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 第296節(jié)
廢王流徙,王座上有了新主,城內(nèi)氣象卻不見改變,仍是日益蕭條,充斥著頹敗。無論貴族坊、城民坊還是商坊,黑夜不提,白日里也不見熱鬧,都是一片冷清。 馬車穿過街道,噠噠的馬蹄聲傳出,驚動巡邏的甲士。 望見開路的軍仆,認出車前的旗幟,甲士迅速讓至一旁。連續(xù)兩隊皆如此,竟無一人上前盤問。 “上京城,天子之都?!瘪R桂目睹一切,諷意閃過眼底,稍縱即逝。 驅車的奴隸不斷揚鞭,健馬撒開四蹄,馬車飛馳在長街上,沿途掀起勁風。 宮門前矗立一隊虎賁,身著全甲,卻無半分精氣神。各個高大健碩,氣質卻顯萎靡,樣子無精打采。 馬車在門前停住,車轅跳下一名小奴,向虎賁說明來意:“晉王遣人,煩請上稟天子?!?/br> 虎賁探頭看向小奴身后,只見一名黑衣詩人坐在車內(nèi),手中捧著木盒,冠以金飾,分明是晉王內(nèi)侍。 猜出馬桂的身份,虎賁不敢輕忽,當即向宮內(nèi)通稟。 一門之隔,守在門內(nèi)的侍人得知情況,一溜煙跑過宮道,直奔天子歇息的正殿。 宮門已閉,夜間開啟不合規(guī)矩。但門前是晉人,還是晉王內(nèi)侍,口稱有要事稟報,規(guī)矩勢必要被打破。 姬典在榻上輾轉反側,遲遲無法入睡。 殿內(nèi)留有兩盞宮燈,鶴形燈座足有半人高,細長的喙銜起鑄成荷葉形的燈盤,盤中燈油以秘法熬制,在燃燒時散發(fā)清香,能夠安神助眠。 王室獨有的秘方卻在今夜失去效力。 姬典翻來覆去,不斷發(fā)出聲響,煩躁的情緒持續(xù)攀升。守殿的侍人小心抬頭,窺見天子的模樣,謹慎地縮了縮脖子,無一人出聲,更不敢上前討好。 宮變之夜,正殿前血流成河。至今回想起來,眾人仍心有余悸。 廢王離開上京,王子典登上王位。雖名為新王,但手無實權。諸侯在上京,他事事聽從。諸侯離開之后,朝政也將由投靠大國的貴族把持。 長此以往,天下共主名存實亡,注定淪為一尊擺設。 不過宮人也十分清楚,天子無法對抗諸侯,也不能拿貴族開刀,碾死一個宮人卻是輕而易舉。 看清背后的危險,眾人變得提心吊膽,愈發(fā)規(guī)行矩步,謹小慎微。內(nèi)侍寧可裝作木訥,也不敢輕易討好天子。 日復一日,情況愈演愈烈,王宮內(nèi)猶如一潭死水,甚至不及廢王在時。 砰! 姬典實在睡不著,滿心煩躁,抓起枕頭丟到地上。玉制的枕頭砸向地面,連續(xù)翻滾兩周,邊角磕碰,掉落不規(guī)則的碎片。 見狀,守夜的侍人噤若寒蟬,恨不能縮進墻角的陰影里,更加不敢出聲。 就在這時,殿外傳來人聲:“陛下,晉王派人入城?!?/br> 聲音傳入殿內(nèi),姬典短暫愣了一下,隨即從榻上起身,道:“帶去前殿?!?/br> “諾。”侍人在門外應聲,影子落上門板,短暫扭曲拉長,其后轉向遠去,隨著腳步聲一同消失。 姬典揣測林珩用意,同時命人更衣。 兩名侍人展開袍服,分別套上他的手臂。一人跪地為他穿上履襪,另一人取走地上的玉枕,手指仔細擦過青石拼接的縫隙,確保不遺留半塊碎片。 “去前殿。” 殿門打開,姬典邁步穿過廊下。他本可以將人帶來寢殿,出于謹慎考慮,還是選擇在正殿召見來人。 彼時,馬桂正隨侍人行過宮道,提步登上丹陛。 大殿內(nèi)亮起燈火,兩排宮燈逐次點燃,驅散一室幽暗。 明光搖曳,輝煌耀目,恰似火樹銀花。 馬桂在殿前等候,直至侍人宣召,他才進入殿內(nèi)。 天子高坐王座,見來者是一名內(nèi)侍,卻也沒有小看。宮變當日,他親眼見到這名侍人跟隨在晉王身邊,儼然是其心腹。 “拜見陛下?!瘪R桂停在大殿中央,俯身行大禮。 “免。” “謝陛下?!?/br> 站起身后,馬桂擎起木盒,高高舉過頭頂,口中道:“君王手書,請陛下過目?!?/br> 一名侍人走上前,從馬桂手中取走木盒,送到姬典手中。 懷揣著疑問,姬典從盒中取出竹簡,從頭至尾瀏覽一遍,臉色逐漸發(fā)白,額頭冒出冷汗。 齊國公子在楚國都城放火,楚王之父受驚。 楚國女公子被刺傷,一怒拿人,鞭笞,戴枷囚籠示眾。 齊王和楚王接到國內(nèi)消息,當面問責,針鋒相對,僵持不下。 信的末尾,林珩言事不能斷,依禮上稟。如天子不能決,當祭祀問于天地,斷于鬼神。 最后兩行字,姬典看了一遍又一遍。 他抹去額頭的冷汗,絞盡腦汁猜測林珩的真實用意。想到判斷出錯可能帶來的后果,頓覺眼前一黑。 四大諸侯,他一個都惹不起。 楚王和齊王鬧起來,晉王不能決斷事非,他更不可能。 真如信上所言,正式舉行祭祀,當眾問于天地鬼神,這件事勢必要廣為人知。 就算腦子再不清醒,也能猜出事后帶來的影響。不提公子弦和女公子妍誰的過錯更大一些,齊國和楚國經(jīng)此一事都會喪失顏面。 齊王不會樂見,楚王定然一樣。 四大諸侯之中,晉越聯(lián)盟牢不可破,齊楚不能拿晉國如何,也暫時不會找越國麻煩,要撒氣會找誰? 思及此,姬典臉色慘白,汗流得更急,捧著竹簡的手微微顫抖。 假設上京沒有衰弱,他是名副其實的天下共主,調停諸侯爭端實屬應當。這也是天子權威的體現(xiàn)。 問題在于他空有名頭卻無權柄,事情牽涉到兩個大國,無疑是燙手山芋,稍不留神就會栽進去。 “如何是好?” 王子盛和王子歲都不在宮內(nèi),他身邊無人能夠商量。 情急之下,姬典只能想到一個辦法:拖。 “事關重大,暫無法決斷。待到明日,予一人親至城外,與伯舅當面商議?!?/br> 聽到天子的回答,馬桂沒有多言,躬身行大禮,倒退著離開大殿,在夜色下行出王宮。 在他走后,姬典又一次展開竹簡,看著上面的文字,好似有刀鋒迎面襲來,更像是兇獸張牙舞爪,令他不寒而栗。 一聲脆響,他用力合攏竹簡,命侍人備車,他要出宮去見王子歲。 “不擺儀仗,輕車簡從?!?/br> “諾?!?/br> 侍人領命,迅速下去安排。 不多時,一輛馬車駛離王宮,向城東疾馳而去。 與此同時,上京城外,晉軍大營內(nèi),中軍大帳不聞爭吵聲,安靜得有些詭異。 帳內(nèi),趙弼和楚項各踞一席,不似先前劍拔弩張,都想勸說林珩改變主意,不希望將兩國之事傳揚開。 “寡人此前考慮不周,萬望見諒?!壁w弼能屈能伸,想使林珩幫忙隱瞞,干脆利落承認過錯。 他隱約覺察到,借力的想法被看穿,使晉王不悅。 如果林珩當面質問,他反倒有辦法應對。奈何對方壓根不提,而是擺出禮法,依照規(guī)矩行事,讓他有苦說不出。 這種憋屈感,他還是首次體會。 無奈,禍是他自己惹的,硬著頭皮也要解決。 相比趙弼,楚項也沒好過幾分。 楚人傲慢不假,霸道是真,驕橫跋扈也非污蔑。但是,楚妍這次的行為委實太過,對大國公子動用私刑,于情于理都說不過去。 何況趙弦還是她的丈夫,兩人的婚事象征齊楚結盟,這件事處理不好,兩國必然結成大仇。 一旦民意被引燃,必然火勢熊熊,再難以撲滅。 難道說,這就是晉王的目的? 在趙弼挖空心思拯救局面時,楚項一言不發(fā),沉默地觀察林珩。他有種預感,相比越王楚煜,晉王更是楚的大敵,關系生死。 這樣的預感前所未有。 哪怕是在戰(zhàn)場上九死一生,他也不曾有如此強烈的危機感。 楚項的目光太過尖銳,想忽略都很難。 楚煜雙眼微瞇,手指壓住茶盞,很想再次丟過去,連茶湯一并砸到楚項臉上。 林珩一邊應付趙弼,一邊分神留意楚項,自然不會錯過他的神情變化。 廢王派人入晉刺殺,證據(jù)確鑿,無從爭辯。但他從來都沒忘,刺殺一事也有楚國的影子。 晉國要東出,楚國橫亙在前,是不折不扣的攔路虎。兩國遲早會再次交鋒,在戰(zhàn)場上分出勝負。 目前情況特殊,不宜撕破臉,但不妨礙給對方找些不痛快。 至于趙弼,果然和趙弦是兄弟,做法比前者高明,目的卻如出一轍,向晉借力以達成目的。 “事關兩國宗室,實不宜宣揚。”趙弼鍥而不舍,嘴皮子磨破,想要使林珩改變主意。 可惜,林珩既然送出竹簡,就不可能讓對方如愿。 “寡人是照規(guī)矩辦事?!睙o論對方怎樣費盡口舌,林珩僅憑一句話就能全部堵回去。 趙弼啞口無言,實在不想放棄,卻不知該如何繼續(xù)。 楚項輕嗤一聲,左手按住右手腕,揉捏著淤青的傷處,突然開口道:“晉王智慧過人,項佩服?!?/br> 遇到三人的目光看過來,他不理會趙弼,也無視楚煜,直接站起身,目光凝視林珩,一字一句道:“今日之事,寡人銘記在心。望晉王也莫要忘?!?/br> 話落,他直接轉身走向帳門。 晉王不可能改變主意,就算齊王有能力說動他,越王也會出面阻攔。 既已知道結果,何必在此浪費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