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 第304節(jié)
回想近日來的種種,良醫(yī)不由得打了個哆嗦,躡手躡腳地收拾起藥箱,正想走出帳篷,忽然又改變主意,回身坐到榻前,緩緩呼出一口氣。 燈光搖曳,良醫(yī)下意識抬頭,不覺心頭劇顫。 本該熟睡的巫睜開雙眼,正平靜地看向他,目光陰冷。 良醫(yī)猛然意識到,假使他沒有改變主意,走出這座帳篷,注定是死路一條,絕活不到明天。 劫后余生,良醫(yī)全身發(fā)冷,再不敢生出任何心思,老老實實守在巫身邊,寸步不離,只為能保住性命。 相隔不遠(yuǎn)的中軍大帳內(nèi),林珩與楚煜對面而坐,令尹子非和上卿智淵分坐在兩人下首。 四人中間鋪開一卷竹簡,上書百余字,末尾蓋有王族私印,圖騰拱衛(wèi)一個 “超”字,象征連地的主人。 這封信內(nèi)容不長,四人卻看了一遍又一遍,連林珩都感到驚心。 在這封信中,姬超痛陳廢王與犬戎勾結(jié),害死血親兄弟,言其得位不正,實乃篡權(quán)。 “王非正統(tǒng),德不配位?!?/br> “勾結(jié)犬戎,辱沒先祖。當(dāng)眾施以極刑,祭告天下!” 姬超不僅要公布廢王的罪行,對他當(dāng)眾行刑,更要顛覆這一系血脈。 通過姬卓的死,他看透了王族,不行大道,不求上進(jìn),專好陰謀詭計,血親相殘,早就無可救藥。 “不能救,何須救。” “毀之,滌蕩清澈,還以大道?!?/br> “朽木倒,新芽生。人王滅,天子登臨八荒。日月交替,九鼎易主,實乃順應(yīng)天勢。” 假若是諸侯說出這番話,堪稱梟雄,必能成就霸業(yè)。 姬超身為王族,公然要顛覆王朝,其大逆不道,稱得上當(dāng)世翹楚,無人能出其右。 第二百三十九章 史書有載,晉成襄王三年,連伯超殺廢王,曝尸數(shù)日。 姬超鐵心鐵意,早有決斷。自帶廢王回城之日起,就不打算留他性命。 借飛騎送出書信,并非要與諸侯聯(lián)手,實是要借機宣揚廢王種種惡行,為死去的兄長討還公道。 在見過城外來人,送出親筆書信之后,他在室內(nèi)獨坐許久,飲盡冰涼的茶湯。直至日頭偏西,他才命人備車,去往關(guān)押廢王之處。 進(jìn)入連城當(dāng)日,廢王就被關(guān)押在太廟。 整日面對姬卓的牌位,擔(dān)憂姬超的報復(fù),他不免擔(dān)驚受怕,稍有風(fēng)吹草動就會陷入恐慌,精神瀕臨崩潰。 他之前帶傷逃命,中途與良醫(yī)離散,被抓來連地之后,傷口未經(jīng)換藥,陸續(xù)開始流膿。 身上傷痛難忍,精神上又備受折磨,日夜煎熬,當(dāng)真生不如死。 房間門窗緊閉,罕見日光透入,他終日渾渾噩噩,已經(jīng)難辨日夜。 這一天,緊閉的大門忽然開啟,夕陽的余暉落向室內(nèi),割裂滿室昏暗。 一縷光覆上供桌,籠罩?jǐn)[放的牌位。 雕刻的文字浮現(xiàn)微光,數(shù)不清的細(xì)塵在光中旋舞,迷亂觀者視線。 光明乍現(xiàn),廢王很不適應(yīng),下意識瞇起雙眼,舉袖擋在額前。 他的雙腿不能動,聽到身后傳來的聲響,只能以手肘支撐著轉(zhuǎn)過身,強忍著刺痛逆光望去,捕捉到站在門前的身影。 一瞬間,廢王瞪大雙眼,滿臉駭然,仿佛不可置信。 直至來人跨過門檻,模糊的面容變得清晰,他才認(rèn)清對面是姬超,而非早已化成白骨的姬卓。 一瞬間的神情變化沒有逃過姬超雙眼。 他短暫停在原地,似想起什么,發(fā)出一聲冷笑。隨即邁步走上前,居高臨下俯視廢王,眼中的恨意毫不掩飾。 “當(dāng)年諸胡圍城,我兄率兵死守,卻遲遲等不來援軍,最終與城同殉?!彼职磁鍎Γ徛_口,“犬戎攻破城門,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城內(nèi)血流成河?!?/br> 廢王不作聲,貌似心中有愧,避開了他的視線。 “那場火足足燒了五日,待我率兵趕到,城池化為廢墟,數(shù)千人尸骨無存。焦土之下連一具完整的尸骨都找不到。” 姬超說話時,聲調(diào)并無太大起伏,不見疾言厲色,卻愈發(fā)使人膽寒。 “胡部sao擾邊城不算罕見,可派人求救,諸侯竟無一馳援,直至城破才姍姍來遲?!?/br> 廢王依舊不言不語,低垂著頭,打定主意不出聲。 姬超不需要他回答,自顧自繼續(xù)說道:“你忌憚我兄,與犬戎勾結(jié)害死了他。諸侯遲遲不援,蓋因求救的飛騎被半途截殺?!?/br> 自平王遷都,諸侯與天子的關(guān)系就變得微妙。 至愎王時,君臣不至于勢同水火,關(guān)系也早生裂痕。 姬卓年少勇武,能征善戰(zhàn),才具和英名在諸王子中數(shù)一數(shù)二。愎王晚年忽然冷落他,原因存在多種,可無論他是否登上王位,只要他在一天,王室就不缺猛將,奈何卻死在天子的陰謀之下。 “你如何登上王位,天知地知,或許執(zhí)政也知道。我兄明知有異卻不愿挑起爭端,主動退讓一步,自請外封。即便如此,你仍不肯放過他,一定要斬盡殺絕!” 聲音陡然拔高,刀鋒一般尖刻。 姬超探出手,拽住廢王的衣領(lǐng),猛將他提起來。 四目相對,廢王臉色煞白,眼中滿是懼意,姬超表情猙獰,眼底染上血色。 “狹隘卑劣,無恥的小人!你勾結(jié)犬戎違背組訓(xùn),害死血親不配為人!二十年前我在廢墟前發(fā)誓,終有一日,我會讓你血債血償!”姬超憤怒咆哮,雙手用力鎖住廢王的脖子,幾乎讓他無法喘氣。 “你我同父,我賊,你逆,寇也!”廢王死到臨頭,反而拋開了恐懼,艱難張開嘴,從喉嚨里發(fā)出氣音。他在提醒姬超,都是愎王的子孫,他被萬世唾罵,姬超也未必能免。 “抓你之日,我便知自己下場?!奔С瑳]有被激怒,反而冷靜下來,嘿嘿冷笑,“我不僅要你死,還要你受盡煎熬。你的子孫也休想坐穩(wěn)王位,只要活著,必要惶惶不可終日!” “你、你做了什么?”廢王驚駭欲絕,單臂抓向姬超。因體虛無力,輕易就被揮開。 “我寫下兩封信,交人送給越王和楚王?!奔С晕⒎潘墒种?,容許廢王呼吸,欣賞著他恐懼的表情,“我言王座之上非正統(tǒng),你乃篡位奪權(quán)。你不妨猜一猜,信的內(nèi)容公之于眾,天下諸侯將會如何?” 廢王瞪大雙眼,聲音顫抖:“取死之道,你要毀祖先基業(yè)!” “上京早已腐朽,毀又何妨?況王室有密卷,平王是如何得到王印,你我心知肚明。卑劣代代傳承,無可救藥,縱毀于諸侯也不過順天應(yīng)理!”姬超徹底松開手,任由廢王摔在地上,抬腳踩住他的手指,用力碾壓,骨裂聲清晰可聞。 “你要投向諸侯,以為他們會拱衛(wèi)你?未免異想天開!”額頭疼出冷汗,廢王視線模糊,聲音變調(diào)。 “誰說我要投向諸侯?”姬超繼續(xù)用力,直至腳下的手指折斷。他視線低垂,目光狠戾,聲音中滿是惡意,“天子失其鹿,群雄逐之。今日盟友,明日死敵。諸國掀起戰(zhàn)火,定然曠日持久。屆時血染中原,必是一場好戲?!?/br> 仿佛見到尸山血海,姬超放聲大笑,笑聲中充滿瘋狂。 “我兄枉死,你是罪魁禍?zhǔn)?,諸侯也不無辜。他們?nèi)裟芗皶r趕來,城池不會被犬戎攻破,我兄也能得救。王朝將滅,該死之人都要一起陪葬!” 廢王驚駭?shù)赝蚣С?,恐慌使他忘記了疼痛?/br> “你要亂天下?!” “是又如何?” “你不怕遭天地所惡,鬼神報應(yīng)?” “你惡事做盡尚且不怕,我有何懼?何況兵亂非我指使,我有什么罪?真有一日天下大亂,上天要問罪,也該問懷抱野心的諸侯!”姬超話落,又一次抓起廢王,拖著他走向門外,“算一算時間,信應(yīng)送到上京。你活著無用,也該死了。” 門外停著一輛馬車,廢王被丟到車上,姬超緊跟著登上車轅。待他坐定,車奴揮動韁繩,馬車開始前行,速度由慢及快。 長街盡頭是夯土筑造的城墻,馬車停在城門下,姬超走出車廂,抓著廢王登上城墻。 廢王雙腿不能動,沿途拖在地上,留下暗紅色的血痕。 兩人來至城頭,姬超眺望城下,望見越騎和楚騎,還有一支不久前抵達(dá)的隊伍。 這些人身上穿著晉甲,佩戴晉國鐵器,頭上卻梳著越人發(fā)髻,正是國太夫人派遣,從肅州城一路尋來。 三支隊伍駐扎城外,既不攻城也不離開。 察覺城頭的動靜,為首之人迅速走帳篷,只見城頭放下繩索,末端系著大大小小的石頭,成排掛上城墻,在風(fēng)中輕晃。 “這是要做什么?”楚人心生疑惑,越人也是面面相覷。 唯有頭發(fā)花白的越甲看出端倪,仰望城頭,眉心緊皺,沉聲道:“殺人。” 話音剛落,就見城頭又垂下一條繩索,和之前不同,繩索末端綁著一個人,赫然是氣息奄奄的廢王! 廢王被反綁雙手,懸掛在城墻上。 這一幕的沖擊太過強烈,無論城頭還是城下,眾人皆瞪大雙眼,默然無聲。 越騎和楚騎奉命追殺廢王,國太夫人派出越甲也為取他首級。不承想,最終要了廢王性命的竟是他的同父兄弟。 “速報君上!” “需告國太夫人?!?/br> 日前姬超派遣甲士送出書信,眾人還以為他會繼續(xù)扣押廢王,充作談判的籌碼。 怎料回信未至,他竟將廢王吊上城墻! 這樣的死法極不體面,多用來處置匪盜。如今用在廢王身上,可謂開王朝先河。 在驚訝的目光中,姬超探出女墻,看著被繩索捆綁僅存一口氣的廢王,對甲士下令:“看著他,一日一夜方能死?!?/br> 當(dāng)年姬卓遇襲,在犬戎的圍攻下苦苦支撐,鏖戰(zhàn)數(shù)日也未能等來援兵,最終在絕望中戰(zhàn)死。他只讓廢王懸掛十二個時辰,已經(jīng)稱得上仁慈。 下達(dá)命令后,姬超看向城外,不意外望見飛奔而出的戰(zhàn)馬。 他瞇了瞇眼,沒有多作停留,又掃一眼城墻上的廢王,隨即轉(zhuǎn)身離開,背影消失在城頭。 飛騎馳出營地,兩騎奔赴上京,一騎西行晉地。 上京城外,林珩與楚煜會面,手邊擺著姬超送來的書信。 經(jīng)過初時的驚訝,林珩的大腦迅速冷靜,開始抽絲剝繭,思索姬超送出這封信的真正用意。 “越甲、楚甲同日歸營,王族甲士入越營,亦入楚營?!背宵c了點竹簡,指出蹊蹺之處,“我觀姬超此舉,未必如表面簡單。” 令尹子非和上卿智淵同在帳內(nèi),聞言仔細(xì)思量,都是心生贊同。 “兩虎相爭,必有一傷?!绷昼裎W盖?,漆金屏風(fēng)在他身后展開,雕刻的禽鳥瑞獸栩栩如生,好似下一刻就要活過來。 “其惡廢王,未必善諸侯。”智淵沉吟道。