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 第64節(jié)
“善,便依亞公之言?!?/br> 執(zhí)政疊手施禮,留下寫滿字的竹簡,轉(zhuǎn)身離開大殿。 剛剛邁出殿門,身后就傳來天子的聲音。 “來人,重開宴!” 執(zhí)政雙拳緊握,壓制住回頭勸誡的念頭,一刻不停穿過廊下,邁步走下臺階。 鵝毛大雪紛紛揚揚,腳下傳出咯吱聲響。 執(zhí)政短暫停下腳步,到底忍不住回頭,在雪中凝望輝煌宮殿,眉心緊鎖,無聲嘆息。 “陛下,心腹大患何止晉國?!?/br> 四大諸侯國力鼎盛,各自雄霸一方。膝下血脈不墮先祖之風(fēng),少時鋒芒不露,遇風(fēng)便能鵬程。 晉國的公子珩,越國的公子煜,楚國的公子項和齊國的公子弼皆是大才榱槃,天縱英才。 小國中亦不乏有為公子,懷才抱器,智計過人。 反觀上京,同日漸強盛的諸侯國相比,完全是背道而馳,淪為兩個極端。 執(zhí)政突感一陣乏力。 他仰天長嘆,冷氣吸入肺中,發(fā)出一陣劇烈的咳嗽。 雙肩顫動下垂,一步一步走向?qū)m外,蒼老的身影消失在雪幕之中。身后留下的足印也被雪覆蓋,再也了無痕跡。 上京連降大雪,諸國入覲的隊伍部分耽擱在途中,趕在最后期限堪堪抵達(dá)。 使臣們奉命入宮,雍檀走在隊伍前列,環(huán)顧四周,看到其他三國的使臣,在楚國大夫身上短暫停留,旋即收回目光。 臺階上,兩名王子分左右而立,盛裝迎接諸國使臣。 雍檀隨眾下拜,除履入殿。 他手中捧著兩只木盒,一只裝有入覲的禮單,另一只則是中途送來的奏疏,非是冊立世子,而是請?zhí)熳觾苑鈺x侯。 “拜!” 禮樂聲起,編鐘輕音繚繞。 禮官聲音悠長,暗合樂聲韻律,在殿前傳出,于風(fēng)中回蕩。 同一時間,晉國境內(nèi),一批刑徒被押送邊境。 他們是參與叛亂的氏族私兵,林珩下旨免死,代之以邊城服役,終生不得回。 隊伍出城時,道路兩側(cè)擠滿人群。耳畔充斥唾罵聲,令他們抬不起頭來。 “逆賊!” “為虎作倀,發(fā)往邊城便宜了你們!” 刑徒不敢作聲,更不敢回嘴,只能低頭含胸頂著罵聲走出城門。 晉侯宮內(nèi),林珩高坐大殿,群臣分坐下首。 比起平日里的朝會,殿內(nèi)位置空缺一大半。 缺席的人要么被押在大牢等待處決,要么隨晉侯西逃,要么就是殞命城內(nèi),死在亂軍之中。 諸人的位置也發(fā)生變化。 左班以鹿氏為首,賴氏呂氏位次前移,取代了公牛氏曾經(jīng)的地位。 右班前列依舊是智氏和陶氏,而費氏一改韜光養(yǎng)晦的做派,初次現(xiàn)出崢嶸,大有一爭高下之勢。 禮樂告一段落,氏族們正要起身稟奏,林珩再次打破常規(guī),沒給眾人開口的機會,而是直接宣讀詔令,打了群臣一個措手不及。 詔令內(nèi)容不長,主要是對謀逆眾人的處置。 “公子長車裂?!?/br> “有狐氏族誅,姻親連坐。” 旨意一道道宣讀,群臣緘默不言。 林珩掃視眾人,抬手示意馬桂稍停。 待氏族們的目光聚集過來,他才緩慢開口,一字一句道:“行刑之后,勒石為銘,證國人之義。鑄刑鼎立于城內(nèi),法告于民,氏族犯法與國人同罪?!?/br> 一言石破天驚。 群臣驚愕當(dāng)場,殿內(nèi)一片寂靜,落針可聞。 第四十九章 勒石以諾,鑄刑鼎,氏族犯法與國人同罪。 一字一句宣于朝堂,林珩態(tài)度堅決,有不拔之志。 他并非同群臣商議,而是宣讀決定。 刀鋒和鮮血早讓氏族認(rèn)清,林珩和晉侯不同,他的旨意不容更改,也不容分毫質(zhì)疑。 “諸君意下如何?” 清朗的聲音回蕩在殿內(nèi),尾音浸染幾分溫潤。 就在不久之前,這個看似文弱的青年站在晉侯面前,一言天翻地覆,令泱泱大國改天換日。 “公子決斷如流,仆等敬服?!?/br> 心知決策不會收回,氏族們唯有選擇低頭。 肅州城內(nèi)的戰(zhàn)火雖已熄滅,聚集的國人尚未離去。民情如潮,浩蕩洶涌。誰敢逆水而行注定會有滅頂之災(zāi),遭遇洪流吞噬。 “善。” 無視話中隱藏的機鋒,林珩隨手取出第二份旨意,交給馬桂宣讀。 竹簡展開,只有寥寥數(shù)行字,撰寫的內(nèi)容極不尋常,令群臣怦然心動。 “收逆臣田、林、牧及房舍,金銀絹帛歸入軍中。” 晉國有三軍,中軍掌于國君,上軍和下軍則握于氏族。 參與謀逆的新氏族多達(dá)六家,牽涉連坐的姻親超過十?dāng)?shù)。以有狐氏和公牛氏為例,家藏金玉堆積如山,絹帛銅器不計其數(shù)。撇開房舍田產(chǎn)和林牧,單計藏寶就能達(dá)到天文數(shù)字。 盡數(shù)充為軍資,掌軍的氏族都能分一杯羹,余者或多或少也能得些好處。 林珩高踞上首,將眾人的表情盡收眼底。逐一揣摩氏族的心思,他斂下目光,嘴角微翹,一抹淺痕稍縱即逝。 “公子英明?!?/br> 先強硬后懷柔,以為林珩在行張弛之道,氏族們的心略微安穩(wěn)。作為回應(yīng),眾人不再贅言刑鼎一事,全盤接受林珩的決策。 料定對方有所誤會,林珩卻無意解釋,聽?wèi){其誤會加深。 直至朝會結(jié)束,大殿內(nèi)未起爭執(zhí),氣氛意外融洽,呈現(xiàn)出罕見的平和之態(tài)。 守在殿外的侍人感到稀奇不已。 前溯十幾二十年,朝會少見這般景象。 自從新氏族崛起,在晉侯的支持下同勛舊相爭,每逢朝會,大殿內(nèi)總是吵嚷不休,有時還會拳腳相加。 相比之下,今日的平和反倒成了怪事,令人嘖嘖稱奇。 在侍人的感嘆中,朝會接近尾聲。 滴漏將盡,禮樂聲再起。 樂人持銅錘立于廊下,依序敲打編鐘。清脆的響音融入鼓樂,組成獨特的旋律,恢弘大氣,傳承百年。 “恭送公子?!?/br> 林珩尚未得到冊封,仍負(fù)公子之名。然其切實手握大權(quán),赫斯之威儼然是一國之君。 氏族固然傲慢,卻也能屈能伸。 勛舊不提,留下的新氏族就相當(dāng)識時務(wù)。沒人會做出頭的椽子在這個關(guān)頭找不自在,口出不合禮儀之言。 即便是要吹毛求疵,也該是晉室的宗出面。 與他們何干? 群臣走出大殿,彼此對視一眼,大多冷哼一聲甩袖離開。 壬章留在最后。 他首次參與朝會,位次在右班最末,相當(dāng)不起眼。朝會結(jié)束后,馬桂特地等在廊下,宣他前往林華殿,言林珩有事吩咐。 “壬大夫請。” 從正殿至林華殿要穿過一段宮道。清晨降下一場小雪,地面積了一層瑩白。碎雪覆蓋石磚,踩上去泥濘濕滑。 幾名侍人正彎腰清雪,遇到馬桂和壬章經(jīng)過,迅速撤身讓至一旁。 直至兩人走遠(yuǎn),眾人才拎起木锨繼續(xù)干活。 清雪的間隙,天空中灰云散去,現(xiàn)出一片湛藍(lán)。 陽光驅(qū)散冬日陰霾。風(fēng)卻變得更冷,吹在人臉上好似刮骨的刀子。 清理完一段宮道,侍人陸續(xù)直起身。四下里張望,未瞧見神出鬼沒的閹仆,幾人壯起膽子跺了跺腳,雙手?jǐn)n在嘴邊哈氣,活動幾下凍僵的手指。 “公子珩為何不移居正殿,偏要每日往來?”一名侍人扛起木锨,好奇說道。 “公子珩的想法,你我怎能知曉?!绷硪蝗藫u搖頭,抖掉袍子上的碎雪,對此事不感興趣,反倒是想著今日的朝食。他的飯量素來大,若非好運地被招入宮內(nèi),在家中怕要餓死。 “我覺得事有蹊蹺。”先開口的侍人不死心,繼續(xù)拉扯其余同伴。 見他如此,另有一人也開始蠢蠢欲動。 “咳咳!” 一名年長的侍人咳嗽兩聲,見對面幾人看過來,沉聲道:“在宮里要學(xué)會閉嘴堵耳,不該問的不問,不該說的不說。看到不該看的就當(dāng)自己是瞎子。” 恰好有冷風(fēng)襲來,呼嘯著卷過宮道,裹著碎雪擦過眾人脖頸,令侍人們齊刷刷打了個寒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