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 第83節(jié)
他沒有合攏殿門,任由門扉敞開,一步一步走向國太夫人,站定在她身后。 寒風卷過室內,微弱的燈光危險搖擺,隨時將要熄滅。 楚煜彎下腰,靠近國太夫人耳畔,低聲道:“大母,為何要毒害父君?” 國太夫人堅持不言不語,篤定楚煜拿她毫無辦法。 楚煜無聲笑了。 他直起身,在國太夫人面露譏諷時,突然一把抓住她的長發(fā),倒拖著她走向房門。 “楚煜,你敢?!”猝不及防之下,頭皮傳來劇痛,國太夫人驚怒交加,頭一次心生駭然。 “大母,你任性慣了,肆無忌憚太久,忘記一身榮耀來自于誰,也忘記是誰能讓你在宮內恣意妄為?!?/br> 楚煜將國太夫人拖至門前,抓住她腦后的頭發(fā),手指緩慢施力,迫使她仰頭面對風雪侵襲。 華貴的衣裙無法遮擋寒風,只一瞬間,國太夫人就被凍得發(fā)抖。 瞥見這一幕,侍人嚇得魂飛魄散。為了保住性命,不敢發(fā)出丁點聲響,只能藏進陰影里,想方設法減輕存在感,繼續(xù)裝聾作啞。 楚煜無心理會侍人,雙眼凝視國太夫人,瞳孔好似黑玉,不見一絲一毫的情感,只有無盡的森冷。 “父君心慈手軟,才釀成今日之禍。大母,你膽敢謀害父君,不過仗著他會心軟。你以為自己有恃無恐,毒害一國之君還能安然無恙?” 楚煜收緊手指,如玉的面龐染上淺笑,笑意卻未達眼底,只讓人不寒而栗。 “梁氏一族被誅,他不該死?”國太夫人怒視楚煜,憤恨道。 “誅滅梁氏的是我,你該殺我?!背险Z調溫和,仿佛談論的并非生死,而是稀松平常的一件小事。 “若無他的命令,沒有中軍虎符,你豈能動得了梁氏!”國太夫人并非不懂政治。相反,出生在顯赫的大氏族,年少嫁入宮廷,平安誕下三個嫡子,她比任何人都懂得趨利避害和生存之道。 可惜兩代國君寵壞了她。 身為宮廷內最尊貴的女人,多年養(yǎng)尊處優(yōu),她變得任性張狂,甚至要求國君傳位兄弟。 一旦事不如意,她就會想方設法為難越侯。屢次故技重施,以孝道強詞奪理,她以為自己總能如愿。 楚煜歸國后,越侯突然不再遷就她,甚至借獵場遇刺誅滅梁氏一族。 她憤怒至極。 “大母,你不明白?!背蠐u了搖頭,道出讓人心驚的秘密,“兇獸被鏈子鎖住,周圍的人才能平安。一旦鏈子斷裂,注定會喋血三尺?!?/br> 他提起國太夫人,隨手一揮,將她推到廊下。 廊下積雪,國太夫人腳下打滑,控制不住向前栽倒,一路滾下臺階,狼狽摔在宮道之上。 楚煜走出殿門,踩著國太夫人滑落的痕跡邁下臺階。 站定在雪地中,他俯瞰國太夫人,抬腿踩住她的手指。 “大母,你親手毀了鎖鏈。” 堅硬的履底緩慢碾壓,國太夫人嘴唇發(fā)青,面孔因疼痛扭曲。 “來之前,我派人圍了兩位叔父的府邸。大母無妨猜一猜,我想做什么?” 楚煜的話仿佛利劍,刺穿國太夫人最后的堅持。 “你敢殺親?必被千夫所指!” “為何不敢?”楚煜聲音極輕,唇角的笑始終不曾消失,“厲公弒父,車裂叔父六人,殺兄弟十三人。哀公殺叔父不成,反被毒殺,血脈不存?;腹嘣鴼⒂H?!?/br> 隨著楚煜一樁樁例舉,國太夫人滿面駭然,體內的血仿佛被凍結。 “你、你不能……” “我能?!?/br> 掃一眼抓住衣袖的手,楚煜好整以暇地掰開顫抖的手指。 “父君若是不在了,我便送兩位叔父入君陵。幾位堂兄弟素來孝順,理應自請殉葬?!?/br> 掰開最后一根手指,楚煜笑看國太夫人,看著她抖如篩糠,輕聲道:“大母以為如何?” 國太夫人臉色青白,抖得不成樣子。既是寒冷也是因為懼怕。 “瘋子,你是個瘋子!” “大母,越室向來如此,否則也不會在厲公時被降爵,兩代后方才復起?!背咸匠鍪?,手指擦過國太夫人鬢角,捻走一片雪花。 “我、我給你解藥?!?/br> 如果面前是越侯,國太夫人絕不會松口??沙喜皇窃胶睿皇切㈨標?,縱容她多年的兒子。 國太夫人不敢賭。 她承認自己害怕了,從未有過的恐懼。 在楚煜的注視下,她顫抖著摸向右耳,取下唯一留在身上的飾物,一枚金環(huán)。 手指被凍得發(fā)僵,她的動作不慎利落,扯下金環(huán)時傷到耳垂,留下一道豁口。血珠壓向鏤雕的花紋,覆上一層淺薄的暗紅。 “里面是解藥?!?/br> 楚煜拿起金環(huán),晃動幾下聽到聲響。揮手召來侍人,道:“送國太夫人回殿?!?/br> “諾?!?/br> 兩名侍人走上前,一左一右攙扶起國太夫人。見她膝蓋處洇出暗色,分明是摔下臺階時受傷,兩人卻不敢聲張,只能小心地移步,將她送回暗室。 房門關閉的一刻,楚煜的聲音再次傳來,令國太夫人悚然一驚。 “大母,解藥最好有效。父君不能恢復如初,我一樣會從叔父身上討回,言出必行。” “什么?!” 意識到楚煜言下之意,國太夫人撲向房門。奈何門上已經(jīng)落鎖,無論她如何用力,房門始終緊閉。 暗室鎖住她的驚慌,也鎖住她的咒罵和叫嚷。 風自門縫襲入,覆滅微弱的燈火。 光明隱去,室內徹底陷入黑暗。 國太夫人困在黑暗之中,焦慮侵蝕內心,情緒變得暴躁。后悔不斷升起,撕扯恐懼和憤恨,逐漸失去控制,令她陷入癲狂。 楚煜返回正殿,將解藥交給醫(yī),命其檢查后喂給越侯。 醫(yī)手捧金環(huán)如獲至寶,小心取出里面的藥丸在鼻端嗅了嗅,還用指甲刮擦少許粉末送入口中,確信能用才喂入越侯口內。 越侯陷入昏迷,無法自行吞咽。醫(yī)熟練按壓他的脖頸,確保解藥順利滑入胃中。 楚煜守在榻邊,整夜沒有離開。 直至東方破曉,暗夜退去,榻上的越侯終于睜開雙眼。他的身體虛弱無力,動一動手指都很困難,好在目光清明,神智完全恢復。 見越侯翕張嘴唇,楚煜傾身靠近,關心道:“父君,您要什么?” “阿煜,使晉?!痹胶钯M力開口,聲音沙啞。 “使晉?” “結婚盟,公子珩。” 思量越侯之意,楚煜低聲問道:“父君,嫁越室女入晉,還是我娶晉室女?” 越侯嘗試活動身體,微弱地擺擺手,沙啞道:“你,公子珩,結盟?!?/br> “我同公子珩?” 楚煜復述越侯之言,一念閃過腦海,終于明白父親的意思。 他驚訝地看向越侯,破天荒愣在當場。 越侯醒來的消息暫未傳出宮外,松陽君和鐘離君困在家中,猶如熱鍋上的螞蟻,異常焦躁不安。 夜半府邸被圍,兩人披衣起身,各自召集門客商量對策。 門客們如坐針氈,心知關乎國太夫人給越侯下毒一事,都不敢輕易開口。 松陽君府上,有一門客心直口快,當面問道:“下毒一事是否同家主有關?” “當然無關!”松陽君斬釘截鐵。 “能向天地鬼神立誓?”門客豁出去,誓要問個一清二楚。 “有何不敢?!彼申柧灾忚彛瑳]有半點心虛,“我從未想過害大兄性命?!?/br> 見他言行不似作偽,門客松了口氣。聯(lián)系目前的處境,不禁苦笑一聲,對松陽君道:“現(xiàn)如今,您只能做一件事。” “何事?” “期盼國太夫人拿出解藥,君上平安無事?!?/br> “這就是你的計策?”松陽君眉心緊擰,面現(xiàn)沉色。如果他能入宮,必然會勸說母親??筛”粐緹o法走出半步。 “只此一策,別無他法。”門客沉聲道,“仆問君是否同下毒一事有關,只因無關才有生路。若有分毫沾染,無論君上活與不活,家主斷無生路?!?/br> 松陽君環(huán)顧室內,逐一掃過在場門客,見眾人皆是面露苦澀,終于不再抱有僥幸,黯然面對現(xiàn)實。 相同的情形發(fā)生在鐘離君府上。 鐘離君的門客看得更深,言指越侯安然無恙,鐘離君才能平安,但凡有一絲一毫的差錯,楚煜都不會善罷甘休。 “公子煜在上京多年,容貌之盛傳遍天下。在世人眼中,公子煜風流倜儻,從未有暴戾之名。歸國之后,他方才鋒芒畢露,一夜誅滅梁氏,非心狠手辣不能為。諸國之中,唯晉公子珩能與之匹敵?!?/br> 門客出身申地,國滅后輾轉流浪,入越后被鐘離君招攬。 現(xiàn)如今,他已是白發(fā)蒼蒼,心思見解高于眾人,很受鐘離君看重。 “君上顧念親情,不到萬不得已,不會對您和松陽君痛下殺手。換成公子煜,他必然舉刀,不會有半分遲疑。” 鐘離君神情微動,認真思量門客所言,心不斷下沉,一直沉到谷底。 第六十一章 甲士圍府兩日,至第三日方才撤離。 在此期間,兩府上下人心惶惶,松陽君和鐘離君每日召集門客,廂室內的燈火總是燃至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