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 第71節(jié)
思及此,馬桂再次冷笑。 他袖手走近柵欄,上下打量著公子長,令后者頓覺屈辱。 “閹奴,當年就該斃你于刀下!” 馬桂權當是在聽犬吠,好整以暇的看著他,朝身后擺了擺手。 立即有一名小奴走上前,懷里抱著一個粗陋的陶罐。罐口敞開,里面裝著一些焚燒后的灰狀物,還埋著不成形的碎骨。 馬桂舉起陶罐,當著公子長的面傾斜罐身。 粉渣淅淅瀝瀝灑落,垂掛在一條長線。碎末落在地面,很快積成一小堆,被堅硬的履底踏上,用力碾壓。 馬桂盯著公子長,翹起一邊嘴角,陰冷道:“公子命我傳話給你,當日宮外,你膽敢對正夫人言出不敬,今將罪婦有狐氏挫骨揚灰,骨灰灑于荒野,任人獸踩踏?!?/br> 一番話說完,陶罐傾倒一空。 看著雙眼赤紅的公子長,馬桂逼近柵欄,低聲道:“當年正夫人中毒,君上脫不開干系,有狐氏就是君上的刀。如今罪婦先行一步,公子長,你馬上就會踏上后塵??上Ч尤蚀?,還許你一個體面。如你這般罪人,本不配氏族之刑,就該如胡奴一樣拖在馬后,任憑砂石磨礪,rou枯骨裂而死!” 公子長眥目欲裂,隔著一道柵欄憤怒咒罵,卻拿馬桂無可奈何。 “閹奴,你不得好死!” 馬桂卻是笑了。 他直起身后退半步,隨手丟掉陶罐。 一聲脆響,陶罐砸在雪地上,當場四分五裂。 “回城,向公子復命?!?/br> 不理會公子長的咆哮,馬桂施施然登上馬車,命馬奴調(diào)頭。 小奴利落地爬上車欄,穩(wěn)穩(wěn)坐在車上,一個個數(shù)著柵欄里的人,模樣天真卻透出殘忍。 “藥奴,記著,敢對公子不利之人,注定要死無葬身之地,死后挫骨揚灰?!瘪R桂的聲音傳來,陰測測,令人寒毛倒豎。 小奴卻咧開嘴角,清脆地應道:“桂翁放心,我一定牢牢記住?!?/br> “乖。” 馬桂笑了。 不再是皮笑rou不笑,真切透出幾分慈愛。 馬車行入城內(nèi),逆風穿過長街,停在晉侯宮前。 馬桂和小奴走下馬車,后者跟著侍人離開,他則快步穿過宮道去往林華殿。 在殿門前,馬桂遇上腳步匆匆的馬塘。 “事辦成了?” “成了。” 兄弟倆語速飛快,聲音壓得極低。 “昏君入鄭,鄭侯欲借機生事?!?/br> “鄭侯野心勃勃,早對邊境數(shù)城虎視眈眈。” “珍夫人傳回消息,昏君本欲西行,繼而北上。不料被鄭攔截,如今困在鄭國?!?/br> “西行,北上?!?/br> 馬桂陷入沉思,腦子里一念閃過。 莫非要去戎地? 兄弟倆對視一眼,都能看出對方所想。 若是晉侯去了戎地,勢必要惹來麻煩。鄭國中途攔截,反倒是陰差陽錯辦了一件好事。 寢殿內(nèi),林珩揮退侍婢,僅留許放在殿內(nèi)。 待殿門關閉,他親自移來兩盞銅燈,照亮鋪在案上的輿圖, “鄭、晉、犬戎?!?/br> 圖上線條分明,清楚標注晉國西北邊境數(shù)座城池。 其中豐、皋二城地處要沖,歷來是兵家必爭之地。數(shù)百年間幾度易主,直至晉國兵勢鼎盛,才將兩地完整納入版圖。 “天子分封,兩城原為戎地?!陛泩D旁堆著數(shù)卷竹簡,上載開國時分封的領土,明確不包括兩地。 “彼時殷民東遷,荒漠之戎徙入舊城?!?/br> 豐、皋歷史悠久,本為殷人建造。歷經(jīng)百年,城池不再適合居住,殷人集體東方遷進入鎬地,戎人占據(jù)這片土地。 “放翁,我在上京翻閱史書,見到過成王旨意,言未封之土無主,可奪?!?/br> “確實如此?!痹S放頷首道,“豐、皋曾為戎占,惠公開疆驅逐戎人,將二城納入晉地?;莨昂螅崌脝势趽寠Z城池,其戰(zhàn)不義,國人皆憤慨。孝公繼位后,發(fā)兵奪回兩城,入鄭百里,割當歲粟麥,掠羊馬逾千,奴隸數(shù)百?!?/br> 許放學識淵博,不亞于一本史書。提起晉鄭兩國的戰(zhàn)事,可謂信手拈來。 “此后近百年,兩國頻繁發(fā)兵,互有勝負。至烈公繼位,伐鄰國犬戎連戰(zhàn)連捷,豐、皋再未易主?!?/br> 晉烈公,林珩的大父,在位時武功蓋世,氏族咸服。 “烈公薨,今上登位,承余蔭發(fā)兵,伐鄭、蔡大勝,逐犬戎百里,邊境數(shù)年安穩(wěn)?!?/br> 許放實事求是,雖不喜晉侯,卻不諱言他早年的戰(zhàn)功。 追溯二十年,晉侯甚是有為,守成綽綽有余。沒人能夠想到,不過二十年時間,他的變化如此之大,簡直像換了一個人。 聽著許放的講述,林珩觀覽輿圖,總覺得豐、皋兩地的位置有些熟悉。 他半垂眼簾,手指敲擊桌面,腦海中的記憶如走馬觀花,突然定格在某一瞬間。 敲擊聲戛然而止。 他想起來了。 石涅。 夢境中,豐、皋兩地有礦,以石涅為最。此物能燃,燃燒時溫度極烈,用途甚廣。 “放翁,鄭伯困父君,對我言出詆毀,分明是欺我年少,以為肅州動蕩人心不齊,以為有機可趁。我不能任他輕視。” “公子,冬日不宜戰(zhàn)?!痹S放皺眉道。 “我知?!绷昼耦h首,目光落在圖上,認真勾勒邊境城池。越看越覺得地狹,理應再擴百里。 “天子壓下請封奏疏,事已傳出上京。諸侯定然各有思量。鄭伯率先發(fā)難,余者必接踵而至。當此時,退讓隱忍皆不可取,當予以迎頭痛擊,方能懲前毖后,殺一儆百?!?/br> 鄭侯主動做出頭的椽子,林珩便要以他試刀。 “冬日不宜戰(zhàn),于晉如此,鄭亦然。鄭侯料定晉不發(fā)兵,故肆無忌憚。何妨反其道而行,舍棄戰(zhàn)車,以騎兵深入,命就食當?shù)?。毀城拔邑,滅鄭之膽,壯晉之威?!?/br> 林珩揮開竹簡,將輿圖移向正中。 火光映入他的瞳孔,火舌飛竄跳躍。 他所謀不僅是邊境城池,更是西北方的諸侯國。鄭、蔡首當其沖。 “肅州方定,若短期發(fā)兵,氏族會否不愿?”許放擔憂道。 “恰恰相反?!?/br> 林珩單手覆上輿圖,五指緩慢收攏,恰似攥住廣袤沃土。 “晉以戰(zhàn)立國,國人以戰(zhàn)功為榮。氏族要穩(wěn)固官爵,勢必要戰(zhàn)場立功。智氏、陶氏等如此,鹿氏、賴氏等更為迫切?!?/br> “上萬國人滯留肅州非長久之計?!?/br> “我意組建新軍,此番伐鄭,正好借勢而為?!?/br> 林珩侃侃而談,許放肅然靜聽。直至林珩的話告一段落,他才開口道:“調(diào)走國人,臨桓城缺失防守。” 林珩從案下取出一只木匣,手指點了點盒蓋,道:“越有攻城九械,傳言是際會神女所獲。我亦有機緣,令百工坊打造守城器械,不日可得。運至臨桓,半數(shù)兵力就能守城。待掠得鄭國人口,一切迎刃而解?!?/br> “公子,此舉恐被非議?!痹S放提醒道。 “無妨?!绷昼褫p笑一聲,出口的話卻令人膽寒,“孝公能為,我亦能為。鄭侯困我父,我不僅要入鄭地,更要滅鄭國,實乃師出有名?!?/br> 再者,奪取更多土地,氏族獲取利益,變法的阻力也會減小。林珩不介意刀鋒染血,但能少些麻煩,他更樂意向外揮刀。 “人殺不盡,但能為我驅使,端看手腕?!?/br> 這一點,大父駕輕就熟。父君僅學得皮毛,甚至路還走偏。 “以力降之,以利誘之,雙管齊下,識時務者必俯首帖耳。” 火光下,林珩勾唇淺笑。 膚色白皙,有病弱之態(tài)。雙眸幽暗,墨色猶如深淵,蘊藏森冷的刀鋒。 許放看著他,仿佛看到戰(zhàn)場上的先君,揮斥方遒,千軍萬馬如臂指使。 短暫的恍惚之后,他迅速收斂心神,開始認真思量。此計雖有些冒險,但能助晉開疆拓土,公子珩的聲望更上一層樓,氏族再無挑戰(zhàn)可能。 屆時,就算天子壓下冊封,林珩也是晉國之主,無人能夠置喙。 “公子英明!” 當夜,林華殿的燈光始終未滅。 翌日天明,林珩率群臣出城,先觀逆臣行刑,再登高臺祭天地鬼神。儀式結束后,他將駕車前往獵場,執(zhí)弓開啟冬獵。 刑場之上,公子長被拖出柵欄。 粗糙的麻繩捆綁手腳,一端套住脖子。 他呈大字形躺在地上,身下是冰冷的積雪,仰望湛藍天空。 冬日乍現(xiàn)晴空,陽光灑在身上,他卻感覺不到絲毫溫暖,只有無盡的寒冷。 鞭聲炸響,蒙著眼睛的戰(zhàn)馬發(fā)出嘶鳴,拖拽戰(zhàn)車向不同方向奔跑。 伴隨著車輪滾滾,公子長猛然騰空。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暴出一聲怒吼:“林珩,你暴虐殺親,必將血脈斷絕,后嗣無人!” 人字出口,化為一聲慘叫。 鮮血膨開,彌漫大片血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