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 第221節(jié)
僵持片刻,花巨終于收斂怒色,主動坐回到原位。 “公子欲我何為,無妨直言。事成之后,望公子能信守承諾,不忘今日之事?!?/br> “那是自然?!?/br> 傷處又泛起劇痛,冷汗逼出額角,公子路卻狀若無事,看向?qū)γ娴幕ň蓿徛c了點頭。 在花巨放松神情時,他眼底閃過詭色。 承諾,踐諾,對象當(dāng)為誠信之人。如花氏這般首鼠兩端,卑劣無恥的小人,合該吃下教訓(xùn)。 世人會如何看待他,史官又將如何記載,公子路全不在乎。他至今撐著一口氣,不過是要為父親報仇雪恨,要親眼看到信平君酷刑而死,更要送阿齊登上君位。 待到心愿了結(jié),他死而無憾。身后名如何,任憑世人去說。 花巨不知公子路的打算,在殿內(nèi)同他密談許久。聽到門外的暗號,知曉必須離開,方才起身告辭。 “公子放心,不出兩日必安排妥當(dāng)?!?/br> “敬候外大父佳音?!?/br> 兩人結(jié)束談話,花巨披上侍人的外袍,偽裝的身影消失在廊下。 堂邁步走入室內(nèi),移走憑幾,俯身到榻前,向公子路稟報正殿得來的消息。 待他說出鄰國拒絕出兵,信平君孤立無援時,公子路不禁展顏:“不出我所料,蒼天有眼!” “公子,正殿多日死人,逆賊癲狂,要防他狗急跳墻?!碧锰嵝训馈?/br> “我有安排?!惫勇沸σ獠粶p,成竹在胸,“花巨能神不知鬼不覺進入偏殿,自然也能把手伸入正殿。不出兩日,必有一場好戲?!?/br> 聞言,堂不再多說,扶著公子路躺下,為他拉上薄被。 金烏沉入地平線,夕陽的余暉徹底消散。 黑暗籠罩大地,潁州城亮起點點火光,道路上行人稀少,遠不如白日里熱鬧。 一騎快馬飛馳到城下,馬上騎士滿面風(fēng)塵,嘴唇起皮,帶回又失兩城的噩耗。 騎士被送入宮內(nèi),信平君急召群臣入宮。 待眾人齊聚大殿,騎士被帶到殿前。由于連日趕路,他變得疲憊不堪,無視殿內(nèi)凝重的氣氛,一口氣把話說完:“角城不戰(zhàn)而降,城內(nèi)縣大夫率眾迎公子齊。丹城縣大夫被縛,國人打開城門?!?/br> 聽到又失兩城,眾人神情巨變。 西境大軍入蜀連戰(zhàn)連捷,迄今拿下六城。繼續(xù)這樣下去,無需多久就會攻入潁州。 屆時,誰能抵御刀鋒? 關(guān)系到身家性命,氏族們的態(tài)度變得微妙,看向信平君的目光閃爍不定。 花巨不言不語,暗中觀察眾人??辞迨献鍌兊谋砬樽兓?,心知要快些動手,不然極可能被他人搶先,未必能完成和公子路的約定。 信平君捏著戰(zhàn)報,看著上面刺眼的文字,對林珩恨之入骨。 “晉侯,晉侯!” 若非田齊奔晉,得到晉侯庇護,他早就斬草除根坐穩(wěn)國君之位,何能落到今日困境! 再看殿內(nèi)群臣,分明是各懷鬼胎。 能叛一次,就能叛第二次。 之前是蜀侯,如今輪到他了。 信平君冷笑連連,心生狠意。他如今無路可退,就算要死,也要拉著這些人一同墊背! 殿內(nèi)火光通明,光亮聚集卻生顫栗,正如即將到來的命運。 數(shù)百里外,一支大軍在夜色中行進。 甲士手持火把,明光穿過整座山谷。從上空俯瞰,宛如一條巨大的火龍。 玄車行在隊伍前方,林珩在車頭眺望,捕捉到朦朧的暗影,轉(zhuǎn)頭看向田齊:“過了這座山谷,前方就是爐城?” “正是?!碧稞R給出肯定回答。他心中十分不解,爐城并未戰(zhàn)略要地,林珩為何要兵分三路,堅持親自走這一趟。 “君侯,我有事不解?!睂嵲谙氩幻靼?,田齊干脆道出疑惑。 “不解為何分兵,還是為何要來爐城?”林珩笑著反問,火光映照下,愈顯面如冠玉,雅致不凡。 “皆有?!碧稞R實話實說。 “分兵是為加強攻勢。諸侯爭功,定會你追我趕。戰(zhàn)報頻傳,逆賊或生內(nèi)亂,下潁州易如反掌。”林珩面含淺笑,語氣不急不緩,“至于去爐城,一為親觀地貌,二來,是去見一個人?!?/br> 說話間,天空掠過暗影,一只信鳥振翅盤旋,找到玄車所在,鳴叫一聲飛向車前。 林珩舉起手臂,接住飛落的信鳥。 發(fā)現(xiàn)鳥腿上的木管,看到其上的於菟文,他不禁笑了。 不出意外,他等的人很快將至。 第一百七十章 爐城地勢險要,易守難攻。 蜀國初立時,蠻人數(shù)歲襲擾邊境,蜀侯伏兵于爐地,借地勢險要以少勝多,殺蠻部頭領(lǐng)二十余人,并筑京觀震懾諸蠻。 此戰(zhàn)之后,蜀侯聲名鵲起,一度成為西南諸侯的領(lǐng)頭羊。 天子為表嘉獎特派使者入西南,賜蜀侯短弓百張,長弓百張,駿馬五十匹,牛十頭,羊兩百只。并賜虎賁五十,奠定蜀國在西南的地位 蜀侯榮耀加身,不滿足于現(xiàn)有疆域,率氏族國人開疆拓土,十余年間滅數(shù)支蠻部,招安六部。余者淪為驚弓之鳥,接連遁入山林,就此銷聲匿跡。 當(dāng)時的蜀國有山河之險,能戰(zhàn)甲士逾萬,邊境穩(wěn)固,國勢強盛,在西南諸國間風(fēng)頭無兩,不亞于今日的四大諸侯。 可惜好景不長。 兩代明君之后,三代蜀侯壯年而逝,第四代蜀侯資質(zhì)平庸,偏寵妾夫人和幼子,欲棄嫡長傳位庶幼,公然違背禮儀,使得國內(nèi)一片嘩然。 大部分氏族不能容忍國君肆意妄為,連日上疏進諫以期撥亂反正。 少數(shù)人逢迎拍馬,趁機進讒言,妄想攫取好處。 妾夫人母族的表現(xiàn)出人意料,堅持反對改立幼子,為此不惜將妾夫人逐出家族。 反對聲浪巨大,蜀侯卻固執(zhí)己見,始終不肯悔改。他甚至驅(qū)逐正夫人,命人毒殺自己的長子。 事情敗露,引燃滔天怒火。 群情激憤之下,憤怒的宗室和氏族沖入宮內(nèi),強逼蜀侯退位,將他的長子送上君位。 新登位的國君不忘恩義,向宗室和氏族放出軍權(quán)。 消息傳入宮中,被幽禁的蜀侯捶胸頓足,連道:“逆子昏聵!” 史官忠實記錄于筆下,不曾更改一字。 起初眾人不解其意,直至軍權(quán)徹底旁落,宗室尾大不掉,氏族居功自傲,國君的權(quán)柄不斷被壓縮,明眼人才幡然醒悟。 奈何錯已鑄成,悔之晚矣。 或許是看出長子的性格缺陷,蜀侯才要冒天下之大不韙改立幼子。不承想弄巧成拙,事情非但沒成,反而朝著更糟糕的方向發(fā)展。 自那以后,蜀國君臣陷入一個怪圈,國君每次想要收回軍權(quán)就被宗室和氏族合力反對,本該握在手中的權(quán)力反而變成不能觸碰的禁忌。 宗室和氏族也非鐵板一塊。圍繞著軍權(quán)和朝堂上的話語權(quán),雙方展開激烈爭奪,內(nèi)耗持續(xù)加劇。 年復(fù)一年,蜀國國力不斷消耗,從西南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諸侯跌落。氏族和宗室忙著爭權(quán)奪利,國內(nèi)甲兵廢弛,山林間的蠻人卷土重來,開啟了長達三十年的戰(zhàn)禍。 “蠻人逐之不盡,每每襲擾村莊,一度焚燒邊城。都城發(fā)兵就立刻作鳥獸散,很難覓其蹤影?!?/br> 在前往爐城的途中,林珩想起讀過的史書,和田齊談起舊事。 事情發(fā)生在百年前,田齊雖未親身經(jīng)歷,卻常聽父親和兄長談起,可謂耳熟能詳。 “蠻亂持續(xù)太久,宗室氏族皆不能鎮(zhèn)壓。非是軍隊不敵,實因彼此防備甚至互扯后腿,導(dǎo)致蠻部屢屢逃脫。” 回憶父兄的教導(dǎo),田齊不由得咬牙切齒。 “當(dāng)時莊公在位,堅持親自出兵剿滅蠻部,趁機收回軍權(quán)。蜀人苦蠻日久,宗室氏族不能反對,否則必被國人唾棄?!?/br> 說到這里,田齊突然發(fā)出慨嘆,蜀莊公雄才大略,擅長把握良機,奈何天不假年,不及而立便染上重病,壯志未酬死于回師途中。 “莊公未染病,必當(dāng)收回軍權(quán),蜀不至于此,信平君之輩斷不會有可乘之機?!碧稞R憤憤道。 林珩挑了下眉,對田齊所言不置可否。 蜀莊公頗具雄心,也懂得把握時機,給他數(shù)年時間,或許真能收攏軍權(quán)。然而現(xiàn)實是他病故,一切只能存在于假設(shè)。 不過,他死在回師途中,時間實在太過湊巧。 解決了蠻人隱患,不會使國內(nèi)動蕩。繼承人年幼,坐穩(wěn)君位需要扶持,自然無法逼迫宗室和氏族交出軍權(quán)。 太過于湊巧,就未必是巧合。 “阿齊,史書上載蜀莊公是遇瘴癘染病,隨扈甲士、侍人乃至宮奴皆有病亡,宗室和氏族卻安然無恙。你不覺得奇怪嗎?”林珩眺望遠處,在黑暗中捕捉山形輪廓。目光并未轉(zhuǎn)向田齊,只有聲音流入他耳。 田齊表情微變,短暫發(fā)出一聲苦笑:“何曾沒有,只是已蓋棺定論?!?/br> “既知有異,理應(yīng)查出究竟,使真相大白于天下?!绷昼竦穆曇舨灰娖鸱瑓s飽含撼動人心的力量,“水落石出,即是弒君大罪。” “弒君大罪?!闭J真咀嚼這四個字,田齊似有所悟,表情漸生變化。 弒君非家仇,比同國仇。此恨不絕,百世猶可報。 正因如此,蔡侯吞金而亡,上京就變得風(fēng)聲鶴唳,蔡使入城,天子選擇避而不見。若不能給出真憑實據(jù),證明蔡侯之死和上京無關(guān),哪怕是天下共主也難以交代。 這種情況下,蔡歡做得出格些,世人不會予以指摘。 在田齊身上同理。 “信平君謀逆,不容其脫罪,必當(dāng)殺之。依附他的氏族若要倒戈,你容是不容?”林珩話鋒一轉(zhuǎn),在黑暗中看向田齊,“不想容該如何處置?滅家誅族總要有理由,是也不是?” 戰(zhàn)車緩慢前行,車輪壓過地面,碾碎石子土塊,崩裂聲不絕于耳。 騎士從車旁行過,手中的火把跳躍橘紅。 火光落在林珩肩上,他背光而立,淡紅的唇角勾起,雙眸黝黑,似暗淵深不見底。 領(lǐng)會林珩話中深意,田齊嘴唇動了動,下意識攥住拳頭。一股情緒充斥胸膛,猶如滾水沸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