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 第63節(jié)
全副武裝的甲士護衛(wèi)在車隊兩旁。 和別國甲士不同,他們?nèi)框T馬,馬上配備獨特的鞍具,上京眾人從未曾見過。 為首的車輛上,趕車的馬奴收緊韁繩,車廂門敞開,黑袍錦帶的晉國大夫遞出金印,一名下大夫雙手接過,確認無誤立刻放行。 “請往驛坊。” 下大夫送還金印,側(cè)身讓到一旁,態(tài)度十分恭敬。 晉國大夫略微頷首,頗有幾分傲慢。隨著上京衰落諸侯崛起,每逢大諸侯國入覲,類似場景時有放生,上京眾人已經(jīng)見怪不怪。 車隊繼續(xù)前行,穿過長街駛往驛坊。 下大夫目送車隊遠去,轉(zhuǎn)身召來甲士,吩咐道:“速去稟報宮內(nèi)。” 甲士抱拳領(lǐng)命,城門處沖出快馬,飛速馳向王宮。 驛坊位于城西,常年冷清,唯有諸侯國入覲時才會變得熱鬧。 晉國一行人抵達時,坊內(nèi)已有二十多個小國使臣,并有越、楚兩國人員下榻。 聽到動靜,廊下傳來腳步聲,接連出現(xiàn)人影。 發(fā)現(xiàn)是晉國來人,超過半數(shù)使臣上前問候,態(tài)度十分熱絡(luò)。余者閉門關(guān)窗,連寒暄都舍棄,將敵意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越、晉是同盟,兩國同楚有嫌隙,隔三差五發(fā)生摩擦,邊境戰(zhàn)火從未熄滅。 在上京遇到,晉越自然是同氣連枝,同楚國針鋒相對,分庭抗禮。 依附三者的小國各自站隊,態(tài)度始終如一。 搖擺不定的處處謹小慎微,不敢越雷池半步。以免被大國抓住,淪為殺雞儆猴的工具。 晉國大夫出身雍氏,名檀,是家主雍楹的幼子。性格八面玲瓏,長袖善舞,屢次出使皆順風(fēng)順?biāo)?/br> 唯有一次遭遇挫折,便是當(dāng)年送公子珩入上京。 天子強索質(zhì)子,各國公子入上京,無一不受折辱。這份屈辱深壓心頭,長年累月,雍檀從不曾忘。 此次入上京,他表面云淡風(fēng)輕,實則心中早有謀劃。 想起途中接到的消息,雍檀不由得冷笑。 天子用心昭然若揭,然晉國這份大禮也要看他受不受得起! 大車在門前卸下,木箱分批送入庫房。 越國大夫一邊同雍檀寒暄,一邊打量著晉國的隊伍。瞧見馬鞍和馬鐙,雙眼登時一亮。 “此物名何?” 雍檀回頭望一眼,笑道:“馬具,便于騎士?!?/br> 見越國大夫還想再問,雍檀主動握住他的手臂,自然扯開話題:“此次入上京,本意呈送請立世子的奏疏,不想事情生變,著實令人為難。” 提及冊立世子,越國大夫果然心生好奇。留意到雍檀不欲多言馬具,他順勢接過話頭,詢問道:“因何為難,莫非晉君改變主意?” “非也?!庇禾磽u搖頭,“事情說來話長?!?/br> 他不想在大庭廣眾下多言,向越國大夫示意,暗指楚國一行人所在的廂房。 后者側(cè)頭看了一眼,心領(lǐng)神會,和他一同穿過庭院,去往清理過的廂室。 兩人背影消失,楚人所在的廂房傳來鈍響,半開的窗扇合攏,隔絕室外冷風(fēng),也閉鎖了一墻之隔的人聲。 驛坊多是夯土建筑,室內(nèi)光線昏暗,白日仍需點燈。 由于建造年代久遠,自分封之初就已存在,哪怕幾經(jīng)修繕,建筑仍帶有上古遺風(fēng)。尤其是門窗上的雕刻,線條粗獷豪放,同上京今日崇尚的奢華有天壤之別。 室內(nèi)陰冷,奴仆提前鋪上獸皮,移來火盆,仍無法徹底驅(qū)散寒意。 兩人入內(nèi)落座,除去身上斗篷,在火盆邊搓了搓手指,飲下半盞熱湯,身體才逐漸暖和起來。 見雍檀遲遲不開口,越國大夫只能主動詢問:“君言變故,能否詳細說一說?” 雍檀不再賣關(guān)子,放下杯盞,道出不久前接到的消息。 “我在途中得知國內(nèi)有變,國君出走都城,如今公子珩掌權(quán)。請立世子不妥,理應(yīng)呈報天子冊封國君?!?/br> “什么?!” 越國大夫想過多種可能,唯獨沒想到這個答案。并非他大驚小怪,實在是情況離奇,令人難以想象。 質(zhì)子歸國方才多久,晉國竟已翻天覆地。 公子煜有越侯支持,尚且舉步維艱,迄今在和兩位叔父角力。梁氏貌似沉寂,然根基未損,不過短暫蟄伏以待反撲, 再觀楚、齊、蜀等國,圍繞世子之位,前朝宮內(nèi)皆起風(fēng)浪,短時間內(nèi)難分勝負。 如此情況下,公子珩竟然一舉成功,直接掌握晉國大權(quán)? 簡直難以置信! 晉侯出走都城是何原因,莫非是公子珩發(fā)動政變趕走了父親? 果真如此,兵力從何而來? 越國大夫越想越是費解,腦子里仿佛線團纏繞,亂糟糟一團,壓根摸不清頭緒。 “君所言確為實情?”他禁不住問道。話出口便感到后悔,所幸雍檀并未放在心上。 “千真萬確?!庇禾赐衅鸨K,將盞中熱湯一飲而盡,想到送信人口述以及信中所寫,臉上不由得掛上微笑,“公子珩得國人擁護,晉人盛贊其英明睿智,忠孝大義,事情絕對不假?!?/br> 越國大夫默然不語。 雍檀言之鑿鑿,可見公子珩掌權(quán)合乎禮法,絕對同謀反篡位扯不上干系。 公子珩雄才大略,以雷霆之勢完成權(quán)利更替,避免長期糾葛內(nèi)耗,于晉國而言是一件幸事。 于他國而言,本就是大國的晉,威脅性變得更強。哪怕雙方是盟友,盟誓多年,越國也需警惕一二。 “如此,先要道一聲賀?!痹絿蠓驊B(tài)度真誠,表情完美到無可挑剔。 “謝君之言。”雍檀微笑回應(yīng),同樣不失禮節(jié)。 兩人再度把盞,面上笑意盈盈,言語甚歡。心中如何想,唯有自己才最清楚。 車輛卸載完畢,主簿入廂室稟報。 雍檀有事需要處理,越國大夫知趣地起身告辭。 “慢走?!?/br> 雍檀起身相送,兩人在門前話別。 越國大夫返回下榻處不久,晉侯離國及公子珩掌權(quán)的消息就傳播開來。 驛坊內(nèi)議論紛紛,楚國使臣尤為焦心。 “定要速報君上?!?/br> 確認消息屬實,楚國大夫提筆寫成書信,派人連夜出城飛馳歸國。 其余諸侯國的使臣有樣學(xué)樣,接連給國內(nèi)送信。 隨著一匹匹快馬飛馳出上京,晉國生變的消息傳遍各國。林珩漸為諸侯所知,從默默無聞?chuàng)u身一變,以英才偉略聞名天下。 上京宮內(nèi),執(zhí)政突然覲見。 “罷樂?!?/br> 天子遣散歌舞,揮退妻妾美人,翻開執(zhí)政帶來的竹簡。 侍人恭立在階下,時刻關(guān)注天子動靜,動作小心翼翼,不敢露出半點痕跡。 數(shù)盞半人高的銅燈立在殿內(nèi),銅鑄的人俑托起燈盤,盤中并非燈芯,而是兒臂粗的牛油火燭?;馉T里混合香料,燃燒時發(fā)出一股濃郁的香氣。 燭光跳躍,照亮金碧輝煌的大殿。 天子手捧竹簡,看清里面的內(nèi)容,神情變了幾變。 他猛然扣上竹簡,隔著桌案拋到執(zhí)政腳下,起身咆哮:“亞公,我從你言放歸質(zhì)子,如今來看,分明是縱虎歸山!” 竹簡攤開在地面,赫然寫明晉人暴動,驅(qū)逐國君,擁立公子珩諸事。 肅州生變的細節(jié)字字清晰,甚至推斷出背后由公子珩推動,整件事極可能是他親手布局。 面對天子的怒火,執(zhí)政泰然自若。 他不慌不忙上前半步,彎腰拾起竹簡。卷中內(nèi)容是他親筆所寫,根據(jù)情報揣摩,同真相相去不遠。 “陛下稍安勿躁?!眻?zhí)政登上臺階,又將竹簡放到案上,勸說道,“公子珩有謀略手段,一舉掌控大權(quán),未嘗不是一件好事?!?/br> “好事?”天子怒火難抑,對執(zhí)政的話嗤之以鼻,“他在上京不聲不響,毫不出奇,騙過你我的眼睛。回國后有此作為,這般心計性情,豈非心腹大患?!” 天子仍記得林珩在冬日落水,自己的兒子是始作俑者。林珩無能平庸且罷,如今展示出能力,記仇勢在必然。 長虺成蛇,猛虎在側(cè),如何不令他寢食難安。 “陛下,且聽臣一言。”執(zhí)政側(cè)了一下頭,避開天子咆哮時噴出的口水。待對方氣喘吁吁落座,才慢條斯理開口。 “公子珩固強,終究年輕。此番動作震懾人心,卻也會為人忌憚?!?/br> “你是說?” “晉越同盟,兩國與楚世代為仇,遲早將有國戰(zhàn)。一旦分出勝負,同盟必不復(fù)存在。晉同鄰近各國亦有摩擦,有強敵在側(cè),諸國豈能不防備一二?” 殿外狂風(fēng)驟起,呼嘯著敲打門窗。 砰地一聲,窗扇被風(fēng)蕩開,重重拍打在墻上。 冷風(fēng)灌入室內(nèi),卷動燃燒的燭火。火光撕扯搖曳,非但沒有熄滅,反而瞬間躥高,險些點燃垂掛的絲絳。 侍人轉(zhuǎn)身關(guān)窗,動作稍有些慌亂。 執(zhí)政掃過去一眼,天子眸光微閃,當(dāng)即揮手命人退出殿外。 “退下?!?/br> 侍人不敢違背,彎腰退出殿門。 待門扉合攏,殿內(nèi)僅余兩人,執(zhí)政才繼續(xù)開口:“四大諸侯多年平衡,驟然打破將會如何?陛下可靜觀時日,待到時機成熟,自能再施以離間,則諸侯自相征伐,上京安枕無憂?!?/br> 執(zhí)政面容清癯,長眉耷下眼角,不見慈祥仁和,反而蛇蝎為心,盡顯陰狠毒辣。 聽完這番話,天子驟然冷靜下來。他雙眼微瞇,兇狠之色一閃而過,終化為一聲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