn)出天子成為虛話?!?/br> 隨著國太夫人的講述,林珩恍然間想起,就是在同一時間,執(zhí)政首次向天子建議送歸質(zhì)子。也是從那一年開始,王宮對他開始噓寒問暖,透出明顯的拉攏之意。 “天子不愿坐視諸侯國強盛,無法以強權(quán)施壓,唯有在內(nèi)部掀起風雨?!眹蛉丝聪蛄昼?,目光灼灼,神情嚴肅。 “阿珩,我能看出你的野心。我不知道你會鵬程幾何,但為晉國,我愿助你執(zhí)掌大權(quán)?!?/br> 話到此處,國太夫人聲音加重,沉甸甸如有實質(zhì)。 “所以,不要令我失望?!?/br> 沉浸在政治中大半生,國太夫人不介意林珩黑暗的一面。 有野心不是壞事。 對一國之君而言,只要有匹配的能力,雄心勃勃反而是優(yōu)點。 聽出國太夫人言下之意,林珩起身走到案前,正色整理衣冠,肅然疊手下拜。 “珩今立誓,必蹈先祖烈風,揚晉室之威!” 月光落入殿內(nèi),蒼白清冷。 夜風習習,拂動垂掛的紗幔,搖曳燭火,涼意襲人。 林珩的聲音流淌在殿內(nèi),字字清晰,鏗鏘有力。 國太夫人看著他,短暫的一瞬間,她仿佛看到先君的影子。少年瘦弱,不比先君魁梧。眼底燃燒的黑焰卻是一般無二,甚至更勝一籌。 同一時間,平原之上,清水河畔,一支隊伍正在夜色中風馳電掣。 騎士伏身馬背,借助馬鞍和馬鐙,一路上快馬加鞭,無需擔心路途顛簸。 前方出現(xiàn)火光,是立在城頭的火把。 火光照耀下,巨石建造的城墻巍峨矗立,臨桓城三個大字清晰可辨。 許放拉下面罩的布巾,舉起單臂向前揮動。 “前方就是臨桓城,速行!” 一聲令下,騎士同時甩動馬鞭。伴隨著鞭聲炸響,駿馬撒開四蹄,向前方雄城疾馳而去。 第三十六章 臨桓城座落于晉國邊境,是僅次于肅州和晉陽的雄城,也是晉人東出的必經(jīng)之路。 城池臨河背山,地勢險峻。 城圍兩闕,城墻以夯土筑造,外城墻頂能夠跑馬,四座高聳的箭樓俯瞰大地。城內(nèi)雕刻帶有上古風格,是臨桓城獨有的標志。 城外阡陌縱橫,林木繁茂。大大小小的鄉(xiāng)邑穿插其間,人員往來密集。 黃昏日暮,家家戶戶升起炊煙。天邊映照晚霞,紅光氤氳,安謐籠罩蒼茫大地。 城內(nèi)設(shè)有縣府和兵營,并有百工坊,專門打造兵器和農(nóng)具。 每逢季末,運送銅錠的車隊如約而至,城內(nèi)會變得格外熱鬧。百工坊大開,商市熙熙攘攘,人群接踵摩肩,道路上車水馬龍。 許放一行抵達當日,恰好遇上城內(nèi)大市。馬隊入城時,不可避免引來注意。 “當真是好馬?!?/br> “馬背上是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