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 第290節(jié)
染著蔻丹的指甲扎入掌心,鮮血溢出,她卻似感覺不到疼,被無盡的憤怒籠罩,目光嗜血。 動手之人已死,其子仍在。 血債理應血還,父債子償天經(jīng)地義。何況廢王繼承父志,一點也不無辜。 “繆良。” “仆在?!?/br> “傳我旨意,召甲兵?!?/br> 召甲兵? 繆良猛然抬起頭,看清國太夫人的模樣,不禁心中一凜。記憶中,國太夫人上次露出這般神情,還是在烈公薨時。 第二百二十七章 夜半三更,繆良駕車離宮,出現(xiàn)在城內(nèi)一座軍營。 該處軍營位于城東與城北交界,駐扎兩百越國甲士。 昔年兩國聯(lián)姻,兩百甲士隨國太夫人入晉。數(shù)十年過去,多數(shù)人仍老當益壯,能揮動長戈,拉開強弓。 他們的后代子孫接過父祖衣缽,繼續(xù)扎根晉國,延續(xù)家族使命。 繆良的馬車停在營門前,他彎腰走出車廂,一眼望見角樓上的火光,當即揚聲宣讀旨意,召營內(nèi)三老入宮。 聲音傳入營內(nèi),不多時營門大開,一隊甲士舉著火把行出,分列在大門左右。 人群后走出三名老人,都是花甲之年,須發(fā)皆白,身形依舊壯碩,龍行虎步,臉膛紅潤,半點不見老態(tài)。 “國太夫人召見?”一名老人開口,聲如洪鐘,震得人耳畔嗡嗡作響。 “正是?!笨娏紝掖吻皝碥姞I,彼此之間也算熟悉。想到國太夫人的吩咐,當下不作隱瞞,將事情一五一十說明。 “君上來信揭穿當年秘辛,涉及兩代天子,關乎烈公和兩位越侯。國太夫人有命,故深夜前來,召諸位入宮?!?/br> 秘辛。 兩代天子。 晉烈公,越康公。 老人們眉心深鎖,認真思量,片刻后神情劇變。 “我等即刻入宮!”答案浮現(xiàn)腦海,幾人相顧一眼,當即命人備車。 越甲行動迅速,眨眼時間,三輛馬車備好。 “事不宜遲,速行!”老人們風風火火,儼然都是急性子。 繆良也無意耽擱,直接調(diào)轉(zhuǎn)車身,沿原路返回晉侯宮。 馬蹄聲響起,俄爾穿過長街。寬大的車輪壓過路面,覆蓋馬蹄印,在夜色下疾行而去。 穿過城東時,隊伍遇上巡邏的甲士??娏汲鍪俱~牌和官印,當場被放行。 目送隊伍行遠,甲士們難免心生好奇,停在路邊小聲議論。 “內(nèi)史,越甲,想是宮內(nèi)有命?!?/br> “深夜召喚定有要事?!?/br> “君上在上京,莫非關系天子?” “或許?!?/br> “也或有戰(zhàn)事?!?/br> “天下諸侯勤王,胡人以為邊境空虛,聚眾擾邊也有可能。” 眾人議論紛紛,莫衷一是。 甲長觀一眼天色,打斷甲士的談話,沉聲道:“具體發(fā)生何事,遲早都能知曉。時間不早,正事要緊?!?/br> “諾?!?/br> 甲士牢記職責,立刻停止議論,列隊沿著長街行進,繼續(xù)巡邏城內(nèi)。 彼時,繆良一行人來到晉侯宮,在宮門前下車。 守門的甲士查驗過銅牌,側(cè)身讓行。 三名老人未著甲胄,身上是越人長袍。三人腰束寬帶,腰間佩一把短劍,都是晉國鍛造的鐵器。 幾人進入宮門,腳步匆匆穿過宮道,轉(zhuǎn)眼來至南殿。 大殿內(nèi)燈光明亮,十余盞銅燈搖曳橘紅,并有拳頭大的夜明珠浮現(xiàn)白光,光輝相映,架成虹橋,照亮殿內(nèi)裝飾,愈顯美輪美奐。 侍人守在殿前,見到登上臺階的四人,立即俯身行禮。 繆良抬手示意對方起身,隨即整理衣冠,先一步往殿內(nèi)復命。 三名老人等候在門前,直至殿內(nèi)相召,才先后跨過殿門。 夜色正濃,寒風凜冽。 殿內(nèi)點燃銅爐,熱氣充盈,并有暖香飄散,絲絲縷縷縈繞在鼻端。 地面鋪設青石,表面浮現(xiàn)冷色,光可鑒人。 老人們垂首前行,越過數(shù)道圓柱,距臺階五步停下,相繼疊手行禮。 “參見國太夫人?!?/br> “起?!?/br> 聲音從上首傳來,略有些沙啞,能聽出壓抑的怒火。 老人們起身望去,只見漆金屏風光輝耀眼,國太夫人坐在屏風前,手中握著一卷竹簡,面帶沉怒,目凝霜雪。 “召爾等前來只為一事?!眹蛉说穆曇粼俅雾懫?,目光落向階下,一字一句道,“殺一人?!?/br> 老人們不作猶豫,異口同聲道:“國太夫人吩咐,仆等惟命是聽。” “廢王?!眱蓚€字出口,國太夫人站起身,提步走下臺階,來到三人面前,緩慢抬起右臂,將一把短劍遞到老人面前,“殺了他,用這把劍割下他的頭,斷他的手腳!” 短劍通體赤金,劍鞘分兩面,一面鑄有於菟,另一面則是玄鳥。 當年晉越定下婚盟,這把劍是晉烈公下令鑄造,隨聘禮送到越國,國太夫人愛不釋手,一直帶在身邊。 廢王? 為首的老人雙手接過短劍,面帶凝重,眼底閃過一絲疑惑。 “王子肥謀亂,諸侯勤王,逆賊皆死。執(zhí)政族滅,其子死前揭露當年事?!眹蛉艘а狼旋X,字里行間充滿殺機,“先王在饗宴下毒,烈公不慎飲下毒酒,身體日漸衰弱,才會壯年而薨。越靈公亦被其所害?!?/br> 什么?! 三名老人早有猜測,做好心理準備,此時仍不免現(xiàn)出驚色。 “廢王子承父志,派人刺殺君侯,只是未能得逞。越康公冬獵遇刺也是他所為。惡事被揭穿,證據(jù)確鑿,他無從狡辯。然刑不上天子,遂使其禪讓,逐出上京流亡?!?/br> 說明事情經(jīng)過,國太夫人話鋒一轉(zhuǎn):“父子相承,視諸侯為敵,陰謀痛下下手。如今真相大白,自然也該父債子償?!?/br> “斬其首,斷其手足,使魂不登天,魄不入地,生死皆流亡世間,百年,千年,萬年!” 國太夫人雙眼泛紅,但無一滴眼淚。早在晉烈公逝去時,她便不再流淚。 而今,她也只有一個念頭:殺! 以血還血,血債血償! 害死她的丈夫,害死她的親人,還要謀害她的血脈,必須付出代價! “刑不上天子,天下共主不能刀斧加身,廢王卻不在此列?!彼聪蛎媲暗娜先?,沉聲道,“爾等隨我入晉,向來忠心耿耿。事交于爾等,能為否?” 三名老人毫不猶豫,當場立下誓言:“仆傾盡所能,必不負使命!” “好?!眹蛉祟h首,將一枚印章遞給三人,“帶上此物去武器坊,可以調(diào)撥鐵器。點齊人手,天明便出發(fā)?!?/br> “諾?!币幻先耸峙醵虅?,他右側(cè)的同袍捧過印章。 國太夫人又向繆良示意,由后者取來一張絹,上面是簡單繪制的輿圖,由她親自執(zhí)筆。 構(gòu)圖不算詳細,僅有大致標注,重點在于幾塊王族封地。 “廢王犯下眾怒,流徙在外,諸侯國定不肯收留。他唯一能去的就是王族封地,還有姬伯創(chuàng)建之國。爾等務必要找到他,殺了他,不惜一切代價?!?/br> “諾!”三人正色領命,手捧短劍、印章和輿圖退出南殿,迅速離宮返回軍營,準備調(diào)撥人手領取兵器,天明就離開肅州。 寒風穿過城池,席卷王宮,流經(jīng)廊下時,掀動成排的銅鈴,震蕩聲不絕于耳。 大殿內(nèi)卻是一片寂靜。 許久,衣袂摩擦聲響起,國太夫人行至殿門前,雙手推開門扉。霎時冷風灌入,鼓起她的衣袖,裙裾飛揚。 長發(fā)凌亂飄散,下一刻落回到肩后。 國太夫人邁出殿門,站在月光下,繆良追隨在她身后,兩旁的侍人迅速矮下身,匍匐行禮。 “那夜,不見月光?!眹蛉搜鐾箍?,低聲自語。 無人知曉她話中所指,她也不需人知道。 佇立片刻,她忽然抬起右臂,翻轉(zhuǎn)掌心,五指向內(nèi)收攏,似要攥住月光。 “魂兮,血祭?!?/br> 她的聲音發(fā)生改變,風中盛載她的恨意,飛出肅州城,掠過廣闊的平原,襲向一輛狂奔的馬車,車上正是倉惶逃命的廢王。 “快,快!” 廢王臉色發(fā)白,用還能活動的手臂撐起身體,一邊催促車奴加速,一邊探頭向后望。 他身邊早無護衛(wèi),兩名良醫(yī)也在中途失散,僅剩下一名車奴在身邊,駕車帶他逃命。 身后的騎兵窮追不舍,騎士以雙腿控馬,在馬背上搭弓射箭。 破風聲襲來,箭矢接二連三穿透車廂,一支擦過廢王的臉頰,刺痛感蔓延,血線溢出傷口,染紅他的下巴。 看到滴落的血珠,天子滿心駭然,再不敢探頭,直接趴到了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