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既出，國人心情激蕩，晉侯面色陰沉。

    珍夫人抱緊木盒，紅唇緊抿，低垂下眼簾。暗暗慶幸鹿氏及時回頭，否則定然死無葬身之地。

    論策略手腕，謀劃人心，君上諸子無一是公子珩的對手。

    短短數(shù)語安撫國人，也徹底絕了國君之路。

    “諸君衛(wèi)國半生，今日事出有因，珩不能妄加阻攔，唯有一求?！?/br>
    “公子請講?！柄Q發(fā)國人舉起手臂壓服人群，不許打斷林珩之言。

    “請勿擊傷父君，容父君乘車離國。”林珩直視為首的幾名國人，鄭重承諾，“父君離去后，珩必效仿先祖勒石以諾，臨桓城永不加賦，諸君捍衛(wèi)國本有功無過?！?/br>
    承諾出自公子珩，有石刻為憑，國人即為正義，后代晉君不可追究。

    史官秉筆記錄在冊，亦會做出同樣撰述。

    無論后世人如何評價(jià)，林珩作為既定的國君，晉國未來的掌權(quán)人，當(dāng)面肯定國人的行為，在天地鬼神前立下誓言，永不能推翻。

    “公子大義，我等從命?！?/br>
    國人本意是驅(qū)逐國君，從未打算取他性命。但人在憤怒時常會被情緒左右，做出失去理智的行為。

    林珩出面挽回危局，將事情的發(fā)展扳回軌道。

    “父君，殿前已備好馬車?！?/br>
    安撫下國人，林珩轉(zhuǎn)身面向晉侯，態(tài)度恭敬得體。即便是以最挑剔的眼光也無法從他身上挑出錯來。

    “好，你當(dāng)真很好。”晉侯咬牙切齒，偏又無可奈何。明知道一切都是林珩的設(shè)計(jì)，他卻不得不邁入陷阱，主動走進(jìn)這個圈套。

    “來人，侍奉父君?！?/br>
    無視晉侯的怒意，林珩側(cè)身退開半步，召侍人上前攙扶晉侯。

    珍夫人走出柱后，輕移蓮步來至林珩面前。她躬身曲膝，雙手托起木盒，口中道：“君上之前有命，此物留與公子，請公子收下。”

    晉侯短暫回頭，嘴唇動了動，到底一個字都沒說，任由侍人將他攙出殿外。

    待林珩接過木盒，珍夫人輕聲道：“婢子聽命公子，唯請公子信守承諾。”

    “夫人放心。”

    珍夫人抬頭看向林珩，片刻后收回目光，快步跟上晉侯，隨他一同離開大殿。

    正殿前，一輛玄車?？康け菹拢笳鲿x侯身份。

    駕車的馬奴出自鹿氏，扈從多為正殿甲士。他們之前被藥倒關(guān)押，國人暴動后被釋放出來。他們將跟隨在晉侯身邊，護(hù)衛(wèi)他離開晉國。

    車上還有一人，是被放出的蠱醫(yī)。

    作為留他全族性命的條件，他需跟隨晉侯離國，保證晉侯不在短期殞命。

    此刻，蠱醫(yī)坐在車廂后，手按無力的左腿，想到被砸碎骨頭的瞬間，仍禁不住顫抖。

    他不畏死，卻無法承擔(dān)害死全族的罵名。

    看著走出殿門的林珩，蠱醫(yī)不由得苦笑。為防備今日，他早同族人斷絕來往，甚至舍棄姓名。哪里想到公子珩手眼通天，竟能查出他的家人，連族人也未放過。

    一百八十三人。

    如果不想家族斷絕祭祀，不想血親死無全尸，他必須俯首聽命。想到這位公子的狠絕，饒是見慣生死的蠱醫(yī)也不由得膽寒。

    晉侯被扶到車前，蠱醫(yī)拖著斷腿出現(xiàn)，接替侍人扶他上車。珍夫人緊隨其后。三人皆未出聲，彼此間也無話可談。

    “恭送父君?！?/br>
    林珩走下丹陛，在車前拱手。

    國人主動向兩側(cè)分開，讓出通向?qū)m門的道路。

    馬奴揮動韁繩，車輪壓過積雪，發(fā)出一陣吱嘎聲。

    甲士護(hù)衛(wèi)在車兩旁，腳步略顯凌亂?？诒呛舫霭讱猓虝好悦梢暰€，一如前路混沌不明，令人忐忑難安。

    車輛行出宮門，沿途可見凍結(jié)的血痕。

    公子長和有狐顯被五花大綁按跪在宮門前。看守他們的并非勛舊，而是夜間投誠的公子原。

    有狐顯滿臉血污，雙腿不自然彎折，強(qiáng)撐著一口氣沒有昏倒。

    林長臉頰青腫，長袍被撕破，低垂著頭，看上去失魂落魄。

    馬車行出晉侯宮，車窗短暫推開。

    驚鴻一瞥，望見窗后人影，有狐顯肝膽俱裂，公子長如遭雷擊。

    “君上？”

    “父君？！”

    看到車上的晉侯，公子長不顧一切沖向前，結(jié)果被公子原踢中膝蓋，狼狽撲倒在地。

    車輪壓過眼前，車轍距離他僅有數(shù)寸。

    公子長奮力抬起頭，嘶聲道：“父君，林珩大逆不道！”

    聲音被風(fēng)吹散，車窗無聲落下，車內(nèi)的晉侯始終不發(fā)一言。

    玄車逐漸遠(yuǎn)去，帶走公子長最后的希望。

    公子原走上前，單手按住公子長的肩膀，低聲道：“大兄，你難道還沒明白，父君已是自身難保。你勾結(jié)有狐氏謀逆，注定難逃一死。如今該求的是公子珩，求他給你一個痛快點(diǎn)的死法?！?/br>
    話落，一把拽起林長，強(qiáng)行將他拖回到有狐顯身邊，用力按跪在地。

    國人走出晉侯宮，氏族的戰(zhàn)斗尚未全部停止。

    新氏族為了活命，零星仍在負(fù)隅頑抗。以有狐氏父子為首，糾集千余人，且戰(zhàn)且退，正設(shè)法沖出城門。

    “公子，仆帶人去追。”陶榮主動請纓，周圍的國人也在躍躍欲試。

    林珩欣然允諾。在國人沖出之時，對陶榮低聲道：“殲滅私兵，拿下有狐氏，余者可縱一二?！?/br>
    陶榮目光微閃，猜出林珩用意，當(dāng)即頷首道：“公子放心，仆明白?！?/br>
    大軍呼嘯而去，剎那包圍氏族私兵。

    勛舊不得不主動退出戰(zhàn)團(tuán)，以免被殺紅眼的國人波及，和新氏族一同被砍瓜切菜。

    有狐氏陷入重重包圍，遭遇最嚴(yán)重的打擊，孤立無援。

    公牛氏等見狀，非但沒有救援之意，反而借機(jī)脫離包圍圈，僅帶少量護(hù)衛(wèi)沖出城門，就此逃出生天。

    出城不久，他們意外撞上晉侯，不由得驚喜交加，當(dāng)場痛哭流涕。

    看到車外的氏族，珍夫人同蠱醫(yī)對視一眼，狀似無意地敲了敲車板。

    隨扈中混入鹿氏私兵，沿途還有奴隸秘密尾隨。不需要半日，消息就會傳入林珩耳中。

    她只需要耐心等待。

    若這些氏族有用，那便暫時留下。若其無用，便要在進(jìn)入鄰國之前解決掉，以免耽誤公子珩的謀劃。

    晉侯依舊不言不語。

    前路漫漫，他卻已知道自己的下場。

    身為一國之君，卻被千夫所指，遭到國人驅(qū)逐。名聲墜入谷底，君威蕩然無存，注定要顛沛流離不得善終。

    想起林珩初回國的樣子，晉侯竟感到不真實(shí)。

    “真如母親所言?！?/br>
    子不肖父。

    林珩不類他，更類先君。

    晉侯閉上雙眼，緩慢靠向車板。

    馬車一路向前，加入逃出城的新氏族，沿著洛水西行，同肅州城漸行漸遠(yuǎn)。

    第四十八章

    歲暮天寒，大雪連日。

    古城上京被風(fēng)雪籠罩，大街小巷披掛銀白。墻角屋檐垂掛冰棱，遠(yuǎn)遠(yuǎn)望去仿佛雪堆冰砌，同漫天飛雪融為一體。

    冷風(fēng)刺骨，折膠墮指。守城的甲士藏身門洞，裹一張厚實(shí)的獸皮袍，仍難抵擋凜冽的寒風(fēng)。

    道路上人煙稀少，除了偶爾經(jīng)過的氏族馬車，少見國人和庶人的身影。

    路旁隆起零星雪包，形狀大同小異，全是凍餓而死的奴隸。

    尸體凍結(jié)在地面，僵硬堪比石頭。巡城的甲士召來奴隸，命其推來大車，冒雪將死者送出城外。

    “雪大天寒，真是要了人命?！?/br>
    奴隸不敢反抗，只能埋頭鏟雪，試著將尸體抬到車上。

    他們?nèi)币律偈?，一個瘦弱不堪。身上裹著破舊的麻布袍，腳上穿著草鞋，腳趾凍得失去知覺。每次彎腰，從領(lǐng)口現(xiàn)出結(jié)痂的傷疤，那是前幾天挨的鞭子，動一動就會扯到傷口，鉆心地疼。

    “快些，休要磨蹭！”甲士耐不住寒冷，不停跺著腳，口中連聲催促。

    奴隸不想挨鞭子，立即加快動作。雪鏟到一半，幾人試圖用棍子撬起地上的冰塊。只聽咔嚓一聲，尸體一動不動，凸起毛刺的棍子從中折斷。

    甲士眼睛一立就要呵斥，城頭忽然傳來鼓聲，連續(xù)三下，中途加入蒼涼的號角。

    “諸侯國入覲！”

    自入冬以來，諸侯國的隊(duì)伍陸續(xù)抵達(dá)。因是小覲，車隊(duì)規(guī)模不如大覲，更不及諸侯朝見。

    上溯二十年，四大諸侯率群雄朝見天子，那才是聲勢浩大壯觀無比。上京眾人每次回想起，都不免為記憶中的場面震撼。

    好奇入城的隊(duì)伍，甲士顧不得鞭打奴隸，喝令他們繼續(xù)干活，轉(zhuǎn)身朝城門走去。

    雪下得太大，相隔數(shù)米看不清人面。

    距離城門漸近，他努力睜大雙眼，也只能看到排成長龍的車隊(duì)，以及飄揚(yáng)在風(fēng)中的旗幟。

    “淄旗，玄鳥紋，是晉?！?/br>
    車輛魚貫入城，車輪壓過積雪，留下并排轍痕。從車轍的深度判斷，車上裝載之物重量可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