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 第56節(jié)
“父君病重,怎能不服藥?!绷昼裾裥淦鹕恚瑳Q定親自走一趟。 侍人見狀長舒一口氣,忙不迭爬起身跟上,隨他一同前往正殿。 行至中途時,天空降下雪子。 幽暗的夜空飄灑銀白,淅淅瀝瀝牽連成線,交織成一片銀紗。 雪積在地面,覆上薄薄一層。 林珩踏雪而過,袖擺振動,烏發(fā)輕揚。兩行足跡留在身后,轉瞬又被銀白淹沒。 正殿內(nèi),晉侯再次揮落藥盞,對侍人大發(fā)雷霆。 “滾!” 烏黑的藥汁潑灑在地,冒出絲絲縷縷的熱氣。很快有婢仆跪地擦干,不留丁點痕跡。 林珩走入殿內(nèi)時,侍人又送上一盞藥。 殿內(nèi)擺放三只藥爐,分別有藥奴看守。只要爐火不熄,湯藥就會源源不斷送上。晉侯可以盡情砸,按方熬煮的湯藥要多少有多少。 “父君,您這是何必。” 林珩邁步走上前,見晉侯衣衫不整發(fā)髻凌亂,接過侍人手中的湯藥,準備親自喂給他服下。 “馬桂。” “諾?!?/br> 馬桂應聲走上前,替代服侍在榻邊的侍人,雙手扣住晉侯的肩膀,令他動彈不得。 “逆子,你敢?!” 晉侯勃然大怒,對林珩大聲咆哮。 林珩不以為意,手托藥盞微微欠身,單手扣住晉侯的下巴,將仍有些燙的湯藥灌進他的嘴里。 “父君,有病就要服藥。” 晉侯面龐漲紅,眼底爬上血絲。 林珩始終面不改色,雙手極穩(wěn)。直至藥盞清空,他才退后半步,上下打量著晉侯,滿意地點了點頭。 殿內(nèi)侍婢膽戰(zhàn)心驚,驚懼交加不敢抬頭。 湯藥開始發(fā)揮作用,晉侯頭疼的癥狀減輕,四肢愈發(fā)綿軟,身軀無力,爛泥一般仰面癱倒。 “退下。” 林珩擺了擺手,婢仆和藥奴如蒙大赦,迅速退出殿外,身后似有猛獸追殺。 “馬桂,你也退下。” “諾?!?/br> 馬桂躬身領命,出殿時合攏殿門。 一聲鈍響,門扉緊閉。 殿內(nèi)僅剩父子兩人,短暫陷入寂靜。 燭火照亮屏風,猛虎下山其狀猙獰,尖牙利爪寒光懾人。雙瞳仿佛被火點燃,愈發(fā)顯得兇狠。 “父君,我母早產(chǎn)病弱,皆是您的授意?” 林珩垂眸凝視晉侯,雙手袖在身前。燭光映在他臉上,半面明亮,半面黑暗。 他沒有任何提示,直接開門見山。 猝不及防之下,晉侯不由得愣在當場。他迎上林珩的目光,沒看到憤怒,也沒看到痛苦,只有冷漠和平靜。 意外地,晉侯也冷靜下來。 癲狂和暴躁消失無蹤,布滿血絲的雙眼閃爍不定??v然不開口,也給了林珩想要的答案。 “為何?”林珩歪了下頭,專心致志看向晉侯,“因為安平君?” 晉侯猛然一震,一句話脫口而出:“你如何知道?” “果然?!?/br> 林珩直起身,搖頭嘆息。 他的反應委實出乎預料,再一次讓晉侯愣住。 片刻后,晉侯冷笑出聲:“你既然查出舊事,當知智姜必死的緣由。我不該心慈手軟讓你活到今日!” 林珩沒有被激怒,自始至終神情冷漠,甚至有幾分無趣和漫不經(jīng)心。 “父君,常年自欺欺人,莫要真將自己騙了。”林珩扣住手指,拇指摩挲食指指節(jié),聲音沒有絲毫起伏,“您早年也曾銳意進取,浸yin政治多年,豈會猜不出安平君真實用意?!?/br> 晉侯唇角緊抿,默不作聲。 “安平君身為大父長子,戰(zhàn)功彪炳,距世子之位僅一步之遙,最終卻一敗涂地,只能落寞為先君守陵。以他的性格抱負,仰慕我母實是笑話。他要的是攪動風雨,要的是君臣失和,要的是晉國大亂!” “一派胡言!”晉侯高聲駁斥,卻是色厲內(nèi)荏蒼白無力。 “胡言與否,父君心中一清二楚?!绷昼窠鞍氩?,鎖定晉侯的目光,不容許他閃躲,“父君,你能猜出真相,偏要欺我母,甚至奪她性命,不過是早疑智氏,終于有了下手的借口,順水推舟罷了?!?/br> “住口!” 林珩不為所動,繼續(xù)說道:“安平君遣散門客,身后勢力早被打散。有上京旨意,他永遠無法觸碰國君寶印。對他的猜忌不過是引子,你真正想除掉的是智氏,是勛舊??赡悴桓抑苯觿邮?,不敢像大父一樣揮刀?!?/br> “我讓你住口!” 晉侯惱羞成怒猛撲向林珩,可他忘記了自身狀況,非但沒能阻止林珩,反而滾落床榻重重摔向地面。 聲響傳出殿外,廊下侍婢皆心頭一驚。 看向守在殿門前的馬桂,見其神情自若毫無憂色,眾人知趣地收斂心神,權當自己耳聾,對殿內(nèi)動靜一無所知。 大殿內(nèi),林珩站在晉侯身前,見他狼狽趴在床腳,半點沒有攙扶的意圖。 “大父英雄一生,殺伐果決,三軍如臂指使。刀鋒所向諸侯避讓,霸道縱橫,天子不敢小覷。” 林珩娓娓道出先君功業(yè),旋即話鋒一轉,提及晉侯所為。 “反觀父君,知勛舊傲慢卻無力彈壓。欲仿效大父,卻只知其表未識其里。拔擢新氏族未能壓服勛舊,反而鬧得前朝烏煙瘴氣,至今無法收拾?!?/br> 晉侯想要撐起身體,努力數(shù)次皆以失敗告終。 林珩蹲下身,單膝支地。腰間玉飾垂落,精美的雕紋闖入晉侯眼簾。螭龍盤尾,傳承自先君,由國太夫人贈給林珩,作為他的生辰禮。 看到熟悉的雕刻,舊日回憶涌入腦海,沉重的壓力如有實質(zhì),晉侯悚然一驚。 “休逞口舌之利?!睍x侯顫抖著手臂抓著床柱坐起身,“勛舊勢大,軍政cao控在手,換你又能如何?” “若我主政,自然是殺?!绷昼駬哿藫垡滦?,云淡風輕道。 “殺?你說得簡單?!?/br> “莫非很難?”林珩看著晉侯,貌似不解他的想法,“父君,您手握虎符,可隨時調(diào)動中軍,屠智氏滿門又如何?” “智氏統(tǒng)領下軍,豈會坐以待斃?!睍x侯面帶譏諷,冷嘲道。 “下軍?”林珩搖頭失笑,“父君,您是晉國之主,登高一呼,智氏便為逆臣。誰愿同逆臣為伍?” 晉侯無言以對,再次陷入沉默。 “殺一家不行,那便兩家、三家,殺到血流成河又有何妨?” 林珩面帶淺笑,索性席地而坐,坦然指出晉侯的怯懦,道出他不愿承認的錯誤。 “自天子分封,諸侯生死幾何?滅國者恒有,況乎氏族。” 他雙手交握,一字一句出口,似重錘砸向晉侯頭頂。 “不破不立。父君既能啟用新氏族,為何還要優(yōu)柔寡斷對勛舊再三手軟,以至于出現(xiàn)今日局面?!?/br> 晉國不缺有用之人。 潮汐起伏,日升日落,一家氏族滅門,馬上會有新崛起的勢力填補。 林珩不懂晉侯,不明白他明明握住刀劍,偏要自己束縛手腳。一個隱患未除,又制造出另一個隱患。 “智氏是你外家,你果真能下手?”晉侯沉聲道。 林珩神情微怔,像是聽到一個笑話,笑聲由低到高,完全無法抑制。 “父君,您幾次要殺我,有沒有一刻心軟?我為您親子,您竟以為我會有親情?”黑袍公子暢快大笑,眉眼彎彎,昳麗雜糅兇狠,渾似刀鋒染血。 笑夠了,林珩攙扶起晉侯,將他扶到榻上。 “父君,肅州城將有大變,屆時天翻地覆,您會親眼目睹。” “你要篡位?”晉侯陰沉地看向林珩。 “確有人謀逆,但不是我?!绷昼駬u了搖頭。 晉侯盯著林珩,目光愈發(fā)冰冷。 “不篡位,但要掌權。你想殺我?” “不,我會保父君平安?!绷昼裰逼鹕恚J真道。 “你會如此好心?”晉侯嗤之以鼻。 “父君,我欲在國內(nèi)變法,期間需威懾群臣和睦四鄰。為使事情順利,免得橫生枝節(jié),殺雞儆猴最為妥當?!绷昼裥x侯的態(tài)度,語速不緊不慢,“師出無名乃是不義之戰(zhàn),不可取。為此,還需您助我一臂之力。” “你說什么?”晉侯眉心緊蹙,不解話中含義。 “臨桓城之事傳遍國內(nèi),國人即將群聚都城。父君無法留在國內(nèi),欲生必要流亡他國。屆時發(fā)兵,那便是師出有名。一舉多得,父君以為如何?” 林珩笑容溫和,好似所言稀松平常,非是關系生死的大事。 晉侯虎目圓睜,臉色煞白,驚怒交加之下,一時之間竟說不出話來。 第四十四章 雪越下越大。 寒風呼嘯,鵝毛般的大雪紛紛揚揚,頃刻覆蓋廣闊平原,天地間盡是一片銀裝素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