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 第108節(jié)
許放端正還禮,跨過門檻進(jìn)入殿內(nèi)。 山水屏風(fēng)前,田齊正身端坐,臉上的墨痕擦拭干凈,案上的竹簡、筆架等皆擺放整齊。 距木案三步遠(yuǎn),許放停下腳步,目不斜視疊手行禮,手托一只木盒,道:“今日奏疏未送,君上命仆送來此卷,言能有助于公子。” “阿珩讓你送來?”田齊眼睛一亮,等不及斗圩和斗墻去取,直接起身繞過桌案,從許放手中接過木盒。 剛要打開盒蓋,想起許放還躬身在地,田齊忙不迭喚他起身,神情有些羞赧:“一時忘形,放翁見笑?!?/br> “仆不敢。”許放再次疊手,方才肅然起身。 田齊回到桌前,迫不及待打開木盒,展開盒中的絹。一目十行迅速看完,他茅塞頓開,郁悶一掃而空,登時笑容滿面。 “原能如此,我竟然想不到,不愧是阿珩!” 仔細(xì)疊起輕薄的絹,慎之又慎放回盒中,田齊對許放笑道:“煩勞放翁代我多謝阿珩。” “諾?!痹S放行禮后退出殿門,身影消失在廊下。 田齊一改之前的為難,鋪開一卷空白的竹簡,快速揮筆落墨,轉(zhuǎn)瞬寫下百余字,取私印落在卷尾。 斗圩探頭看一眼,快速讀完兩行字,不由得面現(xiàn)驚詫。 竹簡上的內(nèi)容和日前送出的別無二致,近乎是將之前的文字謄抄一遍。 “公子,這樣寫是否妥當(dāng)?”斗圩尚在疑惑,斗墻已經(jīng)開口詢問。 田齊放下筆,揮動衣袖加速墨跡干涸,口中笑道:“阿珩提醒了我,奏疏遞送上京是哭訴委屈痛斥逆臣,將事情鬧大,使天下諸侯聽聞。文字無關(guān)緊要,哪怕千篇一律也無妨,堅(jiān)持不懈遞送,直至天子發(fā)下旨意,召諸侯討伐逆臣。” 斗圩陷入沉思,斗墻凝神思索,兩人皆未出聲。 田齊沒有繼續(xù)解釋,待到墨汁干涸不會暈染,利落合攏竹簡,放入提前準(zhǔn)備好的木盒中。 “每日一封,各國遲早聽聞。如果上京全無一言,則天子必負(fù)不信不義之名,不配為天下共主!” 田齊在林珩面前坦誠,有赤子之心,并不意味著他不懂政治。 前有中山國被氏族竊取,天子不聞不問,已然大失人心。蜀襄公有大功,明確載于史書。田齊身為襄公后人,走投無路狀告逆臣,若天子依舊不管,天下諸侯皆會齒冷。 “逆臣竊國,天子不罪。他日諸侯叛亂,誰又能匡扶天子?”田齊坐在案前,撥動懸在筆架下的筆桿,清澈的眼底難得浮現(xiàn)一絲陰暗。 “阿珩收留我,為我出計(jì),我理應(yīng)知恩圖報(bào)?!?/br> 上京九年,屢受王子王女恥笑欺凌,險(xiǎn)些在冰湖中喪命,恨意早根植在田齊心中。只待時機(jī)成熟,種子便會萌芽,繼而生成參天大樹。 “我才具有限,治政領(lǐng)兵不及阿珩萬一,但我亦有用處,能助阿珩一臂之力。” 田齊不再撥動筆桿,短暫伸了個懶腰,笑得人畜無害。 斗圩和斗墻垂手恭立,分左右守在田齊身邊,如同光下的暗影,忠實(shí)且沉默。 正殿內(nèi),許放向林珩復(fù)命,轉(zhuǎn)達(dá)田齊之言:“公子齊甚喜。” “如此便好,放翁先去歇息?!绷昼耦h首,又展開一卷竹簡。 “仆告退?!痹S放掃一眼殿內(nèi),視線掠過壬章,行禮后退出殿門。 門扉合攏,林珩從竹簡中抬起頭,對壬章說道:“鄭地設(shè)九縣,八縣拔擢氏族郎君,唯嶺州縣,我欲以君為令,敢擔(dān)否?” 壬章神情不變,從容不迫道:“臣惟命是聽?!?/br> “善?!绷昼穹砰_竹簡,招手示意壬章上前。 兩人繞過屏風(fēng),迎面是一具木架,架上卷著一張素色的絹。林珩拉開系繩,絹向下垂落,懸在橫桿上,赫然是一幅輿圖。 輿圖以晉為中心,四面輻射開,繪有鄭、蔡、許、宋、徐等多國,山川河流地貌詳盡,雄城深池盡在其上。 乍見這幅輿圖,壬章驚訝不已,手指觸碰圖上,方才意識到自己失態(tài),連忙躬身請罪。 “臣無狀?!?/br> “無妨?!?/br> 林珩站在圖前,手指點(diǎn)在鄭地,指尖緩慢移動,先后劃過宋、許和蔡,停在一片空白之處,良久未動。 壬章一眼認(rèn)出那是名為“荒”的飛地,似一枚釘子楔入西境,卻不屬于任何一國。 三百年前,這塊飛地連同大片荒漠被賞賜給楚和越,與兩國不接壤,卻無形中增加兩國矛盾,也在西境諸侯內(nèi)播撒不和。 “這塊地貫通多國,拿下它,晉、鄭、蔡、徐連為一線,北出南下皆暢通。”林珩娓娓而談,道出咽喉所在。指尖又回到鄭地,在嶺州城劃下一圈,“今夏會盟,諸侯心思能見分曉。我意在嶺州屯兵,君能勝任否?” 一番話透出太多信息,壬章腦筋飛轉(zhuǎn)快速消化,沒有任何遲疑,朗聲道:“臣肝腦涂地在所不辭!” 丈地之事已畢,壬章得罪的氏族不知凡幾。 礙于林珩的權(quán)威,氏族暫時按兵不動??沙鹨呀Y(jié)下,日積月累,伺機(jī)以謀,遲早會讓他栽跟頭。 留在肅州城實(shí)非良策,稍不留神就會踏入險(xiǎn)境。 壬章初以為赴鄭地是權(quán)宜之計(jì),數(shù)年內(nèi)恐將沉寂。不料大錯特錯,更是狹隘之心。君上遷他至嶺州既是保全也為重用,今后更能大展拳腳。 思及此,他不免心情激動。 君上信他用他,他自當(dāng)鞠躬盡瘁,竭誠以報(bào)。 只不過…… 壬章抬眸逡巡輿圖,目光短暫定在圖上,繼而轉(zhuǎn)向林珩,遲疑道:“君上,這塊地分屬越和楚,想抽手必然要出兵?!?/br> 平王之后,諸侯常有不義之戰(zhàn),但或多或少總要找些名目。 晉國想要這塊地,除了出兵,壬章想不出別的辦法。那樣一來難免遺人話柄,遭人詬病。 “此事……” 林珩剛剛開口,殿外忽傳腳步聲,繼而有侍人稟報(bào):“君上,越國來使,百駕戰(zhàn)車,百名騎士,數(shù)百步甲,持血於菟旗,現(xiàn)在城外。” 壬章不知此事,聞言吃驚不小。 林珩卻是微微一笑,斂袖轉(zhuǎn)身,意味深長道:“送地的來了。” 城門外,高輪寬輻的戰(zhàn)車一字排開,騎兵分列戰(zhàn)車左右。步甲在車后列成方陣,蓋著蒙布的大車停在陣中。 風(fēng)過平原,圖騰旗撕扯翻卷,如同流淌的血。 從城頭俯瞰,陣中軍容嚴(yán)整,長戟、戈矛林立,相隔甚遠(yuǎn)就覺煞氣襲來,令人不寒而栗。 城頭一片肅然,等待入城的隊(duì)伍格外肅靜。商人們不敢出聲,晉人則目帶厲色,如果這些越人心懷叵測,當(dāng)即會如猛虎下山一擁而上。 軍陣中響起號角,騎士、戰(zhàn)車自行分開,一輛傘車越眾而出,傘頂浮現(xiàn)金光,耀目生輝。 駕車的并非馬奴,赫然是一名甲士。 傘下是一名紅衣公子,頭戴玉冠,腰懸長劍。勒在腰間的玉帶懸掛彩寶,以金絲編織的流蘇搖曳生姿,同袍袖上的彩紋相映,流光溢彩,斑斕奪目。 號角聲未歇,城頭又起鼓聲。 肅州城門大開,百名黑騎策馬行出。 騎士佩戴全甲,臂舉玄鳥旗迎風(fēng)招展,行進(jìn)間似墨色流淌,同越甲形成鮮明對比。 騎士之后是晉國的戰(zhàn)車。 車身玄黑,車輪高寬,輪軸兩側(cè)突起銅刺,急速沖鋒時能碎裂馬腿。 駕車的都是年輕氏族,高冠博帶,容貌或硬朗或俊秀,看似翩翩公子,實(shí)則殺氣凜冽,隨時能拔劍對敵。 戰(zhàn)車分列左右,黑騎穿插其間。智陵和費(fèi)廉各自解下號角,在風(fēng)中吹響。 城頭鼓聲突然一變,城池內(nèi)外的晉人變得肅穆,國人下拜,庶人躬身,奴隸全部匍匐在地。 陽光斜落至城下,一陣鞭聲揚(yáng)起,黑色玄車行出城門。 玄服國君立在車上,袞服冕冠,腰佩王賜劍。旒珠遮擋半面,映出些許光斑。玄服襯托下,膚色愈顯蒼白,唇色微淺,唯獨(dú)漆黑的雙眼猶如墨染。 見林珩出現(xiàn),金傘車行出越陣。 楚煜上前半步走出傘緣,面含淺笑,眸光流轉(zhuǎn)。在光下恍如一尊玉像,昳麗絕色,惑人心弦。 “越公子煜,見過君侯?!?/br> 相隔歲余,遠(yuǎn)離上京,兩人在肅州城下重逢,目光交匯,竟都有些陌生。 田齊聞訊趕來,馬車行到城下,他推開車門,恰好撞見這一幕。遙望著城外的兩人,他心神微凜,下意識駐足不前。 墨緋之色,玄鳥於菟。 凜冽森然縈繞在兩人周身,恰如棋逢對手,外人無法觸碰,更無法靠近半步。 第七十八章 蔡國和宋國的車隊(duì)姍姍來遲。 兩支隊(duì)伍落后于越,彼此間卻互不相讓。車隊(duì)眾人互別苗頭,火氣不斷滋生,甲士險(xiǎn)些動手。 “離,近肅州城,休要起爭執(zhí)。” 蔡歡推開車窗,親自喚回帶隊(duì)的甲長。后者同宋國甲士針鋒相對,佩劍半出鞘,隨時可能見血。 “諾?!笔姑谏?,甲長雖然不甘心,也只能怒瞪對面甲士一眼,利落收劍還鞘。 宋國甲士正要出言譏諷,蔡歡將車窗推得更高,眺望不遠(yuǎn)處的宋國安車,揚(yáng)聲道:“嘗聞宋乃禮儀之國,宋成侯虛懷若谷,不矜不伐,諸侯交口稱贊,國小亦有美譽(yù)??上ё訉O不肖,不蹈先祖之風(fēng),淪落為狹隘小人,履行背信不義之舉,可嘆,可笑?!?/br> 這番話異常尖銳,撕破了宋國虛偽的面具。 宋成侯小霸十載,一度風(fēng)頭無兩。他的女兒嫁入蜀國,以伯女成為蜀侯的正夫人,生下嫡公子田齊。 宋成侯薨后,兒孫資質(zhì)平庸,無法延續(xù)宏業(yè),宋國迅速衰弱。 新任國君沉迷酒色,聽信讒言疏遠(yuǎn)有才的公子有,偏寵幼子。氏族朋比為jian,三令欺上瞞下,鬧得宋國朝堂烏煙瘴氣。 蜀國內(nèi)亂,信平君謀逆害死國君,公子齊出逃。宋伯無力助他平叛,國內(nèi)氏族還勾結(jié)信平君,欲置他于死地。 逃出宋國之后,田齊投奔晉,被晉侯收留。晉騎飛馳上京,連續(xù)五日向天子遞送奏疏,消息風(fēng)傳鄰國。 蔡歡一路行來,途中屢次接獲消息,對宋國氏族的行徑嗤之以鼻。 “貪婪,短視,宋遲早不存?!?/br> 蔡歡同林珩有一面之緣,對晉國新君十分忌憚,甚至心懷恐懼。 從田齊入晉至今,種種跡象推斷,晉侯不會對他的遭遇置之不理。再看這群宋人,蔡歡笑得諷刺,話也說得毫不客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