領(lǐng)隊大手一揮，楚人迅速集結(jié)，帶著公子弦和門客找到藏匿的戰(zhàn)馬，陸續(xù)飛身上馬，向東南方向疾馳而去。

    他們離開不久，河畔響起狼嚎聲，幽幽綠光在黑暗中閃爍，忽明忽滅。

    天空中掠過暗影，夜梟展開翅膀，悄無聲息綴上楚人的隊伍，自始至終沒有被發(fā)現(xiàn)。

    狼群圍繞掩埋的血痕，仰頭發(fā)出嚎叫。

    叫聲中，幾名身著短袍，背負(fù)弓弩，腰間懸著長劍的男子快步走來。其中一人靠近時，狼群竟未發(fā)動襲擊，而是主動讓開。

    “是這里?！币幻凶訂蜗ザ坠?，撥開一層浮土，發(fā)現(xiàn)掩埋的血跡。他移近火把，火光照亮地面，也照出他臉上的舊疤。

    “不出意外，就是這伙楚人?！绷硪蝗苏f道。

    “走，回去復(fù)命?！崩钦酒鹕?，曲起手指抵在唇邊，以哨音召集狼群聚集，準(zhǔn)備原路返回。

    幾人沒有騎馬，和狼群一同奔跑，速度半點不慢。

    待腳步聲遠(yuǎn)去，火光徹底消失不見，藏在河中的暗影才緩慢浮起。

    一條又一條鼉在水面聚集，撕扯分食死去的馬，爭搶間水波翻滾，好似沸騰一般。

    沿河道逆流而上，一處開闊的淺灘，戰(zhàn)斗剛剛結(jié)束。

    數(shù)十具尸體歪七扭八倒在地上，身上的衣履和武器無不表明他們就是公子弦和門客苦候不至的暗甲。

    之所以沒有出現(xiàn)，非是記錯時間，也不是背信棄義，而是喪命晉騎之手，無一生還。

    智陵單手挽住韁繩，另一只手斜持長矛。鮮紅的血滑過矛身，順著矛尖流淌，一滴接一滴滾落在地。

    “清點人數(shù)?！?/br>
    “諾。”

    幾名騎士翻身下馬，認(rèn)真清點暗甲數(shù)量，核對散落的兵器。

    確定沒有漏網(wǎng)之魚，暗甲的尸體被拋入河中，武器則被帶走，熔鑄之后可以再用。

    “回城?！?/br>
    戰(zhàn)場清理完畢，智陵率先調(diào)轉(zhuǎn)馬頭，數(shù)十騎追隨在后，踏著月光奔向肅州城。

    騎士們一路疾行，抵達(dá)城門前，天已經(jīng)是蒙蒙亮。

    城頭豎起旗幟，玄鳥在晨光下振翅，浮現(xiàn)耀眼的金光。

    祭祀已畢，從今日起，肅州城恢復(fù)宵禁。智陵一行人入城時，正遇到軍仆策馬馳過長街，前往各坊傳達(dá)新的章程。

    天色大亮，城東傳出陣陣馬蹄聲。雕刻圖騰的馬車一輛接一輛行過，陸續(xù)駛向晉侯宮，奔赴今日的朝會。

    宮門前，先到的氏族走下馬車，簡短寒暄兩句，聯(lián)袂走入宮門。

    晨光灑落宮道，流淌過丹陛，為恢弘的建筑覆上一層金色。

    光芒投入寢宮，鋪開扇形光斑，末端延伸至屏風(fēng)前。

    屏風(fēng)背后，林珩尚未換上袞服，而是袖手立在榻前，看著斜靠在榻上，長發(fā)披肩領(lǐng)口松散的越國公子，眉心擰出川字。

    “同君侯秉燭夜談，受益匪淺?！背蠁问謸沃^，懶洋洋打了個哈欠，活似一只狐貍。

    林珩回憶昨夜，兩人言及諸多，囊括軍、政、商及天下局勢。談至興起難免忘卻時間，臨近天明才短暫歇息。

    楚煜沒有離宮，首次宿在晉侯宮正殿。

    兩人正式定下婚盟，這不算出格，而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

    看著眼前的楚煜，不免想起上京時的那次誤闖。林珩陷入沉默，許久沒有出聲。

    “君侯，我今日歸國?！背鲜諗n領(lǐng)口從榻上起身。長袍下擺垂落，烏發(fā)覆在肩后，似瀑布流淌。

    “今日暫罷朝會，我送公子出城。”林珩收回思緒，當(dāng)即召侍人傳旨。

    “君侯為我罷朝？”此舉出乎預(yù)料，楚煜眼底閃過驚訝。

    “禮儀所在。”林珩回道。

    楚煜凝視林珩，緩慢翹起嘴角：“君侯盛意，煜定銘記在心?！?/br>
    說話間，眼尾染上淺紅，秾麗無雙。聲音含笑，仿佛浸染春意，勾魂攝魄。

    第一百零九章

    “君上下旨，今日不朝。”

    侍人站定在大殿門前，待上朝的氏族齊聚，當(dāng)眾宣讀國君旨意。

    群臣始料未及，皆是大吃一驚。

    “罷朝？”

    “君上登位至今，此乃首次？”鹿敏沉吟道。

    “自君上主持朝政，焚膏繼晷，夜以繼日，不曾有一日懈怠。今日突然不朝，事先沒有任何預(yù)兆，著實意想不到?！辟嚢自谝慌猿雎?，手里抱著一枚笏板。笏板背面擠滿文字，專為今日朝會準(zhǔn)備，可惜未能用上。

    “未知是何因由？”呂勇滿心疑惑，不自覺問出口。

    “不知?！辟嚢讚u搖頭。

    同為新氏族的家主們走在一處，沿途議論紛紛，都在猜測今日罷朝的原因。直至走出宮門，眾人仍是莫衷一是，沒能得出結(jié)論。

    無獨有偶，勛舊也在討論此事。

    智淵和陶裕并肩而行，兩人壓低聲音語速飛快。智弘和陶賢相隔不到兩步，也僅能捕捉到只言片語，大部分聽不真切。

    “昨日與令尹子非共飲，其言公子煜今日歸國，同君上旨意或有關(guān)系?！?/br>
    “晉越兩結(jié)婚盟，于情于理，事情倒也說得通?！?/br>
    “聽聞越侯身體不好，越國宗室不安穩(wěn)，公子煜才會著急歸國?！?/br>
    “真真假假，靜觀其變?！?/br>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竟是猜得八九不離十。

    雍楹和田嬰也在談?wù)摯耸拢喾矫婵剂?，結(jié)論和前者相差無幾。

    費毅則是一路保持沉默，沒有參與其中。戰(zhàn)功授田尚未全部定下，他始終懷揣著心事。難料奏疏章程是否能得君上青睞，若要再改，不知該從何處下手。

    來至宮道盡頭，群臣走出宮門，迎面遇到高冠緋袍的令尹子非，紛紛停下腳步。知其來迎公子煜，新氏族面露恍然，勛舊愈發(fā)篤定心中猜測。

    “君上罷朝果然是為公子煜?！?/br>
    雙方寒暄幾句，表面不動聲色，心中各有思量。

    晉國氏族關(guān)系林珩罷朝，越國令尹則被來時所見占據(jù)心神。

    婚盟祭祀已經(jīng)結(jié)束，仰賴增擴(kuò)的商市，城內(nèi)仍是人潮涌動，大街小巷熙熙攘攘，熱鬧非凡。

    令尹的馬車一路行來，先后遇到數(shù)支入城的隊伍，既有大大小小的商隊，也有打出旗幟的小國使臣。

    晉侯滅鄭之后派出行人，廣邀諸國豐地會盟。會盟日期愈近，這些使臣來意為何，實是不言而喻。

    “晉侯當(dāng)世豪杰，有霸道之治?！?/br>
    令尹一邊同晉國氏族寒暄，一邊腦筋飛轉(zhuǎn)，想到婚盟背后的利益，不得不感嘆越侯高瞻遠(yuǎn)矚，公子煜穎悟絕輪。

    “令尹今日啟程？”智淵站在馬車前，笑著說道。

    “正是?！绷钜o出肯定回答，坦言道，“隨扈在城外集結(jié)，吾來迎公子?！?/br>
    “既如此，不耽擱令尹?！钡玫较胍拇鸢福菧Y不再贅言，疊手之后登上馬車。

    令尹正色回禮，向陶裕等人頷首，隨即由侍人引路進(jìn)入宮內(nèi)，先往正殿拜會晉侯，迎公子煜，再去南殿拜別國太夫人。

    途中遇見繆良，其笑著迎上前，見禮后說道：“君上和公子煜現(xiàn)在南殿。知令尹入宮，特命仆來迎?！?/br>
    “勞煩繆內(nèi)史?！绷钜蜌庖环措S繆良去往南殿。

    國太夫人知楚煜今日啟程，特意命人請他和林珩至南殿。

    待婢女送上茶湯，退出大殿，國太夫人從案下取出一只木盒，當(dāng)面交給楚煜。

    木盒呈四方形，以紅木雕刻，四角包裹金箔，前有獸首掛鎖。

    盒身雕刻於菟，亮出尖牙利爪，兇狠撕咬一頭牛身蛇尾的異獸。圖案看似血腥猙獰，實則有驅(qū)病祈福之意。

    “盒中是補(bǔ)藥，驅(qū)病養(yǎng)身之用?！?/br>
    當(dāng)著兩人的面，國太夫人掀起盒蓋，現(xiàn)出躺在盒中的兩只玉瓶。瓶身晶瑩，玉質(zhì)潤澤。瓶塞同瓶口嚴(yán)絲合縫，渾然一體。

    “此藥是谷珍親手配制，藥方不算稀奇，重在養(yǎng)身，君上也曾服過?！眹蛉苏f明藥的來歷和用途，顯然是為越侯準(zhǔn)備。

    “謝姑大母?！背细┥碓侔?，雙手捧起木盒。

    國太夫人嘴唇動了動，細(xì)看楚煜的神色，到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萬般情緒終化為一聲長嘆。

    “自我離國，迄今數(shù)十載。彼時越君年少，今已是不惑之年。世事難料，不可思慮太甚，望其萬萬保重?！?/br>
    “姑大母良言，煜告知父君，父君必然欣喜。”楚煜抬眸看向國太夫人，目光澄凈，神情中盡是對長輩的濡慕。

    他習(xí)慣以面具示人，總能恰如其分地展現(xiàn)出最合適的情緒。

    迄今為止，能看穿他的寥寥無幾。

    國太夫人出身越室，大半生沉浸在政治中，直覺何其敏銳。

    同楚煜幾次見面，她隱約察覺出端倪。只要不妨礙越晉同盟，對林珩無傷害之意，她權(quán)當(dāng)一無所知，不會去刻意揭穿。

    何況以楚煜的身份和經(jīng)歷，沒有此等心機(jī)手段，早被血親踩在腳下，落得尸骨無存。

    兩人說話時，林珩安靜坐在一旁，托起茶盞遞至嘴邊，始終沒有出言。

    楚煜收起木盒，謝過國太夫人，旋即話鋒一轉(zhuǎn)，提及林珩今日罷朝，專為送他出城：“君侯盛情，煜銘感于心?！?/br>
    “兩國結(jié)盟，此乃禮儀所在?！绷昼穹畔虏璞K，迎上國太夫人的目光，坦言道。

    “君侯所言甚是。”國太夫人頷首，命人更換茶湯，再送幾盤糕點，“來不及用膳，我命人多備甜糕，帶著路上吃?！?/br>
    嚴(yán)肅話題揭過，她展露出笑容，不見鋒利，只余和藹慈祥。

    “謝姑大母。”楚煜順勢應(yīng)下，其后嘆息道，“晉宮內(nèi)的廚手藝甚好，可惜歸國后難嘗美味?！?/br>
    “公子既然開口，寡人自不能吝嗇。送公子幾人，何如？”林珩看似說笑，眼中卻無半分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