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 第84節(jié)
氏族的馬車穿行城東,遠(yuǎn)遠(yuǎn)望見矗立的甲士,寧可繞路也要避開。 再觀松陽君和鐘離君府上,從賓客如云到門庭冷落,僅不到一年時間。 “世態(tài)炎涼?!?/br> 甲士撤離時,松陽君走出大門,望見馬上的熊羆,后者僅是對他抱拳,甚至沒有下馬。 換作楚煜歸國之前,無人敢對他如此不敬。 現(xiàn)如今,越侯剛剛脫險,國太夫人情況不明,他唯有忍氣吞聲,先熬過風(fēng)雨再言其他。 鐘離君府前也是同樣情形。 和松陽君不同,他前次入宮就察覺到國太夫人情緒不對,卻沒有出言勸說,反而話里話外火上澆油。 他以為國太夫人會以孝道壓制越侯,事情不痛不癢。哪里想到她竟然會下毒! 事后回想當(dāng)日,鐘離君后悔不迭。 損人不利己,更埋下天大的隱患,他一定是昏了頭! 數(shù)百名甲士穿過城內(nèi),鎧甲摩擦,腳步聲雜沓。聲音融入風(fēng)中,貫穿半座城池。 幾輛氏族馬車從街尾行來。 朝會剛剛結(jié)束,車內(nèi)氏族回想空置的國君寶座,腦中閃過紅衣熾烈的公子,皆是眉心深鎖。 忐忑有之,震撼有之,畏懼有之,贊賞亦有之。 自公子煜歸國,禹州城內(nèi)的形勢瞬息萬變。氏族們以為爭奪的是世子之位,梁氏會一如既往張揚,想方設(shè)法壓制公子煜。 哪料想情況急轉(zhuǎn)直下,梁氏一夜滅族,除了宮內(nèi)的國太夫人,全族上下不存一人。 越侯先遇刺殺又中奇毒,無法再處理國事,軍政皆握在公子煜手中。而松陽君和鐘離君同時沒落,被圍府兩日竟然束手無策,聲威蕩然無存。 “要變天了。” 一名氏族推開車窗,眺望頭頂聚集的烏云。 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間陰云密布。 狂風(fēng)平地而起,席卷雄偉的城池,呼嘯著沖出城墻,刮過蒼茫大地,沿著凍結(jié)的清水河盤旋游蕩。 馬蹄敲擊地面,噠噠聲連續(xù)不斷。 氏族放下車窗,隔絕車廂外呼嘯的寒風(fēng)。 馬奴用力揮動韁繩,雕刻圖騰的馬車穿城而過,消失在長街盡頭。唯有馬蹄聲和車輪壓過路面的聲音持續(xù)傳來,許久不散。 越侯宮內(nèi),楚煜下了朝會,立即前往越侯寢殿。 殿內(nèi)彌漫著藥味,苦澀融入空氣中,化為建筑的一部分。 越侯剛剛服過藥,此刻靠坐在榻上,臉頰凹陷,神色憔悴,整個人瘦得不成樣子。好在精神尚佳。 病虎仍是猛獸。 膽敢小覷,注定要付出代價。 “父君。”楚煜快步走上前,腰間環(huán)佩浮現(xiàn)光澤,垂落的絲絳微微搖曳,刺繡在肩上的彩紋異常奪人眼球。 “下去?!?/br> 越侯抬手揮退侍人,命醫(yī)也退下。只留楚煜在殿內(nèi),分明有要事叮囑。 侍人躬身退出殿門,行動間未發(fā)出丁點聲響。 醫(yī)行禮后退下,帶著藥奴一并離開,出殿前熄滅藥爐。 一聲輕響,殿門關(guān)閉。 門扉阻隔日光,殿內(nèi)只余燭火閃耀?;鸸庥吃谄溜L(fēng)上,昏黃染成赤金。 “阿煜,坐過來?!痹胶钕虺险惺?,示意他坐到身邊,“婚盟一事,你考慮如何?” “父君,我以為不妥?!背险裥渎渥o出同樣的答案。 越侯似早有所料,抬手按住楚煜的肩膀,枯瘦的手指微微用力,出口之言格外沉重:“阿煜,我命不久矣?!?/br> “父君……” “聽我說?!痹胶顢r住楚煜的話,強撐著直起身,發(fā)出一陣急促的咳嗽。他接過楚煜遞上的杯盞,飲下溫水滋潤喉嚨,暫時壓下喉嚨間的癢意,方才繼續(xù)開口,“國內(nèi)不穩(wěn),外有強敵在側(cè),我本以為能助你掃清障礙,無奈世事難料,時不待我?!?/br> 越侯身體虛弱,每說兩句話就要停頓片刻。 楚煜守在一旁,看到越侯的模樣,殺意在胸中涌動,隨時將要爆發(fā)。 “我去后,你再無倚仗,卻也掙脫了束縛?!痹胶钅曢L成的嫡子,心情復(fù)雜。他比任何人都了解楚煜,也深知他的天性。 他在時,楚煜尚有顧忌。 一旦他故去,屠刀舉起再難有放下之日。 “親人無情,母子兄弟相殘,不過旦夕之間。然你不能牽涉其中,否則厲公降爵一事恐將重演。” 上京視諸侯為患,抓住機會就會想方設(shè)法削弱大國。天子固然勢微,終究沒有徹底喪失威嚴(yán)。萬一敵國推波助瀾,越國必然要陷入困境。 “宗室之中,有才者日漸凋零,碌碌無為者眾。或夸夸其談,或好大喜功,堪用者鳳毛麟角?!?/br> 自越立國以來,圍繞君位的血腥殺戮從未停止。 哀公一脈斷絕,后續(xù)登位的國君唯恐舊事重演,屢次對宗親施以打壓。如晉國太夫人父兄一般驚才絕艷也僅顯赫兩代,未能延續(xù)下去。 嚴(yán)酷手段杜絕篡權(quán),卻削弱了宗室,使楚煜無人可用。 越侯很是懊惱,奈何越室向來如此,憑他一人之力又怎能扭轉(zhuǎn)。 “親人不可信,宗室不能用,氏族能用但要提防,絕不能再出一個梁氏?!?/br> 越侯聲音低沉,平添幾分沙啞。 “我去之前,國太夫人需絕于沉疴。諸妾為我殉葬,你母也會自戕。”越侯盯著楚煜,目光暗沉。 在這一刻,父子倆驚人地相似。 “屆時宮苑無主,氏族定會伺機而動。先前有梁氏壓制,滿朝氏族不顯,然野心從未消弭。哪怕袁氏也有拔類之心?!?/br> “父君是擔(dān)憂外家?”楚煜抬起目光,瞳孔映入燭火,染上一抹亮色。 “不錯?!痹胶钐寡运膿?dān)憂,“氏族彼此聯(lián)姻,數(shù)代之后同氣連枝。一旦被其所趁,別有用心的氏族女把持宮苑,你會腹背受敵。我活著,算計不能成,我死后,你恐陷入困境?!?/br> “父君,我能應(yīng)對?!背险f話時,眼尾暈染淺紅,愈顯艷色迫人。 越侯搖搖頭,嘆息一聲。 “我知你能應(yīng)對,但有更簡單的策略,為何不去做?” “父君是指同公子珩結(jié)盟?” “不錯?!痹胶铑h首道,“婚盟僅為形式,盟約中定下五年,五年后各自婚娶,再以兩國嫡子女為婚。” 他的本意是為消弭隱患。此舉略顯荒唐,卻能斬斷氏族插手宮內(nèi)的途徑。 “自平王以來,諸國時常簽訂盟約,小國左右搖擺,背盟者不在少數(shù)。更改盟約內(nèi)容算不上大事?!?/br> 聲音剛剛落地,一陣強風(fēng)襲過廊下,蕩開一扇雕窗。 冷風(fēng)侵入室內(nèi),劃過屏風(fēng),瞬間熄滅數(shù)盞宮燈。 殘存的燈光下,越侯半面隱于黑暗,聲音極低,帶著一股令人膽寒的冷意:“五年時間足夠清明朝堂。氏族該殺則殺,再以戰(zhàn)功拔擢便是。你的叔父各懷心思,好在能用。你與公子珩定婚盟,在世人眼中定無嫡子,如此可間兩人。誘之以利,其膝下諸子亦會自相殺戮?!?/br> 越侯打定主意,不能讓楚煜背負(fù)殺叔父之名。有意拋出一個虛假的餌料,引其自相殘殺。 “楚國強盛,如今國內(nèi)動蕩,諸公子起兵互相征討,勝利者必為公子項。以楚人的秉性,亂后必征他國,申、少等皆因此滅。” 說到這里,越侯頓了頓,轉(zhuǎn)而提起林珩:“公子珩年少掌晉國大權(quán),攻鄭師出有名,不日必下嶺州。鄭地廣,戰(zhàn)后諸事牽扯,他未必有暇東顧。遇楚國發(fā)難,越晉同盟至關(guān)重要?!?/br> 越侯靠向床榻,一口氣說了太多,他的聲音更加沙啞。額頭隱隱作痛,突來的暈眩迫使他停住,歇息片刻才再度開口。 “晉國氏族非平庸之輩,有狐氏之亂過去不久。公子珩遠(yuǎn)見卓識,在無把握之前,不會許氏族女入宮。以五年為約,他未必不會考慮?!?/br> “父君,晉國太夫人尚在,兩國盟約仍存。”楚煜提醒道。 “世事無常,人心易變?!痹胶畋荒赣H下毒,生死之間變得多疑。楚煜之外,他不愿再信任任何人。 兩人說話時,熄滅的銅燈陷入暗影,僅余半數(shù)燈盤仍亮火光,將光明局限在屏風(fēng)之后。 認(rèn)真思量后,楚煜對越侯道:“父君,此事需費些周章。” 這不是一樁簡單的婚盟,從嚴(yán)格意義上來講甚至不是婚約。 涉及到切身利益,無人會輕易退讓。 越侯早有準(zhǔn)備,對楚煜說道:“先遣使臣放出風(fēng)聲,無論成與不成,都會令人忌憚三分?!?/br> 見越侯神情放松,楚煜也不再一臉嚴(yán)肅,淺笑道:“風(fēng)聲傳出恐會震驚天下。世人再提起煜,必不離荒唐二字?!?/br> “荒唐又如何?莊公早年沉迷酒色,數(shù)年不上朝會,何曾不荒唐。后得攻城九械,率軍開疆拓土,誰還言其不堪?待你大權(quán)在手,盟約亦成美談。” 楚煜起身疊手,鄭重道:“遵父君旨意?!?/br> 父子倆的談話持續(xù)到午后。 臨到服藥時間,醫(yī)大膽敲響殿門。 “君上,該用藥了?!?/br> 聲音傳入殿內(nèi),很快傳來回應(yīng)。腳步聲停在門后,下一刻殿門開啟,殷紅闖入眼簾,刺痛醫(yī)的雙眼。 楚煜敞開殿門,看過醫(yī)捧來的湯藥,又掃一眼侍人提來的羹湯,點了點頭,允許他們?nèi)氲睢?/br> 醫(yī)和侍人放輕腳步,經(jīng)過楚煜身側(cè)時屏息靜氣,連呼吸都放輕許多。 無論看到公子煜多少次,諸人仍會被艷光所懾。仿佛天地間的芳華集于他一身,除了早年的晉國太夫人,無人能出其左右。 越室出美人,可謂名副其實。 越侯用過羹湯,服過藥,疲憊地陷入沉睡。 楚煜在榻前守候許久。見越侯睡得極沉,三名醫(yī)寸步不離,他才起身離開殿內(nèi),回東殿處理堆積的政務(wù)。 走過廊下時,風(fēng)雪陡然增大。 朔風(fēng)吹在身上,像是刮骨的刀子。 迎著凜冽的寒風(fēng),楚煜邁下臺階,斗篷被風(fēng)吹起,衣袖翻飛,垂掛在腰間的玉飾互相碰撞,發(fā)出清脆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