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 第250節(jié)
齊也不行。 甚者,以齊國的疆土和體量,更會被兩國盯上。 齊相看穿隱憂,公子弼也不例外。他甚至比前者看得更深,思索得更為透徹。 “齊應(yīng)發(fā)兵,然主動在我?!惫渝鰶Q定出兵加入這場國戰(zhàn)。但他必須掌握主動,不能遵循楚國的步調(diào),聽從楚項調(diào)度。 思及此,他鋪開一張絹,提筆蘸墨在其上勾勒。 筆桿以玉雕琢,鳥翼魚身的圖騰盤繞其上,線條十分精美,在轉(zhuǎn)動間流動微光。 在公子弼筆下,一幅輿圖迅速成形,躍然紙上。 匡斌靠近細觀,認出中心處是齊國邊境要城丘呂,向西南輻射數(shù)地,多是附庸于齊的小國。 其中瀍、淆兩國疆域最大,形似兩柄長勺嵌合,溝通西境,是齊與晉之間的交通要道。 公子弼停下筆,不待墨跡干涸,手指壓在丘呂城所在,其后緩慢移動,穿過瀍、淆兩國,在晉國邊境重重一點,靜止不動。 “為戰(zhàn)晉國,楚邀齊出兵,未必不想趁機弱齊。從其意,齊退居楚后,非我樂見。”公子弼加重語氣,一字一句擲地有聲,“此戰(zhàn)關(guān)乎晉楚,關(guān)乎齊越,更關(guān)乎天下。既要戰(zhàn),必當(dāng)爭鋒?!?/br> 匡斌斟酌片刻,謹慎道:“四國鏖戰(zhàn),必然攪動天下風(fēng)云。上京日漸衰敗,天子不愿大權(quán)旁落,想必會設(shè)法插手?!?/br> “上京?”公子弼嗤笑一聲,對匡斌的擔(dān)憂不屑一顧,“今歲大覲,諸侯使臣齊聚上京,天子于饗宴自認過失,威嚴早就所剩無幾。區(qū)區(qū)一股盜匪,竟然屢剿不絕,任其發(fā)展到如今規(guī)模,兵備廢弛可見一斑。饗宴當(dāng)日,諸王子借勢奪權(quán),事雖不成,卻得罪了晉國,更將王室不和昭告于天下。今日的上京城哪還有立都時的威望。若平王泉下有知,怕是會怒極,恨不能手刃后代子孫?!?/br> 正如公子弼所言,上京城軍隊廢弛,守城的甲士不堪一擊,任由盜匪來去自如。 城內(nèi)遍布各國探子,一城之地的小國都能安插耳目,分明被滲透成了篩子。 大覲期間的種種早就傳遍各國,本該被人仰望的天子已然跌落凡塵,成為不折不扣的笑話。 “天下共主本該高高在上。如厲王,縱然暴虐無道,也能存有威懾?,F(xiàn)如今?”公子弼冷笑一聲,隨意搖了搖頭,笑容中充滿了輕蔑和鄙夷。 匡斌張了張嘴,擔(dān)憂并未完全消失,卻不得不承認公子弼所言在理。 如今的上京城一片烏煙瘴氣,諸王子顯露奪權(quán)野心,天子自顧不暇,縱然想要插手諸侯國戰(zhàn),怕也是有心無力。 公子弼收起冷笑,注意力再一次回到輿圖上,話歸正題:“我決定集結(jié)軍隊,出丘呂城,借道瀍、淆兩國奔襲晉邊,再與楚軍匯合?!?/br> “借道?” “不錯?!惫渝鎏ь^看向匡斌,燭火的光照在他臉上,焰心映入他的眼底,為漆黑的瞳孔染上一抹亮色,“瀍、淆表面附庸于齊,歲歲入貢,實則暗結(jié)吳、越,與魏國也有聯(lián)絡(luò)。此次借道伐晉,順則許其繼續(xù)入貢,不然就滅兩國,收其疆土?!?/br> “公子,此舉不義?!笨锉蟀櫭颊f道。 “大爭之世,不義之戰(zhàn)比比皆是。變則強,強則生。不變則弱,弱必亡。齊有君子之名,然自襄公以下,國君、宗室、氏族,何來君子?不過沽名釣譽,觍顏自稱?!惫渝霾恢M言齊國現(xiàn)狀,將最真實的一面揭露開,坦言種種虛偽,包括他自己在內(nèi),“既非君子,何必囿于名聲。況此次出兵利益居先,又有什么大義可言?!?/br> 萬沒想到公子弼會說出這番話,匡斌瞠目結(jié)舌,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應(yīng)對。 “我有一事委托相國?!惫渝鲈掍h一轉(zhuǎn),收起冷嘲熱諷,清俊的臉上浮現(xiàn)笑意,眼底卻是一片冰冷。 “公子請講,臣必竭盡所能?!笨锉竺C然神情,正色回道。 “晉,楚,越,三國大軍齊出,立國君大纛。”公子弼緩緩開口,聲音平穩(wěn),字字句句無比清晰,“齊出兵,立我戰(zhàn)旗,未免矮人一頭?!?/br> 匡斌深吸一口氣,猜出公子弼言下之意,不由得心頭一凜。 “父君沉疴在身,無法處理國事,也不能再出征。為國計,理應(yīng)禪位。” 話音落地,殿內(nèi)陷入寂靜。 燈芯突然發(fā)出爆響,火光跳躍,牽引落在屏風(fēng)上的暗影,不斷扭曲拉長。 公子弼凝視匡斌,后者別無選擇,唯有俯身道:“公子所慮甚是。臣為相,責(zé)無旁貸,愿助公子一臂之力?!?/br> “善?!?/br> 齊國權(quán)位更迭,就此一錘定音。 翌日朝會,久未露面的齊侯出現(xiàn)在大殿內(nèi)。 禮樂聲剛剛結(jié)束,齊相匡斌即率百官請命,迫齊侯退位,禪讓公子弼。 齊侯面龐枯瘦,原本高大的身軀變得佝僂,委頓在寶座上,整個人精神萎靡,瘦骨嶙峋。 他在上朝之前服過湯藥,有助他振作起精神。 可惜重病在身,湯藥治標不治本,他很難繼續(xù)支撐,只能虛弱地抬起手,指了指擺在面前的君印,沙啞道:“寡人久病,無力治國,傳位公子弼。” “君上英明!” 群臣俯身下拜,聲音回蕩在殿內(nèi),落入齊侯耳中,卻像是隔著一層水簾,破碎失真。 不理會氏族的表演,齊侯顫顫巍巍站起身,由侍人攙扶著離開寶座,一步一步走下臺階,穿過金碧輝煌的大殿,直至走出殿門,再也沒有回頭。 公子弼目送齊侯的背影,旋即握住君印,召眾人起身。 “起。” “謝君上。” 氏族們陸續(xù)起身,分別歸入左右兩班。 公子弼來到國君寶座前,振袖落座。 青袍闊袖,腰纏玉帶。 頭上一頂玉冠,冠纓垂落肩頭,愈顯面如冠玉,俊逸非凡。 正式手握君印,趙弼下達第一道旨意:“齊楚結(jié)歷城之盟,今楚晉國戰(zhàn),楚侯遣使遞送國書,邀齊相助。晉侯狼貪虎視,有移天換日之心,晉臣咆哮王宮,天子不能轄制。楚若敗,晉越有盟,齊不能獨善其身。為國計,寡人旨意,集結(jié)三軍,兵出丘呂城。并召集附庸國軍,借道瀍、淆兩國,伐晉?!?/br> “遵旨?!?/br> 氏族們早有準備,聽到新君旨意,無一人提出異議,集體疊手下拜,恭領(lǐng)君命。 至此,四大諸侯國全部完成權(quán)力更迭。 四國大軍集結(jié),天下目光匯聚到晉、楚兩國交界,一場大戰(zhàn)即將正式拉開序幕。 彼時,晉國大軍日夜兼程,比預(yù)期提前兩日抵達臨桓城。 大軍抵達時,正逢日暮時分。 日輪開始下沉,半掩于地平線。 晚霞漫天,入目一片火紅,近似潑灑的血色。 臨桓城座落在東出要道,城內(nèi)防守嚴密,刁斗森嚴。 城外要塞星羅棋布,大大小小的堡壘延伸至整條邊界線。其中兩座被楚軍焚毀,來不及修葺,只能放棄駐軍,淪為一片廢墟。 臨桓城頭旗幟林立,十步一崗,五步一哨。 輪守的鼓聲響起,一隊甲士登上女墻,就見本該休息的同袍仍站在原地,一個個駐足眺望,看著遠處目不轉(zhuǎn)睛。 眾人心生好奇,下意識加快腳步,與前者并肩而立。 “在看什么?” “那里!” 順著同袍手指的方向,甲士抬頭望去,就見地平線處涌出黑潮,數(shù)不清的旗幟在風(fēng)中飄揚,被夕陽暈染,覆上醒目的暗紅。 嗚—— 號角聲傳來,亙古蒼涼。 甲士側(cè)耳細聽,極目張望,終于看到闖出夕陽余暉的戰(zhàn)車,望見奔馳的戰(zhàn)馬,捕捉到撕扯在風(fēng)中的圖騰旗。 “君上,是君上!” “君上來了!” 歡呼聲響徹城頭,瞬間連成一片。 縣大夫田方正在東城墻巡視,聽人稟報,腳步匆匆來至西面。望見行近的大軍,激動之情難以抑制,親自敲響戰(zhàn)鼓,應(yīng)和大軍的號角。 鼓聲隆隆,號角陣陣。 大軍距離城池更近,十余黑騎率先馳出,至城下叫門。 “君上駕臨,開城門!” 伴隨著黑騎的聲音,城門后的絞盤開始轉(zhuǎn)動,門栓被移開,厚重的城門緩慢向內(nèi)開啟。 奔雷聲越來越近,國君玄車一馬當(dāng)先,悍然闖入眾人眼簾。 臨桓城是晉邊要地,國人世代駐守。城內(nèi)男女老少俱能開弓上馬,可謂全民皆兵。 他們中的部分曾跟隨壬章奔向肅州,闖入宮廷驅(qū)逐晉幽公,親眼見證林珩登上君位,在城外立起巨石,銘刻國人所為乃是義舉。 余者此生不曾離開邊塞,只能從歸來人的口中聽聞新君的英明神武。 凡是臨桓城中之人,都因林珩變法獲益,對國君的擁戴從不曾減弱,一日勝似一日。 日前楚國犯邊,林珩發(fā)檄文宣戰(zhàn),兩封檄文均懸于城頭,正對楚國邊境。 得知國君將至,臨桓城上下無不滿心期待。 他們清楚大戰(zhàn)即將到來,也料到廝殺必然慘烈,但無一人怯戰(zhàn)。 城中無論男女都在擦拭兵器,連白發(fā)蒼蒼的老人和半大的孩童都拿起弓箭,準備迎接戰(zhàn)斗。 今日傍晚,城外傳來號角,城頭響起鼓聲,立即引來城民注意。 甲士的歡呼傳入城內(nèi),眾人才知國君抵達,無不歡喜雀躍。 城民們停下手頭事,紛紛涌向入城必經(jīng)的長街,翹首以待君駕出現(xiàn)。 絞盤停止轉(zhuǎn)動,城門完全開啟。 馬蹄聲漸近,緊接著是車輪聲,清晰傳入眾人耳中。 兩隊黑騎率先入城,皆是高頭大馬,全副武裝。為首者單臂擎旗,越過人群并轡前行。 黑騎之后,五馬牽引的玄車穿過城門。 駕車的車奴身高九尺,雙臂粗壯,衣袖也遮不住隆起的肌rou,整個人恍如一座小山。 車轅和車身全部漆黑,車身雕刻玄鳥,圖騰飾以金,華貴威嚴。 車頂張開金傘,傘下是一黑袍青年。袞服冕冠,姿容俊雅。面色略顯蒼白,黑眸更行銳利。 車輛行進間,青年衣袖鼓振,袖擺的山川紋鮮活流淌。旒珠輕輕搖曳,落下斑斕彩光。 玄車過處,人群下意識屏住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