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 第157節(jié)
許放和馬桂跟上他的腳步,中途相顧一眼,皆未出聲,心中各有思量。 抵達正殿,林珩快速登上臺階,雙手推開殿門,越過面現(xiàn)驚訝的侍婢,幾步來至屏風前,親自鋪開竹簡,提筆卻發(fā)現(xiàn)硯臺無墨。 “來人,研墨。” “諾?!瘪R桂對侍婢擺擺手,示意他們退下。隨后走上前,執(zhí)起墨條研磨。 許放行至桌案另一側(cè),看著林珩提筆蘸墨,在竹簡上筆走龍蛇,始終緘默不言,垂手恭立保持沉默。 回信一氣呵成,沒有片刻停頓。 寫下最后一個字,林珩停下筆,取印章蓋上,等待墨跡干涸。 “嶺州大雨,青州天旱,犬戎入北荒之地,今歲西境定起兵事?!绷昼駥⒐P擱至一旁,接過馬桂遞上的布巾拭手,“需提前防備,存糧以充國庫?!?/br> “君上,天災時民不飽腹,國內(nèi)必少糧,大批存糧恐有不妥?!痹S放以為林珩要在國內(nèi)搜集糧食,當即出言勸說。 “寡人不會與民爭糧?!绷昼衿婀值乜丛S放一眼,不明白他怎會如此想,“晉越同盟,盟約寫明開辟商路,我意從南境市糧?!?/br> 許放和馬桂先是一愣,隨即恍然大悟。 “錯會君上之意,仆慚愧?!痹S放面現(xiàn)羞慚。 “無妨,放翁不必放在心上。”見墨干得差不多,林珩卷起竹簡,交給馬桂封裝,叮囑道,“著人送去嶺州,交至壬章手中,越快越好。” “諾。”馬桂雙手捧起竹簡,心中已在盤算人手。 “再去見蒼金,詢問信鳥馴得如何。如成,帶一對隨信送去?!绷昼窭^續(xù)道。 “遵旨?!瘪R桂恭聲領(lǐng)命。見林珩沒有其他吩咐,便捧著竹簡退出殿外,抓緊調(diào)派送信人,隨即出宮去見蒼金。 他離開不久,婢女送上茶湯,林珩又命送上糕點,邀許放同坐。 “謝君上?!痹S放謝恩后落座,端起茶湯飲下一口,驅(qū)散些許涼意。 林珩飲下茶湯,又吃下兩塊甜糕。夾起第三塊時,察覺到許放的目光,笑著看過去,道:“放翁是有疑惑?” “仆斗膽,君上早有市糧之意?”許放斟酌片刻,開口道。 “不錯。”林珩沒有否認,將甜糕夾至碟中,隨手切成兩半。散發(fā)香甜氣息的餡料緩慢流淌,鋪開一層淺薄的蜜漿。 “南境諸國倉稟歲豐,絕大多數(shù)不與晉接壤,此前市貨多存阻礙,有晉越商道則暢通無阻?!?/br> 香甜的氣息持續(xù)飄散,林珩夾起半塊甜糕送入口中,為甜蜜的滋味翹起嘴角,十分滿意廚的手藝。 “今歲晉地多雨,不僅是肅州城,國內(nèi)多地面臨水患,夏糧恐絕收。邊城要提防犬戎侵擾,軍糧不能少,與南境諸國通商勢在必行?!绷昼竦莱鲂闹写蛩?,語氣不緊不慢,有條不紊。 早在同楚煜簽訂盟約時,他就有過多種考量,商路的存在確有必要。 天災、人禍難以預料,國內(nèi)需要存糧。在大規(guī)模墾荒種糧之前,同南方各國市貨是最簡單也是最快的辦法。 “肅州郊田清丈結(jié)束,我有意將此法推行國內(nèi)。屆時破舊制,并獎勵開墾荒地,三年免稅,五年半稅。田奴數(shù)量不足,召集野人開田,設(shè)鄉(xiāng)邑安置。并發(fā)罪人耕邊,捕犬戎為奴?!?/br> 林珩一口氣說完,將余下的半塊糕點送入口中,細細咀嚼,隨后咽下。 “天災要放糧,墾荒也需有糧,召集野人不能無食,理應多建糧倉以防不足?!?/br> “君上,市糧需金絹,數(shù)量龐大?!痹S放沉聲道。 “公子煜歸國時攜大量貨物,皆出自百工坊?!绷昼穹畔裸y筷端起茶盞,感受掌心的溫熱,嗅著沁鼻的茶香,眼簾微垂,嘴角隱現(xiàn)一抹笑痕,“無需多久,南境諸國皆知晉器,必紛至沓來。金絹盡可得,糧谷不在話下?!?/br> 在上京時,他親眼見證王公貴族對越絹的追捧,為一匹越絹甘愿豪擲千金。 在公子煜入上京之前,越絹固然珍貴,遠不至如此地步。論對人心的掌控,對利益的把握,少見出其右者。 看清楚煜手段,林珩認為商路大有可為,自然要物盡其用。 “督造糧倉至關(guān)重要,我欲將此事交給放翁,未知意下如何?” “君上有命,仆自當竭盡所能。”許放正色道。 “有放翁接手再好不過,我必能放心。另有一事,待會盟結(jié)束,蔡國事了,我有意封公子原在北。珍夫人無需再守君陵,可出發(fā)與子團聚?!绷昼裨掍h一轉(zhuǎn),提及公子原和鹿珍。 “公子原領(lǐng)兵在外,天高路遠,君上不可不防。留珍夫人在肅州可為牽制?!痹S放不憚以惡意揣測林原,認為不該放珍夫人離開。 “我既能用他,自然也能殺他。”林珩拿起放在桌上的布巾,慢條斯理地擦拭手指,隨后丟在一旁。他抬眸看向許放,目光深邃,眼底涌動黑潮,恍如無底深淵,令人捉摸不透。 “能者用,庸者棄,叛者殺。我能給予高官厚祿,讓他掌虎符,自然也能盡數(shù)收回。一次不忠,百次不用。凡叛我者,必血濺法場。” 說到這里,他發(fā)出一聲輕笑,單手撐著下巴,另一只手敲擊桌面,一聲接著一聲,好似鼓點,獨成一種旋律。 “我存身之年,晉之疆域勢必擴張,凡有才能者必有用武之地。正如宮門前設(shè)刑鼎,商坊前立木,重用公子原專為立信,醒目世人?!?/br> 聞言,許放沉默片刻,終于明白林珩的用意。 言而有信,一諾千金。 有公子原和珍夫人在先,世人應知國君言出必行。如此一來,凡懷揣抱負的賢才必愿為君上效命。 “再者,以珍夫人的智略眼光,不會容許林原自尋死路。”林珩看向立在桌案旁的銅燈,燈身鑄成仙鶴,長喙銜一枝荷葉,鋪開的葉片托起燈芯,火光跳躍,凝成溫暖的橘紅,焰心處卻包裹幽藍。 公子原或許會犯糊涂,珍夫人絕對不會。與其留她在都城,不如送去林原身邊。一來示恩于人,二來也能成為枷鎖,禁錮不該存在的野心。 “宗室之中,目前唯公子原堪用。女公子樂有智,無奈年紀尚小。公子享等更小,需數(shù)年成長。”林珩分析之后,微微嘆息一聲,“人才捉襟見肘。待會盟結(jié)束,助公子齊奪回權(quán)柄,我將發(fā)招賢令,不分國別出身廣招天下英才?!?/br> 建新軍別于三軍,是從軍權(quán)下手,撬動氏族龐大的根系。 發(fā)招賢令立足于朝堂,豐盈政治人才,與軍功爵相輔相成,方便進一步破局。 “君上,事情宜緩不宜急?!笨闯隽昼竦挠靡猓S放不由得心頭一緊,當即開口說道。 氏族畏懼君上,暫時惟命是聽,卻不能逼得太急。 連番觸碰底線,迫使其退讓,難免會導致逆反,造成無法預期的后果。 “放翁安心,我知道輕重。”林珩坐正身體,笑著開口保證。至于心中如何想,唯有他自己清楚。 晉侯宮外,馬桂乘車穿過長街,在商坊找到蒼金,傳達林珩旨意。 “信鳥不多,現(xiàn)有兩對能用?!鄙n金提出籠子,四只信鳥棲息其中,羽色不算明亮,看似毫不起眼。 “一對就行,君上命送去嶺州。”馬桂想了想,同蒼金商量,“最好有人跟隨,諸事安排妥當?!?/br> 認為所言在理,蒼金召來遲和煥,快速詢問過兩人,從奴仆中挑選出一名中年男子,命他跟隨信使一道出發(fā)。 “他名鼠,擅長馴鳥,能模仿鳥聲。” “善。” 馬桂告辭蒼金,帶上信鳥和男子返回宮廷。 他離開不久,蒼化派人來請蒼金。來人奉上書信,蒼金從頭至尾看過一遍,不由得發(fā)出冷笑,隨手丟至一旁。 “你回去告知仲父,我自請析出蒼家,已經(jīng)另立家門,族中來人與我無關(guān)。若想見我,讓他們依禮登門。我今為晉國大夫,還想對我呼來喝去,簡直可笑!” 蒼金直言不諱,不留絲毫情面。 來人被說得面紅耳赤,訥訥無法出聲,只能灰溜溜告辭。 “關(guān)門。” “諾?!?/br> 遵照蒼金的命令,奴仆關(guān)閉大門。 門扉合攏,隔絕庭院內(nèi)外。 獸首嵌于門上,獸口垂下門環(huán),短暫擊打在門板上,發(fā)出一聲鈍響。 第一百一十七章 送信人離開蒼金府邸,冒雨返回蒼化下榻的宅院。 途中回想蒼金所言,思及蒼家的行事作風,不想被問罪鞭笞,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在傳話時添油加醋,徹底斷絕蒼金同家族言合的可能。 聽完仆人回稟,蒼嶺勃然大怒,當場拍案而起,怒聲道:“逆子安敢如此!” 室內(nèi)眾人也是忿然作色,紛紛出言指責蒼金,對他的言行大加鞭撻。 “小人得志!” “鼠目寸光之人,不孝不敬,無禮之極?!?/br> “晉侯暴虐,投之魯莽?!?/br> “出家族也好,省得日后被拖累。” “如此大逆不道之人,應將其移出族譜!”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越說越是激憤。發(fā)展到最后竟要問罪蒼化,質(zhì)問他為何會縱容蒼金行悖逆之事。 “蒼化,你可有話說?”蒼嶺抬手止住眾人,看向沉默的蒼化,目光中充滿惡意,“爾兄弟身為嫡支,手握家族命脈,竟不能教訓子侄,使其離家叛國,屢次口出妄言,有不查不教之過!” 家族來人言辭激烈,對蒼金百般指責時,蒼化一直不作聲,自始至終保持沉默,仿佛置身事外。 直至蒼嶺圖窮匕見,將矛頭指向他,提出家族命脈,他才恍然大悟,當場嗤笑一聲。 砰! 蒼化猛然站起身,踹開擺在身前的矮桌,大步流星跨過室內(nèi),站定在門前。 他神情冷峻,審視伏身在地的仆人,一把拔出佩劍,森冷的劍鋒劈向仆人右肩。 仆人大驚失色,倉惶間就地翻滾,仍被劍鋒劃傷臉頰,留下一道醒目的血痕。 “?。 ?/br> 劇痛感襲來,仆人抬手捂住傷口,觸碰到翻卷的皮rou,掌心流淌鮮紅,頓時發(fā)出一聲慘叫。 “蒼化!” 不承想他會拔劍傷人,蒼嶺等人變色易容。意圖開口阻攔,就遇上蒼化譏諷的目光。 “處罰家中奴仆,諸位也要過問?未免管得太寬。” 蒼嶺等人驚怒交加,指向蒼化的手不停顫抖,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你說蒼金辱罵族人,可敢當面對質(zhì)?”無視憤怒的幾人,蒼化提起長劍,劍尖抵住仆人的右眼,向前遞出半寸就能刺穿他的眼球。 仆人驚恐失色,四肢僵硬,背靠廊柱一動不敢動。唯恐蒼化突然手抖,戳瞎他的眼睛。 “說!”蒼化向前逼近,劍尖在仆人眼中擴大,冰冷的色澤印入瞳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