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薄西山，命不久矣，何必再同其虛與委蛇。

    “蔡女，你膽敢信口雌黃，簡直豈有此理！”

    宋人怒不可遏，蔡歡暢笑出聲。她隨手落下車窗，命令從車內(nèi)下達：“速，吾不屑與之同行?！?/br>
    “諾?！?/br>
    甲士齊聲領(lǐng)命，集體調(diào)轉(zhuǎn)馬頭，不再與宋人爭鋒。

    馬奴振動雙臂，用力揮動韁繩，大車齊齊加速，車軸發(fā)出沉悶的吱嘎聲，坐在車上的工匠迅速抓住車欄穩(wěn)住身體。

    “宋人自詡君子之國，被夫人斥責卻無言以對，不過爾爾。”

    隊伍中有行人和史官，前者曾經(jīng)使宋，過程不算美好，看到火冒三丈卻無從爭辯的宋人心情暢快，頓生揚眉吐氣之感。后者手捧竹簡筆耕不輟，詳實記錄全過程，不遺漏任何細節(jié)。

    蔡歡的車隊風馳電掣，很快同宋國車隊拉開距離。

    在蔡歡身后，中大夫呂奔推開車門，眺望前方的車隊，面沉似水，眉心深鎖。

    呂堅坐在他身邊，滿臉怒色，憤憤不平道：“父親，蔡女可恨！”

    呂奔收回視線，下令隊伍繼續(xù)前行，不必追上蔡歡，但也不能落得太遠：“話雖難聽卻是事實，無一字虛假?！?/br>
    “您怎能長他人志氣？”呂堅挺起上半身，表情滿是驚愕。

    “先君去后，國勢日衰。今上才具平庸偏又多疑，賢臣老去，有識之士不得重用，阿諛奉承之輩充斥朝堂，使得狐裘蒙戎，晦盲否塞。今又行背信棄義之舉，國之將亂，岌岌可危?！?/br>
    呂氏歷史悠久，先祖曾為天子牧馬，隨初代宋伯就封。

    呂奔年少時，遇宋成侯在位，政治清明，國庫豐盈，國人安居樂業(yè)，以小國主持會盟，可謂風光無限。

    可惜強盛如曇花一現(xiàn)。

    如今的宋國政令不一，氏族們忙著爭權(quán)奪利，一度有大氏族生出謀逆之心，意圖政龐土裂。

    事雖未成，卻給宋人敲響了警鐘。

    呂氏有心撥亂反正，奈何宋伯偏信小人，對呂氏幾番打壓。時至今日，呂氏上下心灰意冷，不再想著一匡清明，反而隨波逐流，日復一日粉飾太平。

    車輛前行，車輪壓過土路，車廂輕微搖晃。

    呂奔目視前方，回想蔡歡所言，不由得連連苦笑。見呂堅仍糾結(jié)蔡歡的譏諷，他心中黯然，失望顯而易見。

    不想兒子犯錯，該說還是要說。

    “公子齊在肅州城內(nèi)?！眳伪嫁D(zhuǎn)回目光，逼視毫無長進的兒子，一字一句說道，“身為呂氏郎君，你現(xiàn)在不應(yīng)計較蔡女的譏諷，該認真想一想晉侯所為?！?/br>
    呂堅先是一愣，品味話中深意，臉色瞬間發(fā)生變化。

    “父親，您是說晉侯會為難宋？”

    “為難尚且是好的?！眳伪忌钌顕@息，眺望肅州城方向，心中滿是憂慮，“晉侯收留公子齊，連派飛騎奔赴上京，助公子齊狀告信平君，將蜀國之事鬧大，所圖恐非小。宋惡公子齊，險些害他性命，此番入貢又顯倉促，極可能被拒之門外?！?/br>
    “晉侯真行此舉，豈非無禮之極，難道不怕千夫所指？”呂堅不敢置信，聲音緊繃。

    “背信棄義的是宋，行惡事的也是宋。晉侯曾在上京為質(zhì)，同公子齊年少相伴，情誼深厚?？v有出格之舉也是情有可原，實為重情重義?！眳伪紦u頭嘆息，道出擊潰呂堅幻想的一番話，“非是困難重重，使晉也落不到呂氏頭上?！?/br>
    呂堅嘴巴開合數(shù)次，卻是無從辯駁，未能說出一個字。

    他回想起國內(nèi)的情形，想到滿朝氏族互相推諉，最終將入貢推給呂氏，國君連夜召見父親，口口聲聲委以重任。

    他還曾心花怒放，以為呂氏得到重用，不會繼續(xù)沉寂。

    不承想真相這般諷刺。

    “無恥！”他用力握拳，一陣咬牙切齒。

    見他這般表現(xiàn)，呂奔再次失望嘆息。

    國將不國，家亦不家，庸碌愚笨倒也無妨，好過看得一清二楚，卻自始至終無計可施，徒留滿心無力。

    車隊一路前行，距離肅州城愈近，氣氛卻變得萎靡，不復之前的張揚。

    不提呂奔父子，護送隊伍的甲士也知公子齊奔晉，公子有因助他逃脫被責難，如今囚在府內(nèi)不能出。

    蔡歡一席話點明宋國的短視，眾人眺望前方巍峨的城池，毫無抵達目的地的喜悅，反而心生不安，仿佛前方趴伏著一頭惡獸，隨時能取人性命。

    相比呂奔父子的忐忑惶恐，抵達城下的蔡歡則是滿臉喜意。

    林珩和楚煜尚未入城，她連聲叫停馬車，抬手推開車門，笑意盈盈走出車廂，在車前向林珩福身，恭敬道：“一別數(shù)月，君侯威嚴更盛，歡仰慕之極?！?/br>
    “歡夫人。”林珩微微頷首，看到蔡歡身后的車輛，不由得挑了一下眉。

    蔡歡又轉(zhuǎn)向楚煜，同樣笑著見禮：“久仰公子大名，今日得見，果然名不虛傳?！?/br>
    楚煜淺笑還禮，姿容靡麗，艷色無雙。

    不可抑止地，蔡歡再度被驚艷?；秀遍g撞上冰冷的視線，如同置身冰天雪地，綺念一掃而空，只感到脊背生寒。

    “夫人過譽。”楚煜笑意更盛，態(tài)度溫和有禮，哪有半分森冷。

    對危險的警覺讓蔡歡收斂態(tài)度，不敢再有半點放肆。她不著痕跡打量楚煜，尋不出半點破綻，仿佛之前的一切都是她的錯覺。

    果真是錯覺？

    蔡歡短暫思索，很快又打消懷疑。視線移向玄車上的身影，想到初見林珩時的情形，頓生熟悉之感。

    腦中一念閃過，蔡歡絲毫沒有撥云見日的興奮，反而嘗到苦意，心不斷下沉。

    驚才絕艷，霸道縱橫，偏又手握重權(quán)。

    生逢其時，小國只能夾縫求生。一旦行差踏錯，終難逃滅國之禍。

    城頭又傳來鼓聲，雷鳴般的聲響撼天動地。

    幾名巫行出城門，獻上以小鼎盛裝的酒。

    奴隸牽出一頭羊，林珩拔出佩劍，一劍刺穿羊的脖頸。鮮血噴涌而出，灑落到小鼎中，酒液染成殷紅。

    “祭盟。”

    晉越有盟，自烈公起延續(xù)數(shù)十載。

    鼎中的血酒注入盞中，林珩和楚煜各持一盞，依禮互敬，各自仰頭一飲而盡。

    “請?！?/br>
    酒盞翻轉(zhuǎn)，不存一滴酒水。

    林珩駕車先行，兩側(cè)人群讓開道路。

    楚煜的車輛緊隨其后，再之后是晉國氏族和楚煜的扈從，最終才是蔡歡的馬車。

    隊伍行入城內(nèi)，路旁晉人紛紛行禮，各國商人也隨之躬身，恭敬別無二致，僅能從服飾看出區(qū)別。

    田齊沒有驅(qū)車上前，反而是林珩看到他，笑著向他招手：“阿齊。”

    楚煜順勢看過來，精致的五官，修長的身形，同田齊記憶中一般無二。同樣不變的還有他的笑，迷得王女神魂顛倒，被貴族女瘋狂追逐。

    每逢公子煜駕車出現(xiàn)在上京城，都會引來人群圍堵，道路變得水泄不通。

    “蜀公子齊？”楚煜記得田齊。在上京時，他和林珩常在一處，尤其是落入冰湖之后半年時間，兩人幾乎是焦不離孟，在王宮同進同出。

    “上京一別，君安好?！碧稞R駕車上前，主動退后少許，同兩人拉開一段距離，以示對大國的恭敬。

    林珩習慣他的變化，并未多說什么。

    楚煜對照記憶，聯(lián)系蜀國傳回的消息，也不覺有何奇怪。

    經(jīng)歷過生死，幾次險象環(huán)生，如果沒有半點成長，依舊如上京時天真，幫他登上君位也保不住，遲早會再被逆臣所害。

    三駕馬車穿過長街，逆風行至晉侯宮前。

    令尹子非沒有出城，而是早早拜會國太夫人，此時在南殿等候。

    蔡歡的馬車落后一步，沒有進入宮內(nèi)。她此行是為入貢，以附庸自居，直接轉(zhuǎn)道去往驛坊，同越國令尹成為鄰居。

    “煜當拜見國太夫人?！边M入宮門后，楚煜提出要見長輩。

    林珩自然不會拒絕，命侍人先往南殿送信，他與楚煜同行：“大母知曉君到來，十分喜悅?！?/br>
    兩人穿過宮道，寒暄中隱含機鋒，言辭中不乏刀光劍影。

    “令尹書信國內(nèi)，言君侯日日忙碌。”登上臺階時，楚煜話鋒一轉(zhuǎn)，提出林珩對令尹避而不見。

    “政務(wù)繁忙，實在分身乏術(shù)。”迎上楚煜的目光，林珩笑意清淺，直言不諱，沒有絲毫遮掩。

    “幸君侯今日有暇?！背隙虝厚v足，冠纓垂落頰邊，綴在末端的彩寶壓向領(lǐng)口，嵌入彩繡圖騰，一瞬間化作兇獸的眼瞳。

    “公子遠道而來，自是掃榻相迎?！绷昼駛?cè)過頭，旒珠隨著他的動作搖曳，牽引出彩色光暈。

    “君侯拳拳盛意，煜喜不自勝?！背蟽A身靠近，暗香縈繞，并不十分濃烈，迥異于艷麗的外貌，別有一股雅致。

    “晉越有盟，理應(yīng)如此?！绷昼駴]有躲閃，任憑楚煜靠近，單手捻起冠纓懸掛的彩寶，語帶雙關(guān)，“越絹價值連城，天下聞名。今觀越有寶更勝一籌，瑰麗無雙，堪稱無價?！?/br>
    “君侯真心贊賞，乃越之幸事。”楚煜笑容不變，白皙的手指牽住冠纓，略微用力，從林珩指間收回。隨即松開手，任由彩寶墜落壓向領(lǐng)口，短暫映出紅光。

    田齊走在兩人身邊，看著兩人你來我往，能猜出話有深意，卻無論如何參不透究竟指的是什么。

    莫非是盟約？

    田齊隱隱觸碰到答案，卻也僅止于此。

    他抬頭看向并行的林珩和楚煜，雙眼被玄色和緋紅充斥，心中生出慶幸，慶幸阿珩是友非敵，慶幸蜀同越不接壤，還因楚關(guān)系尚可。

    若不然，無需等到信平君叛亂，蜀已是岌岌可危。

    “萬幸?！?/br>
    田齊想得太入神，沒留意一腳踩空，差點摔在臺階上。幸虧林珩及時拉住他，才避免慘事發(fā)生。

    看到這一幕，楚煜視線微凝。思及國太夫人之前求藥，算一算時間，心中頓時了然。

    與此同時，宋國的車隊抵達城門前，向守城甲士亮明身份，說明來意：“我等宋人，向晉侯入貢?！?/br>
    “宋人？”甲士查驗銅牌，確認不假，立刻前去稟報上官。

    不多時，一名甲長趕來，放宋國車隊入城，并由軍仆帶路去往驛坊。

    過程十分順利，呂堅松了口氣，對呂奔說道：“父親，您料錯了?！?/br>
    呂奔沉默不語。

    他推開車窗望向街邊，聽晉人談?wù)撊氤堑脑饺撕筒倘?，三句不離開越國公子煜，還提到蜀國公子齊。

    “君上善公子齊，召近同行?！?/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