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 第239節(jié)
聲音入耳,刁完抬眼望向上首,旒珠遮擋下,看不清晉侯的眉眼,只能看到他嘴角的笑,沒有絲毫溫度,只有無盡的冰冷。 萬般無奈,刁完只能展開詔書當(dāng)?shù)钚x。 此舉不合禮儀,殿內(nèi)卻無人在意。 隨著詔書內(nèi)容落地,氏族的目光鎖定刁完,眼中殺氣騰騰,壓力如有實質(zhì)。 汗水模糊視線,他無法再讀下去。雙手攥緊竹簡,用力到指關(guān)節(jié)發(fā)白。 “責(zé)晉無禮,囚押楚使?”林珩的聲音傳來,隔著半座大殿,竟有幾分縹緲。 刁完忐忑難安,聲音哽在喉嚨里。 眼見林珩站起身,一步一步邁下臺階,他雙腿開始發(fā)抖,幾乎要站不穩(wěn)。 袞服刺繡金紋,玄鳥振翅欲飛。 流淌的金輝絢爛奪目,似利刃刺傷雙眼。 一陣衣袂摩擦聲,林珩停在刁完面前,袖擺輕振,如夜色彌漫。 他抬起手,掌心翻轉(zhuǎn),袖擺壓上手腕內(nèi)側(cè),上面的刺繡栩栩如生,工藝精妙絕倫。 刁完無心贊賞匠人的手藝,他愣愣地看著這只手,想到林珩的霸道鐵血、殺伐果斷,不由自主打了個寒噤。 出于對危險的直覺,他沒有片刻遲疑,雙手奉上詔書,哪怕此舉極不合禮儀。 但觀天子所為,實無立場指責(zé)晉侯。 林珩展開詔書,迅速瀏覽全部內(nèi)容,怒極反笑,單手提著詔書返回寶座,對九卿道:“天子斥晉無禮,言女公子樂拒楚項,言辭不妥,多有挑釁。責(zé)我國囚楚使,命寡人向楚賠罪?!?/br> “豈有此理!” 聽完全部內(nèi)容,群臣怒不可遏。 饒是沉穩(wěn)的雍楹,此時也怫然不悅,對天子的偏袒憤怒不已。 “楚無禮在先,豈能惡人先告狀,顛倒黑白!” “斥女公子言辭不妥,怎不言公子項行事無狀,蔑視晉國!” “囚楚使,哪來的楚使?”智淵看向臉色發(fā)白的刁完,目光陰沉,“楚從未遣使,只派甲士遞送國書,人現(xiàn)在肅州,介卿可要親自看一看?” “楚恣肆狂妄,蔑我晉國,殺君上派遣之人,更縱兵焚我國邊塞。天子不問其罪,反偏聽偏信,責(zé)問我國國君,何其昏聵!”雍楹直言不諱,言詞犀利,比雍檀更勝一籌。 刁完再也承受不住壓力,臉色一片慘白。 他崩潰地伏身在地,顫抖著聲音說道:“仆只聽命行事,對君侯絕無不敬,望君侯不罪!” 他知曉此行兇險,但不得不來。 刁泰在獄中自戕,死前留下血書,言執(zhí)政害他,徹底得罪了執(zhí)政。天子與執(zhí)政有嫌隙,卻無意反目。刁氏夾在中間,日子愈發(fā)難熬。 這次楚國上告晉國,天子不經(jīng)詳查,直接下旨申斥,勢必惹惱晉國。滿朝文武都知此行九死一生,禮令更是托病,苦差事最終落到刁氏頭上。 刁完繼任介卿,被趕鴨子上架。 他事前已做好準(zhǔn)備,只是萬萬沒想到,天子詔書竟然更改,措詞更加嚴(yán)厲。一旦晉侯動怒,他定是有來無回。 或許這就是目的。 電光火石間,刁完如醍醐灌頂,意識到自己早淪為犧牲品,從踏出上京的一刻就被視為死人。 他不想死! “君侯,君上,仆愿效忠君上,唯求君上開恩!”刁完已顧不得許多,他寧愿舍棄顏面,也不想淪為別人手中的棋子,“仆離上京時,詔書內(nèi)容分明不是這樣,有人要害仆,不,是激怒君上,要害晉!” 刁完過于緊張,話說得顛三倒四,好在要點說清。 “詔書內(nèi)容被篡改?”林珩挑了下眉,“莫非天子沒有斥責(zé)寡人,沒有問責(zé)晉國?” 刁完張了張嘴,沒有辦法否認,當(dāng)場無言以對。 “既然如此,改動與否有何緊要?”林珩語氣平和,看似漫不經(jīng)心,眼底的煞氣未見減輕,反而愈發(fā)濃重。 “君上……”刁完陷入絕望,只覺得再無生路。 不承想峰回路轉(zhuǎn),林珩再度開口,給了他一線生機:“晉楚之事不能聽一家之言。寡人親筆奏疏,由你呈交天子。再有這份詔書,”林珩指了指手邊的詔書,“既言被篡改,你就一并帶回上京,交給天子過目。” 絕處逢生,刁完全身發(fā)軟,強撐著應(yīng)諾,幾乎是被侍人攙扶出大殿。 待他離開后,林珩掃視群臣,點了點桌面,道:“以諸卿之見,天子意欲何為?” 不查不問,偏聽偏信,公然偏袒。 天子固然心胸狹隘,也不會做得這般明顯,分明是另有所圖。 殿內(nèi)沉默片刻,鹿敏先眾人開口:“君上,臣以為上京惡晉,未必就喜楚。所謂鷸蚌相爭,漁翁得利。觀其行,是為激怒君上,使戰(zhàn)無可避?!?/br> “上京忌憚大諸侯,晉伐楚,大國相爭正合其意?!辟M毅接言道。 “天子封君上侯伯,今卻責(zé)晉不義,料是想借機收回冊封?!敝菧Y緩緩開口,道出更多可能。 九卿陸續(xù)出言,推斷大同小異,上京樂見晉楚開戰(zhàn),天子下詔專為拱火,推波助瀾。 林珩與幾人想法一致,天子表面偏袒楚國,實質(zhì)是想要坐山觀虎斗。公子項未必不知此事,仍選擇上疏,八成是想借上京占據(jù)“大義”。 “國戰(zhàn),大義?!?/br> 林珩反復(fù)咀嚼四個字,嘴角微翹,陡然間變得興奮。 既然如此,他就碾碎上京的大義,讓天子親眼見證,何為真正的大爭之世! 第一百八十五章 楚國,紀(jì)州城。 晨光熹微,城頭火把猶未滅,城內(nèi)已響起馬蹄聲。 巡邏的甲士穿過長街,迎面遇上飛馳的快馬,認出騎士護衛(wèi)的車輛,迅速側(cè)身讓至一旁。 騎士呼嘯而過,如一陣風(fēng)掠過甲士身側(cè),中途不作任何停留。四馬牽引的車輛緊隨其后。車身雕刻氏族圖騰,車傘鑲嵌金玉,象征車中人的身份。 車駕自城東而來,飛馳駛向楚侯宮。 駕車的奴仆揮動韁繩,駿馬揚起四蹄,一路追風(fēng)逐漸,眨眼間消失在長街盡頭。 “四馬牽引,車頂飾玉,車中應(yīng)是令尹。” 目送馬車遠去,甲士收隊前行。行進間小聲議論,今日沒有朝會,此時入宮莫非有大事發(fā)生? “說到大事,晉國發(fā)檄文,風(fēng)聲傳遍各國。” “聽說晉侯要征全部國人?!?/br> “不止,還有庶人?!?/br> “庶人?” 遇到同袍疑惑的視線,出言的甲士四下里掃過一眼,確定附近無人,方才示意眾人湊近,低聲道:“我聽西邊來的商人說,晉侯變法,建新軍,行軍功爵。庶人能從軍,不別國人。戰(zhàn)場斬首能分田地,得奴隸,還能得爵!” “嘶——” 眾人紛紛吸氣,眼睛瞪大,表情中充滿質(zhì)疑。 “怎么可能?” “庶人豈可不別國人!” “戰(zhàn)功得爵,氏族怎會同意?” “晉國竟然未亂!” “我之前聽聞,還以為是笑話,誤傳罷了。沒想到竟是真的?!?/br> 甲士們心情復(fù)雜,彼此交換眼神,百般滋味難以言說。 晉國變法,庶人不別國人,戰(zhàn)場立功就能得爵。若非切實發(fā)生,簡直難以想象。 “你們說……”一名甲士正要開口,遠處又傳來一陣聲響。 幾人尋聲望去,就見一隊私兵持短矛護衛(wèi)一輛馬車,正沿長街疾行而來。 在這支隊伍過后,接連又出現(xiàn)三駕馬車,車身雕刻圖騰,前后有私兵護衛(wèi),觀方向皆是奔赴楚侯宮。 甲士顧不得交談,如先前一般讓出道路,全部站到長街一側(cè)。 私兵陸續(xù)擦身而過,不曾瞥他們一眼。 馬車接連壓過長街,車身上的圖騰粗獷醒目,車輪轉(zhuǎn)動時,鑲嵌在輪轂上的銅錠凸顯金光,短暫凝成奪目的金環(huán)。 甲士站在路旁,看著氏族車駕經(jīng)過,心中涌出更多疑問。 莫非大戰(zhàn)將臨? 就在這時,城頭火把熄滅,日輪高升,朝陽的光芒覆蓋城池。巍峨的城墻,鱗次櫛比的房屋,以及縱橫交錯的道路皆覆上一層金色。 更多氏族行出城東,馬車接二連三穿過長街,聚向座落在城北的楚侯宮。 彼時宮門敞開,隆隆鼓聲傳出,渾厚沉重,震耳欲聾。 三記重鼓之后,禮樂奏響,蒼涼豪邁。中途加入巫樂的旋律,神秘詭異,帶有明顯的楚國特色,在諸國間別具一格。 令尹的馬車停在宮門前,一名奴仆匍匐在地,無聲躬起脊背。 賈吉走出車廂,踩著奴隸的身體落地。 站定之后,他抬頭望向?qū)m門,想到宮內(nèi)傳出的消息,眼底閃過一抹暗色。 當(dāng)此時,又有數(shù)輛馬車抵達。 刑令、禮令、農(nóng)令等陸續(xù)走下車,相顧一眼,彼此草草見禮,沒有更多寒暄的心思。 幾人看到賈吉,一起邁步走過來,希望能從他口中探尋出端倪,知曉公子項召眾人入宮的原因。 “公子召集百官,不知所為何事?” “今日不開朝會,有何要事不能等到明日?” “來人只道公子召見,未言其他,實有幾分忐忑?!?/br> “莫非關(guān)乎晉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