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 第55節(jié)
林珩松開手,冷睨蠱醫(yī),給出預料外的答案。 不是被舊識認出,也非宮外有人傳訊,而是玉堂殿的舊仆。 蠱醫(yī)難以置信,真切現(xiàn)出愕然。 “安平君下葬之后,你曾私下去祭,被守陵人窺破。” 胖瘦可以偽裝,面容可以隱藏,人的習慣卻難以更改,例如走路的姿態(tài)。 馬桂正巧擅長此道。他不僅眼光毒辣,而且記憶力超群,只要見過一次,數(shù)年過去仍不會忘。 正夫人的陵墓位于先君陵墓以西,要赴君陵勢必要經(jīng)過此處。 蠱醫(yī)已經(jīng)足夠小心,怎奈遇上了馬桂。 當年眾人被迫離宮,既要守陵又要提防麗夫人報復,時時小心謹慎,輪番守在要道,碰巧撞見路過的蠱醫(yī)。 返回宮內(nèi)后,馬桂見到守在正殿的醫(yī),心中漸生懷疑。日前林珩命他留在正殿,他借機探查,終于肯定心中猜測。 “原來如此?!?/br> 蠱醫(yī)嘆息一聲,雙手撐地,慢慢坐正身體。 無需林珩開口詢問,他主動道出自己是如何進入宮廷,又怎樣瞞過眾人的眼睛。 “仆當年生得高壯,數(shù)日不食將自己餓瘦。服毒使背傴僂,面容衰老,改變嗓音。偽做性情木訥,舊識當面也難以認出?!?/br> 道出隱藏多年的秘密,他不覺恐慌,反而感到一陣輕松。 “國君病癥日漸加重,其中有你之故?”林珩左臂負在身后,右臂垂落,刀筆夾在指間,尖端閃爍寒光。 蠱醫(yī)仰頭看向林珩,神情忽然變得奇異。 他咧開嘴,兩側(cè)嘴角不斷上翹,卻沒有發(fā)出一點笑聲。 “君上之病源于正夫人,無人能想到溫柔敦厚的智氏女也會下毒。我入宮時,君上中毒已深,我設(shè)法助正夫人一臂之力,以藥幫她掃清痕跡。” “之前的醫(yī)暴死是你所為?”林珩腦中一念閃過,開口問道。 “正是?!毙M醫(yī)頷首。 “為安平君?” “安平君對我有知遇之恩,我愿為君效死,自然要為他報仇?!毙M醫(yī)直言不諱,坦露他深藏的惡意,“可惜宮內(nèi)耳目眾多,否則晉侯早已暴亡,你也休想平安,晉國早就大亂?!?/br> “不對?!绷昼癫煊X異樣,點出矛盾之處,“欲亂晉國,為何遮掩父君中毒?” 事情一旦揭穿,國君氏族相疑,國內(nèi)必起戰(zhàn)火。 蠱醫(yī)沉默下來,許久才道:“我主慕智氏女,還曾遞送書信。臨終之時猶言,恨不能一償所愿。” “混賬!” 林珩赫然而怒,抬腳踹中蠱醫(yī)的肩膀,竟將他踹翻出去。 一聲巨響,蠱醫(yī)撞上門扉。 殿外婢女聽到聲響,立刻推門走入??吹降顑?nèi)的情形,她迅速反扭住蠱醫(yī)的手臂,袖中銅錐滑出,抵住蠱醫(yī)的喉嚨。 “公子,殺不殺?”茯苓手臂用力,令蠱醫(yī)動彈不得。 林珩邁步走上前,抬腳踩住蠱醫(yī)的肩膀,足下用力,幾乎要踩碎他的骨頭。 “敢覬覦我母,當開棺戮尸,挫骨揚灰?!?/br> 蠱醫(yī)雙眼瞪大,猛然抬起頭,眥目欲裂,怒聲道:“公子珩,你好惡不分,必遭天譴!” 不理會他的叫囂,林珩退后半步,沉聲道:“帶下去,暫且別讓他死了?!?/br> “諾?!?/br> 茯苓利落卸掉蠱醫(yī)的下把,捏碎他的肩骨,提著衣領(lǐng)將他拖走。 林珩獨在殿內(nèi),回溯當年舊事,諸多線索串聯(lián)到一起,眸光漸漸暗沉。 一瞬間,漆黑的眼底有風暴凝聚,恰似深淵無底,寒潮洶涌,天凝地閉。 第四十三章 日暮時分,城頭又聚黑云。 云層遮擋天空,層層疊疊,吞噬落日余暉,天地間充斥暗色。 冷風平地而起,呼嘯著穿過城墻,剎那席卷城內(nèi)。 路上的行人紛紛加快腳步,拉車的驢馬不安嘶鳴。一頭青驢力氣極大,趕車的壯奴一時不察被掙脫韁繩。驢車沖出數(shù)米,險些撞翻一個背著藤筐的庶人。 風襲長街,揚起漫天沙塵。 行人睜不開眼,無暇口舌爭辯,各自加快腳步尋找擋鳳處,躲避惡劣的天氣。 城東傳出馬蹄聲,夾雜著車軸轉(zhuǎn)動的吱嘎聲,在風中重疊撕扯。 數(shù)輛馬車在路上飛馳,驅(qū)車的馬奴瞇起雙眼閉緊嘴巴。風卷著塵土襲來,稍不留神就會灌入滿口泥沙。 兩輛馬車擦身而過,車窗同時開啟一道縫隙,窗后目光明滅,旋即隱入昏暗之中。 許放放下車窗,身體向后靠,手指交疊閉目養(yǎng)神,大致推斷出對方身份。 公子原坐在車內(nèi),回想方才驚鴻一瞥,略微有些心驚。鹿敏的話浮現(xiàn)腦海,他下意識咬住拇指,牙齒不算撕磨,指腹很快浮現(xiàn)紅痕。 以公子珩的行事作風,若給不出足夠的價值,他和母親恐難保全。 “事到如今已無退路。” 盯著流血的手指,看著血珠浸出傷口,公子原的瞳孔逐漸染上殷紅。 “轉(zhuǎn)向,去宮中?!彼智昧饲密噹?,命馬奴調(diào)頭。 “公子,時辰不早,宮門將閉。” “速行,趕不及鞭笞二十?!惫釉瓱o比煩躁,不祥的預感籠罩心頭。他迫切要見到珍夫人,盡快商量出對策。 聽出話中狠戾,馬奴登時打了個哆嗦。他再不敢多言,奮力揮動韁繩,終于趕在宮門落下前抵達。 馬車停住,公子原推開車門,利落跳至地面。 雙腳站穩(wěn)之后,他向甲士出示銅牌,快步穿過門拱,踏上青石鋪設(shè)的宮道。 華燈初上,巍峨的宮殿燭光輝煌。 身著彩裙的婢女穿過廊下,裙擺輕揚,手中的銅燈搖曳暖光。 侍人踏上臺階,后者踩著前者的足印,姿態(tài)身形趨向一致?;鸸庥痴障?,仿佛昏暗中排列的剪影。 公子原快步穿過回廊,途經(jīng)正殿不做停留,飛速趕往珍夫人的長樂殿。 幸虧他持有晉侯賞賜的銅牌,否則休想出入宮門。遑論是長驅(qū)直入妾夫人的宮室。 林原剛剛進入宮門,林珩便得到消息。 斟酌片刻,他無意親自出面,命侍人去南殿通知繆良。 “公子原此時入宮,理當稟報國太夫人。父君重病不見外人,大母總要拜見。” “諾?!?/br> 侍人領(lǐng)命退出殿門,轉(zhuǎn)瞬消失在廊下。 林珩正要提起筆,喉嚨間忽生癢意。他單手撐在桌面,另一手握拳抵在唇邊,控制不住開始咳嗽。 咳嗽聲持續(xù)不斷,漸漸有加重趨勢。 他變得喘不過氣,手臂拂過桌面,揮落竹簡和筆架,身體向一側(cè)歪倒。披在肩上的長袍滑落,在地上鋪展開,似折斷的鴉翼。 “公子!” 谷珍例行為他診脈,走進殿內(nèi)大吃一驚。立即放下藥箱沖上前,小心攙扶起林珩,手指搭上他的右腕,神情漸漸凝重。 “無礙。”林珩勉強坐起身,咳嗽聲不斷,話說得斷斷續(xù)續(xù),“年幼時落入冰湖,每逢冬日都要有這一遭?!?/br> 谷珍沒有應(yīng)聲,放下林珩的右腕,手指又搭上他的左腕。 許久,他松開手,起身取過藥箱,打開之后拿出一只扁平的木匣。匣盒抽出,里面靜靜躺著上百枚細長的銀針。 “公子體內(nèi)有寒氣,根治恐非易事。仆先為公子施針,稍后再服湯藥?!?/br> 林珩點點頭,放松身體,看著谷珍取銀針在火上燎過。 針尖觸及皮膚,他垂下眼簾,長睫落下兩彎暗影。 “上京的醫(yī)為我診脈,言我壽數(shù)不長,我依然活到今日。每逢寒癥復發(fā),我所思并非痛苦,而是我仍未死?!?/br> 谷珍動作一頓,抬眼看向林珩,隨即收回目光,一針接著一針落手極穩(wěn)。 “待求藥之人歸來,仆立即為公子配藥,定不讓公子再受寒癥困擾?!?/br> “勞煩谷醫(yī)?!?/br> 林珩溫和淺笑,又輕輕咳了兩聲。 谷珍醫(yī)術(shù)過人,他能清晰感到身體變化。侵襲肺腑的寒意開始緩和,他感覺有些困倦,變得昏昏欲睡。即將合攏雙眼時,他猛然驚醒,耳畔捕捉到一聲輕響。 轉(zhuǎn)頭看過去,谷珍正收回銀針,將木匣放入藥箱。 林珩展開衣袖,又抬手摸了摸喉嚨,贊道:“谷醫(yī)妙手。” “謝公子。” 谷珍沒有謙虛,大方接受林珩夸贊。起身告辭離殿,準備親自為林珩熬煮湯藥。 他剛剛跨出殿門,險些被一名侍人撞到。 侍人面帶急色,從正殿一路跑來,向林珩稟報晉侯發(fā)病卻不肯服藥。 “父君不肯服藥?” “君上暴怒,湯藥盡被揮落?!?/br> 侍人匍匐在地,額角被汗水打濕,身上還有飛濺的藥汁。 林珩和國太夫人不在場,沒人敢強迫晉侯服藥。侍奉多年的醫(yī)被召來林華殿,此后再未露面,也無接替之人。正殿婢仆手足無措,唯有將事情稟報公子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