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 第262節(jié)
雍楹。 “君上,臣以為天子中毒,王子肥不查真憑實據(jù),斷然殺兄,其后囚諸兄弟,以雷霆之勢控制王宮,分明是早有預謀。下毒者絕非王子害,反是王子肥更有嫌疑。” “不錯。”待雍楹話落,費毅緊跟著開口,“其言狡,其行惡,實為謀逆,大逆不道!” “上京貴族無能,峭論鯁議者少,尸位素餐者眾。王子肥欲奪王權,貴族無人敢攔,事成定局之前,必會千方百計隱瞞消息。然而宮變?nèi)詾樘煜轮?,能派出飛騎者,除執(zhí)政再無旁人?!甭姑舫谅曢_口,言辭直指要點。 他的推斷合情合理。 以上京貴族的作風,宮宴當日沒有向王子肥發(fā)難,甚至連質(zhì)問都沒有,事后自然也不會再有動作。 敢揭開此事,并且不怕王子肥報復,縱觀王宮內(nèi)外,除了執(zhí)政不作他想。 “執(zhí)政病重不起?!庇腥诉t疑說道。 “病重不起,卻非神志不清。只要他一息尚存,以素日積威,哪怕知曉是他所為,王子肥也不敢輕舉妄動?!比烧码y得與鹿敏意見相同。 兩人都是新氏族家主,發(fā)跡的方式卻截然不同。 這就決定了壬章不可能加入鹿敏等人的行列,同樣的,也不可能與勛舊站到一處。 他代表著晉國朝堂上的第三股勢力,徹徹底底忠于林珩。其崇尚嚴刑峻法,稱得上是酷吏,更使他成為國君鷹犬,被勛舊和新氏族同時忌憚。 “若為執(zhí)政送出消息,王子肥謀逆無疑!”智淵沉聲開口。 “卿所言甚是?!绷昼顸c了點頭,態(tài)度無比明確。落入眾人眼中,哪怕腦子轉(zhuǎn)得不夠快,也能猜出幾分。 王子肥謀逆,犯上作亂。晉侯身為大諸侯,且是天子親封的侯伯,于情于理都不能視而不見。 沒有天子下詔勤王,僅憑飛騎遞送消息加上主觀推斷,出兵上京多少有些名不正言不順,還可能被王子肥反咬一口。 晉侯則不然。 “侯伯,諸侯之長,代天子討罪,禮也。君上如要出兵,效當年楚共公,未為不可?!辟嚢缀蛥斡虏⒓缍妼Ψ綘钏茲M頭霧水,好心出言為他解惑。 “君上縱有意出兵,楚軍和齊軍不肯退,事不能成?!瘪T勝坐在兩人身前,聽到賴白所言,側(cè)頭加入討論。 “這個,”賴白語氣微頓,抬頭看向上首,目光閃爍,“君上雄才偉略,運籌帷幄,想必已有對策。” 仿佛是為驗證他的話,帳外傳來腳步聲,隨之有侍人入內(nèi)稟報,言楚軍和齊軍同時遣人過營。 “來人駕四馬,持符節(jié),求見君上?!?/br> 帳外大雨傾盆,兩軍高掛免戰(zhàn)牌。這個時候派人過營,總不可能是為邀戰(zhàn)。 帳內(nèi)眾人交換目光,心中各有猜測。 林珩掀起嘴角,他猜到對面會派人,但沒想到如此快,竟似有些迫不及待。 上京的消息已經(jīng)傳開,晉越既然能知,楚齊自然也不例外。 大軍鏖戰(zhàn)多日,至今勝負難分。繼續(xù)這樣打下去,縱然能獲勝,也必然是慘勝。對于輸?shù)哪且环剑蠊麜y以承受。 之前夜襲,晉越占據(jù)先機。楚軍和齊軍拼命扭轉(zhuǎn)頹勢,沒有一潰千里,終究落了下風。 就勝算而言,晉越的把握更大。 一旦落敗,楚國內(nèi)部矛盾定會爆發(fā),勢必又是一場內(nèi)亂。至于齊國,趙弼剛剛拿下瀍、淆兩國,統(tǒng)治尚未穩(wěn)固。戰(zhàn)場落敗,聲威大減,怕也會麻煩不斷。 林珩過越營當日,就與楚煜得出結(jié)論,上京事發(fā)突然,卻是楚國從戰(zhàn)場脫身的機會。 以楚項的作風,權衡利弊之后,應會設法休戰(zhàn)。再以勤王的借口兵發(fā)上京,將戰(zhàn)中積累的郁氣發(fā)泄到王子肥頭上。如此一來,不僅能挽救頹勢,還能重新鞏固威望,化解國內(nèi)矛盾。 然而,是否休戰(zhàn),何時休戰(zhàn),又需付出多少代價,卻不是他能說得算。 思及此,林珩莞爾一笑,對侍人道:“客既來,無不見之禮,宣入大帳?!?/br> “諾?!?/br> 晉軍大營外,楚使和齊使的戰(zhàn)車并排???。 侍人腳步匆匆來到門前,傳達林珩旨意:“君上宣召。” 兩輛車門同時打開,車上之人走下,皆是長袍高冠,腰束金帶,手持符節(jié)。 鑒于兩國間的種種,為表現(xiàn)出誠意,楚項派遣令尹賈吉為使。齊使的身份同樣不凡,赫然是相國匡斌。 第二百零三章 越軍大營內(nèi),楚煜聽人稟報,得知楚、齊使者已至晉軍營前,并無絲毫意外。 帳內(nèi)群臣議論紛紛,猜測楚國和齊國的用意,想到某種可能,皆是眉心深鎖,神情肅然。 “君上,楚人狡詐,不得不防?!绷钜臃锹氏乳_口。他的話也代表眾多越國氏族,“大軍對壘,勝負至今未分。我軍與晉軍占據(jù)先機,楚、齊分明處于劣勢??v一時糾纏互有損傷,敵軍更甚,必先一步無法支撐。屆時,勝局抵定?!?/br> 執(zhí)政所言在理,氏族們紛紛點頭。 越國與楚國有世仇,不死不休。一旦抓住機會,都想置對方于死地。 在越國氏族看來,這場戰(zhàn)事固然慘烈,戰(zhàn)機卻千載難逢。不惜代價死戰(zhàn)到底,不能滅楚也能促其內(nèi)亂,使楚國陷入長久內(nèi)耗。 待其進一步衰弱,越國再起兵,必能報仇雪恨! “君上,若楚要言和,晉會否休戰(zhàn)?”鐘離君開口,聲音并不高,卻成功使大帳內(nèi)安靜下來。 他提出的疑問,也是眾人迫切想要知曉。 面對聚集來的目光,楚煜沒有作答,而是斜靠在屏風前,單手撐著下巴,另一只手轉(zhuǎn)動茶盞,一圈,兩圈,三圈。 漆金屏風在他身后展開,一頭於菟盤踞其上,雕紋精美,纖毫畢現(xiàn),愈顯得兇狠猙獰。 兇獸嵌金,華貴非凡。 正如一身緋紅的越君,看似慵懶閑適,嘴角隱現(xiàn)笑紋,眼底卻不見一絲溫度。與之對視,只覺寒意涌動,冷徹骨髓。 帳內(nèi)愈發(fā)寂靜,落針可聞。 寒風從帳外刮過,雨仍下個不停,牽連成灰白色的雨幕,充斥天地之間。 地面積水,水流交織成網(wǎng),串聯(lián)整座營地。 泥土被浸透,又濕又滑。 巡邏的甲士經(jīng)過,不小心就會打滑。更不走運的,一腳踩入水洼,寒意包裹足底,沿著膝蓋攀爬,再是身強體壯也禁不住直打哆嗦。 一隊甲士冒雨巡邏,從國君帳前經(jīng)過。鎧甲摩擦穿透雨聲,引來帳前侍人的注意。 兩名侍人抬起頭,迅速掃過甲士一眼,確定沒有任何異常,旋即收回目光。 在兩人身后,帳簾短暫被風掀起一角,雨水順著縫隙流入,打濕了鋪在地上的獸皮。 帳簾落下時,楚煜的聲音終于響起,溫和、平靜,字里行間卻充斥血腥。 “上京生變,王子肥謀逆,天子身中劇毒,執(zhí)政重病不起,局勢糜爛。上京貴族多鼠膽之輩,臣于逆賊,不過時日早晚。” 說到這里,楚煜略作停頓,環(huán)顧帳內(nèi),突然間加重語氣:“寡人為諸侯,有守土勤王之責。今王子肥犯上作亂,豈能視而不見,置之不理?” “君上,莫非真要休戰(zhàn)?”令尹神情微變,顯然不贊成。 帳內(nèi)氏族有一個算一個,都不希望就此停戰(zhàn)。 “當然不會如此簡單?!背锨宄娙说南敕?,話鋒一轉(zhuǎn),“王子肥謀逆,勢必要赴上京勤王。但戰(zhàn)端源于楚,且戰(zhàn)局于其不利,必不容其從容脫身?!?/br> 經(jīng)過數(shù)日鏖戰(zhàn),大軍勝負未分,局部卻互有輸贏。 近二十萬人的戰(zhàn)場,車騎、弓馬、步甲,多是以命換命的打法,戰(zhàn)損十分接近,終非完全相同。 經(jīng)過粗略統(tǒng)計,晉、越聯(lián)軍總體好過楚齊。 相比晉國和越國,楚國形勢不利,更希望從戰(zhàn)場脫身,齊國想必也是一樣。 越國氏族有底氣繼續(xù)戰(zhàn)事,拖也能將楚國大軍拖死。 以楚國氏族的作風,一旦承受不住損失,必然會發(fā)生內(nèi)亂。屆時,楚侯能否壓得住還是未知數(shù)。如果壓制不住,這個龐大的國家極可能分崩離析。 然而,以國君透出的口風,顯然局面不會如眾人所期望的發(fā)展。 “君上,兩國使者過營,晉侯有何打算?”令尹再次開口。他知曉林珩夜間過營,猜出兩人必有謀劃。此時當面提出,希望楚煜能給出明確回答。 越國氏族雖不像楚國氏族一樣肆意妄為,但在大事上,眾人有足夠的發(fā)言權和決策權,并非國君的一言堂。 早料到令尹會有此問,楚煜也沒打算隱瞞,直截了當給出答案:“二十城?!?/br> “楚國二十城?”令尹下意識問道。 “楚國二十城,齊國二十城?!背下朴崎_口,不意外聽到一陣抽氣聲。 楚國、齊國各二十城? 整整四十城! 堪比一個中等規(guī)模的諸侯國! 大帳內(nèi)短暫寂靜,隨即爆發(fā)出議論聲。不難看出,對于這個條件,越國氏族都感到震驚,卻也為之興奮。 不過興奮歸興奮,眾人的大腦也十分清醒,明白如此苛刻的條件,楚、齊兩國未必會答應。 “君上,若其不應,該當如何?”鐘離君詢問道。 “勤王需有詔令,否則違禮。晉君為侯伯,可代天子伐罪,出兵討逆合情合理?!背蠐Q了個坐姿,手指輕推,將茶盞放平,“楚項要退兵,不可能退回國內(nèi),定然要兵發(fā)上京。趙弼以借道拿下瀍、淆,一樣不能以敗軍歸國,上京勤王是一個良機?!?/br> “君上是說,不只要休戰(zhàn),還要聯(lián)兵勤王?”松陽君皺眉,抵觸之意顯而易見。 “公、侯、伯、子男?!背蠜]有正面回答松陽君的提問,反而歷數(shù)爵位,“天子分封,定諸侯爵位,劃定封土,迄今四百年。時至今日,諸侯征戰(zhàn),鯨吞蠶食,侯國何止百里,千里乃至萬里不罕見?!?/br> 眾人不解楚煜真意,沒有貿(mào)然打斷,而是沉默靜聽。 “封土雖擴,爵不曾變。大國之君生為侯,死封公,數(shù)百年來不曾躍遷。小國亦是如此。寡人與晉君議,時移世易,有些規(guī)矩也該變上一變。” 聽完這番話,帳內(nèi)氏族似有所悟,呼吸聲驟然加重。 “四大諸侯入上京,討逆伐罪,大功以封公?!辩婋x君一字一句出口,尾音竟有些顫抖。 不怪他如此表現(xiàn),自天子分封四百年,諸侯爵位代代傳襲,降爵者眾,奪爵者不鮮見,唯獨升爵者少??v然有大功,生前也止步于侯,無一人封公。 此事約定俗成,數(shù)百年來不曾變。 但在今日,楚煜卻告知眾人,這個規(guī)矩將被打破。如何不讓眾人激動? 與楚國的血海深仇必定要報,但是,侯國躍升的機會更加難得。畢竟楚國不會跑,謀反的王子不是隨時都有。即便是有,也未必有侯伯為同盟,占據(jù)天時地利人和。 “君上,果真能封公?”沉穩(wěn)如令尹,此時也不免挺直脊背,聲音中透出急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